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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夜曲(音乐会几种开法) 正文 十一、独奏

    安静脸红了一下,觉得自己是不太会说话,在她面前常这样。而她则认为他这么黏糊,自己都快成女汉子了。

    妈妈下楼去了,安静看了一会儿豆瓣,又翻了一会儿书,然后快进浏览了伍迪•艾伦的《蓝色茉莉》……每天这个时候,在书房里东摸摸西摸摸,是他这一天里最惬意的时光。到十点钟,心里静下来了,能听见窗外竹风中夜鸟飞动的声音了,他摊开从文博阁抄来的古笛谱,拿起一支小小的骨笛,对着谱子琢磨起来。那呜鸣的声音像隔着一层时光的风沙,在风沙的尽头是远古人追逐群鹿、晚霞满天的情景。

    手机突然响了。平时这个点上,几乎没人找他。

    今天找他的是许晴儿。她清亮的声音把他的耳朵一下子拉回到了当下。他还听到了楼下电视机里正在播报晚间新闻。许晴儿快人快语:安静,我们公司下星期天要搞一场新媒体产品展示会,你能帮我找几个人现场演奏一些背景音乐吗?

    安静想,今天怎么了,都在张罗演出?

    他说,民乐行吗?

    她说,如果是室内乐更好。

    他说,叫民乐队的人对我来说方便一点,交响乐队那边的人我不是太熟。

    她好像这才想起他是民乐的,笑道,那好吧,由你定。

    他问,曲目有什么要求吗?

    她说,雅一点的。

    他说,明白了。

    她说,噢,最好有长笛。

    他说,那不是民乐。

    她说,但我感觉我们现场需要这个,特别搭。

    他说,那好吧,我问问看,如果人家不来,那我也没办法。

    她说,最好能吹宫崎骏的《天空之城》,那个调调和我们产品很搭调。

    他轻笑了一声,说,问问吧。

    放下电话,安静心里有些古怪的滋味。妈妈向葵已经向他摊牌了:这个晴儿有多好呀,就她了,你还想找怎么样的呢?你俩也算是青梅竹马了,两家人知根知底,我看就她了,你要主动点……

    安静看许晴儿没心没肺的样子,估计她妈还没跟她挑明。或者挑明了,而她压根没当回事儿。她从小在国外读书,观念当然不同啦,说不准觉得大人们可笑着呢。

    而她最近常向他打探交响乐队的动态,一会儿问爱音去北京住哪儿,一会儿问汇报演出的场次,这让他心情有些复杂,因为他知道她欣赏安宁在台上的风采。是啊,哪个女孩都会喜欢那样的帅哥,但那只是样子而已,她了解安宁吗?再说你是先认识我的呀。安静像个小孩,有点在乎她对谁好。也正因为对此在乎起来,他对安宁也开始有了评价。而先前由于彼此别扭,他遏制自己对这个哥哥作过多的判断。现在他对着桌上的骨笛,像是对着那个卡通面容的女孩说,他嘛,就是浮躁。

    向葵走进了绿洋集团公司大楼。这是哥哥向洋的企业。向葵平时很少来这儿,她也搞不清楚哥哥的主打产业到底是什么,地产?外贸?运输?能源?好像都有一些,侧重点时常在变。

    大厅中央的喷水池水声潺潺,朝南的阳光地带布置了浓密的绿植,层层叠叠的藤蔓、蝴蝶兰、芭蕉树,以及几株巨大的棕榈为这室内添了热带韵味。向葵的高跟鞋在大理石地面上发出清脆的声响。她想象着“安静独奏音乐会”像一阵风吹拂这座城市,而起点将是这里。这里很关键。

    她走进了董事长办公室,开门见山对哥哥向洋说,安静想办一场独奏音乐会,想让你支持一下。

    向洋没太明白,笑道,你们还在好这一口啊?

    向葵对哥哥说,不是好这一口,而是饭碗问题,是把饭碗端好、端稳的问题。

    向洋扬了扬眉,说,哎哟,饭碗?这年头哪种饭碗都比搞这些个酸津津的艺术靠谱,要不让安静跟着我干吧。

    向葵知道他哥一向瞧不上文艺营生,安静小时候学音乐他就反对过,认为小男孩该去学武术练胆子,所以现在向葵也没太奇怪他会这么说。

    向葵发现哥哥这一阵有点憔悴。他背后有一幅巨大的群马图,奔腾的声势在墙上铺展开来。他正在说,安静太文弱了,跟我去做几年生意,人就强悍了。我文化创意园那边有个项目,要不让他过来?

    向葵嗤笑了一声,说,他可做不来生意,他只能做适合他的事。

    向洋眼前就浮现出外甥斯文清秀的模样。他就转了个话题,笑道,独奏音乐会?好啊,安静要搞专场了,可见他吹笛子吹出了点名堂。

    他原本是想夸一下的,没想到妹妹摇头说:正是还没有名堂,所以得用点强火了。

    向葵脸上的焦虑是他熟悉的,这个妹妹从小就是急性子,后来当了教育厅的领导后,人变得更急了。向洋按了一下桌上的铃,让秘书进来给她倒茶,然后问向葵,怎么就突然想要搞个人专场了呢?

    红色茶汤透着神秘的花香,是“滇红金芽”。向葵端起杯子,抿了一口,尽力让自己的语速慢下来,好让他听明白。她说,不是突然,而是早就应该了,我们以前没重视,结果孩子现在被人盖了。我说的是有人压制他的才华,压得悄无声息了……

    她就把来龙去脉告诉了哥哥。向洋一听,觉得搞这个音乐专场完全正确,非常合理,你自己不出位,就没有位子给你,这和做生意一个道理,你自己不布局,没人会给你布局,很多时候你想按事情本来的节奏行事,结果还没等到事态成熟,就被竞争者冲乱了节奏,所以要想稳住你自己的节奏,你就先得控制住全场,而要控制住全场,你就得先上位。

    他问,搞这么一场,需要多少钱?

    向葵说,大概三十万吧。

    向洋点点头,他在盘算。

    其实无论贵否,他都要排一下性价比。而目前的性价比是一目了然的,你做得越早,性价比就越高,而等到阿狗阿猫人人都在操办独奏音乐会了,那就毫无意义了,所以快就是划算,也只有率先,才会被人关注,这和中国众多乐团和歌手赶着去欧洲“金色大厅”是一个道理。

    于是他说,好吧,这是好事,我支持,不过财务上有点问题,因为公司还有其他的股东。这么一笔钱,虽也不算多,但去处得有个合理的说法才能入账,这和原先小公司由我一个人说了算是不一样了。

    向洋犹犹豫豫的腔调,让向葵的脸色变得有些难看了。她想,生意人做久了,亲情就淡了,换了是别人家的兄弟姐妹,早就答应在先了,你说说你有多少个外甥,即使掏自己的腰包,也该先答应了,平时你要帮都没这样的机会,说真的,按正常理解,这还真是个机会。

    向葵不喜欢这个哥已经有些年头了,在他还是小男生的时候一家人就觉得他有点鬼,脑袋里好像随时“噼里啪啦”地打算盘。甚至当他扬眉呵呵笑时,你都能听得见算盘珠子在他脑袋里的响声。现在他坐在那里,向葵就听到了他盘算的动静。这让她敏感,不舒服。当然也正是因为他会算,生意才越做越大,但不管怎么会算,安静是你的外甥,他一辈子会有几次这样的机会来求你?

    这么想着,向葵已经站起来了,她不想听他的话了,她往外面走。她说,哦,是这样啊,那么我自己想办法。

    向洋其实话还没讲完,妹妹的脸色让他手足无措了。他连忙起身说,我会想办法的。

    向葵心想,也就二十几万块钱,还需要你把“想办法”挂在嘴上?什么意思啊,又不是没钱的人。她这么想着,嘴里说,不用想了,我也只是病急乱投医,你这儿不行,我拿自己养老的钱吧,反正这以后也是他的。

    她已经走到了门外,她“嗒嗒嗒”地往前走,头也没回,但她知道他哥的头探出在办公室的门外,所以她说,以后留给他,还不如现在用在他身上,他不好,我活得再长有什么意义?

    向洋了解这个妹妹的脾气,平日里一言不合的时候,她也是这样脸色微沉转身而去。从小她就任性,后来当了厅级干部,就习惯把在单位教训人的口气带到了自家生活里,但问题我又不是林重道,你一分钟都忍不住摆什么脸色啊?我又没说不帮,公司有公司的流程,钱什么时候来得容易?做生意的,再有钱也不是开银行,可以一句话就提取,没有这个道理。再说你家也不是没这三十万,即使你想让我出,那也得明白这对我不是个必须的义务,安静的事业是重要,但不是你一句话,我就非得照做,也感觉不到一点体谅,这也不是第一次了……

    向葵走出电梯,绕过大厅绿植区的时候,那些藤藤蔓蔓让她觉得种得太密了,有一股阴湿之气。她穿过长长的、安静的大厅,突然有想哭的冲动。她抬头看了一眼晶莹透亮的水晶吊灯,说,有什么了不起的,妈自己出。

    向葵开车去了文化厅。她走进了艺术处的办公室,找到了王燕妮。王燕妮是她的老部下、教育厅人事处长张伟业的夫人,原本是歌舞团的舞蹈演员,退出舞台后调到文化厅工作,虽然她明年也要退休了,但面容、身材也就四十来岁的样子。

    像所有多时不见的女人,她俩在互夸了对方“没变,什么都没变”之后,交流了养身心得、理财方法,并开始叹息各自的心事。燕妮操心的是准儿媳和自己对不上眼,而向葵谈的则是儿子安静眼下要开创的大场面。

    王燕妮认同向葵的构想,一迭声地说,对对对,我当过演员,太知道关键的时候,也就两三个台阶。

    对这个我太有体会了。我跳白毛女一直是B角,整个人就一直在等,在状态明明比那个A好的日子里,还在等,她不下来,我只有等。她会用各种方式让自己不下来,这可以理解,但对我来说,别人为什么不理解我的好状态?

    王燕妮抬起一条腿,向空中绷成一条直线,她抚摸着脚脖子,说,我老师说我这小腿线条最好看,你看看,现在还这么好。

    向葵冲着那小腿,轻唤了一声:哗。

    王燕妮说,我越来越好看的时候,有多少人嫉妒,那时候自己单纯,不懂事,就眼巴巴地等A角,心里像有一面小鼓在咚咚敲,但没办法,那时候的人哪能按自己的节奏啊,等鼓声一天天慢下来的时候,发现状态不那么好了,自己是知道的,慢慢就不想了,人也就老了。所以,人得生猛,该冲上去的时候得不顾一切,你们安静要争,不能让。现在和以前不一样了,那天我回了一趟歌舞团,如今那些小娘子一个个斗士一样,什么规则不规则的。安静这孩子没心眼,而我们过来人看得明白这一路是怎么回事。如今不折腾,就不要入这一行。依我看,你们下个月就可以开独奏音乐会了。

    王燕妮的话像飞溅的火花,划亮了向葵脸上的焦虑。向葵说,正想托你找找关系,看认不认得“红色大厅”的头儿,想谈一下场租费,最好降一点下来。

    其实在向葵来文化厅之前,已经摸过底了。王燕妮以前的舞蹈搭档汤凯思如今是“红色大厅”的总经理。歌舞界一般男女舞蹈搭档都是夫妻,但他俩是例外。

    果然王燕妮脸上露出了笑容,她说,小思思啊,找小思思。

    于是她一个电话过去:小思思,你那“红色大厅”怎么样啊,怎么没看到有什么重量级的演出啊,场子会凉的哦,喂,我哪是在给你上课啊,我都快退休的人了,时间过得好快啊,哪天聚聚吧,好的好的。喂,找你要你帮个忙了,就是我老公的领导的儿子想用你们的场地开个音乐会,场地费你收便宜一点。

    王燕妮拿着电话脸上有妩媚的表情。向葵心想当过演员的都是这样,该风情的时候就风情,风情是他们的生活习惯啊。她听见燕妮还在说:人家是自费,什么,十五万?十五万打八折?十二万。哦,还能降点吗?让她自己过来谈谈?那好我请她马上过来,你一定得最便宜哦……她拿着电话,微笑地瞅着向葵,压低嗓子向那头介绍向厅长是何许人,自己的好友、教育界的老领导,当年名震中国教育界的“十分钟教案”“后排男生现象”就是她提出的。

    于是向葵去了省立大剧院“红色大厅”。新落成的“红色大厅”位于城北,远远望过去,它像一块粉红色的云朵漂浮在江畔。

    她来到剧场侧二楼总经理办公室,汤凯思正在等她。他长着一张娃娃脸,身材高大挺拔,同样看不出年纪。向葵笑道,汤总可能不认识我,我是燕妮的老朋友,你们还在舞台上时,我可是你们的粉丝啊,你当年跳过大春。

    汤凯思就哈哈笑起来,说,我最想演的可是穆仁智啊,因为反派有性格,动作难度大。

    汤凯思伸手比了一下自己的身高,眼睛里有演员训练有素的流光溢彩。他说,可惜太高了,演不了。

    这么一聊就轻松了。于是向葵说明来意。汤凯思说,知道知道,我们尽量优惠。

    他说,七折,再抹掉零头,十万块好不好?这是我最大的权限了。

    向葵低了一下头,她觉得凭良心说,这个价相对于如此富丽堂皇的“红色大厅”来说,确实是可以了,再砍下去会让对方为难。但想到了哥哥刚才犹豫的脸色,还想到最该出手的地方其实还不是这个场地费,她屏了一下气,抬头向他笑道,还能不能再照顾一点,这样的演出对孩子来说是圆一个梦。一个普通文艺青年能在新落成的“红色大厅”圆梦,无论这是对公众,还是对新落成的“红色大厅”来说,都是有意义的,这是“红色大厅”的大众情怀啊。“红色大厅”刚刚建成,作为一个舞台,如果有这种通往普通人的桥梁,那么我相信这就是最大的社会效益,最大的政治。我们的门票不准备卖,可以由你们免费送给市民,让他们走进“红色大厅”一睹为快,看一看这个艺术的新殿堂。

    虽然汤凯思是舞蹈演员出身,但他听得明白这里面的逻辑和新闻点,这确实也是一个新场馆所需要的公众形象塑造因素。于是他沉吟了一下,拎起桌上的电话机,一边拨号,一边对向葵说,那么我跟书记商量一下。

    她听见他在电话里与书记商量。最后,他们拍板,作为公益演出,场租费六万,门票由“红色大厅”向公众赠送。同时,“红色大厅”作为协办单位,这样道理上说得通,也是好事。

    向葵欢天喜地回家。刚进家门,王燕妮电话就过来了,她说,听小思思说了,真牛,祝安静演出成功。

    这个晚上向葵就陷在沙发里,她回想着自己和汤凯思谈话的每个细节,觉得非常缜密;她回想着王燕妮述说舞台往事的样子,觉得没白费自己对她先生张伟业这么多年的关照;她还想到了哥哥向洋那张不痛快的脸,不痛快的言语。唉,亲情有时候你靠近它反而会让自己痛起来……楼上天台的笛声在悠悠地响着,安静又在练习了。

    这是个好孩子,那么纯,用了那么多年功,像绵羊一样等待着属于自己的春天。但外面的世界与笛声里的世界可不是同一个,如今这世界快得让谁都跟不上了,连开过来一辆公交车都是要挤的。好的,妈妈就帮你挤一把。其实,从你小时候起,妈妈就和你在一起跑,不是说不能输在起跑线上吗,我们从那时起就在一起跑了,现在再冲一下吧。

    她决定先不告诉儿子这事的进展,等自己办到差不多了再告诉他也不迟。这孩子太敏感多虑,现在让他好好练笛,不被分心。

    思绪像闪光的小鱼军团在向葵的脑海里奔涌,这一个夜晚变得炫目而兴奋起来。她感觉自己是开心的,因为“红色大厅”拿下来了。可见,什么事只要去做,就有戏,这是意志的胜利。她相信意志。

    手机突然响了,是哥哥向洋的声音。

    她遏制着自己升上来的不耐烦,说,怎么了?

    向洋说,你听我说,别着急,这三十万我这边做账不方便,因为一下子没有匹配的项目把它放进去。但我们有一家合作公司,是做文化地产的,我请他们为安静专场冠名,“雅安房产之夜”,这样就解决了……

    向葵打心底里透了一口气,这气原本已被憋到了某一个角落。她想,他确实会算,什么都要算,那就让他算呗,反正他支持上了安静就行了。

    她对着那头说,好好好,但冠名不要做到广告上去,因为这场音乐会现在由“红色大厅”协办,是公益性质,否则场租费价码就不同了。

    向洋说,这应该问题不大,那家公司这些年我没少给他们帮忙,冠名只不过是个说法,你还真以为他们要冠名了?

    向葵笑了一声,说,那好,这样就没问题了,有这笔钱,演出可以做得像样一点了。

    向洋的笑声也在传过来,他说,所以不要急嘛。

    第二天下午,向葵出现在了爱音团长张新星的办公室里。

    她温和地笑着说,张团长,你们巡演回来,我还没来祝贺呢,真是好评如潮啊。她环视着办公室,那种女领导的派头让团长有点发怵。这女人一开口,即使面前只是一个人,她好像也是在对全场说。在气场上自己处于下风。

    他想,她又有什么事要来商榷了?

    果然,她说,团长,有点事我想跟您商量一下。

    张团长给她泡了一杯茶,心想但愿不是太缠人。

    向葵今天穿了一件黑色长裙,高高瘦瘦若有所思的样子。她扶了一下自己的眼镜架,说,团长,我们想为团里出点力,为团里推一下年轻势力。我知道团里这阵太忙,没有力量、没有精力推安静这样的年轻人,我们自己推……

    张团长打断她的话,因为他不爱听。他说,团里怎么就没有力量推年轻人了?团里会有安排的。你怎么就知道团里没时间没精力推新人了?

    向葵才不管他飞上脸的懊恼之色,她压抑下心里的恼火,让自己含蓄地笑着,说,那么您给我讲讲你们这方面的安排。作为负责任的家长,我们把孩子交给你们,我们关心孩子的成长。你讲讲比如我们家安静,这一年有什么安排吗?青年发展计划有吗?我在教育厅的时候,对于青年教师是有这样的计划的。

    张团长说,有啊,我们正在排呢。她像目光严厉的女教师,他感觉她在向自己追讨作业。

    她没多追问下去,她说,有就好,而我知道,这接下来的半年,安静基本上没有什么正规演出。交响乐队巡演去了,民乐队长跟着去做“民乐的交响化”了,民乐队剩下来的那些人就闲散了……

    张新星的目光有些躲闪。说真的,交响乐队从北京凯旋后,各种琐事缠身,自己连轴转,还真的没时间去想一下民乐那边的问题。

    向葵温和地瞅着他,笑了笑。她伸手拿过茶柜上的水瓶,往张团长的杯子里加了点水。她说,呵,没事,我也只是问问,家长都是这样劳心的,不劳心的就不是家长,我想这是可以理解的,也可能我一直做教育工作,育人心态比较急。其实,我刚才说了,我们想依靠自己的力量来推一把孩子,也是为了给团里减负担。这么说吧,我们想给安静办一场“独奏音乐会”,钱我们自己出,场地自己找,票务什么的自己搞。

    独奏音乐会?

    张团长一愣,心想,原来是要办个人专场啊,那么你们就办呗,这又不用我同意,即使我不同意,你们要办我也没办法,现在连音乐学院大四的学生都在各种场地办小范围的专场。

    他说,那你们就办吧,这是好事。

    向葵仿佛看到了张团长的心里,她点着头说,是好事,推新人不仅需要团里的力量,也需要社会、家庭的合力,原本我们想自己动手做就行了,反正钱由我们自己出,但什么事情都是依靠组织才可以做得更完美。安静是这个乐团的人,如果他的这场独奏音乐会与这个团一点关系都没有,那就背离了办个人专场的初衷,也没体现团里对他的培养。

    张团长点头,她说话找的那个点总是很高,让你无法逃脱。

    她说,更何况,办这个专场,也需要团里的助力,这和歌手开个人演唱会放放伴奏带、单枪匹马演出不一样,民乐独奏如果想要有好的现场效果,就得有乐队伴奏。

    张团长这才明白她要说什么了。

    果然,她说,我们想请团里的交响乐队和民乐队担纲现场伴奏,前半场交响乐伴奏、后半场民乐伴奏,综合体现个人与团体的配合之美。

    张团长心想,她说了这么久“高大上”的东西,原来是给我下套呀。于是他说,这有点麻烦,因为大乐队演出是需要劳务费的,虽然我们支持个人办专场,但动用乐队其他人排练、演出……

    向葵坦荡地笑着,她端起杯子,看了一眼茶水,又放下,说,这我刚才已经说了,钱我们出,我们不仅自己解决场地费用,而且团里乐队的伴奏费用也都考虑进去了,这个张团长请你放心,我懂这个事理,我们不会增加团里的压力。我打听过了,交响乐队伴奏全场十二万,民乐队全场五六万,我各需要半场,但价钱我出全场好了,我出十七万,你看好不好,我们也尽力了。

    她朗声笑起来,说,呵,这个费用你不要客气,就算是给乐团创造点演出收入吧,这么理解也行,呵呵,尽我们所能。

    张团长吃惊地看着这个女人,她出手这么爽快让他吓了一跳。

    但他又觉得有点不是味道,是什么他一下子又辨不出来。

    她看他在犹豫,就知道并非完全是因为钱。于是她说,团里的年轻人,其实每一个都需要被告知他可以得到重视,但大型演出一年全团也没几场,轮得到独奏机会的没几个人,所以啊,张团长,这样各尽所能举办一些主题音乐会,让孩子们在他们年轻的时候有一次机会站到舞台中间去,这是好事情,这样的演出,就市场而言,不仅是文艺轻骑兵,而且对学音乐的孩子也是一个激励,我相信这里面有那么一点正能量的东西。

    张新星看着她,觉得说的也对。其实乐团这两年在外面也接类似的活儿,比如为哪个单位的合唱队、音乐爱好者、文艺晚会担纲伴奏。如今遇到的是自己团里的员工,为什么反而不行了呢,这说不过去。再说,她这钱出得豪放,当然啦,我们也不可能这样收她的钱。

    于是他点头说,好吧,我们安排一下。

    他顺口问,那么你们准备放在哪儿演出呢?

    她说:“红色大厅”。

    她清楚地看到了他吸了一口气的样子。

    她说,你别担心钱,家长为小孩的前途,再省吃俭用也是值得的,我们尽力。

    然后她站起来告辞,她走出门的时候,回头说,钱的问题,你别和我客气,否则我要不高兴的。唉,小孩子很小的时候,我们就这样,这辈子是为他过的。

    张团长突然感触至深,甚至有了点感动,他想着安静清淡的样子,心里嘀咕,可怜天下父母心啊。

    向葵高兴地走出了爱音乐团的大楼,她的脚步相当轻快。她在大门口遇到了安宁,她甚至还向他点了点头。

    十七万,她来的时候就想定了,把钱砸到最该砸的地方去,这方面她一点不含糊,因为她盘算过了,这是本次独奏音乐会最值得、最需要砸的地方。搞定,不仅为了本次演出的伴奏,它还关涉到安静以后在团里的运势,更涉及堵别人的嘴,摆上桌面的价码能消解他者的失衡,让人认了:不是已经出钱了吗?

    更何况,与其自家形单影只地办个人独奏音乐会,还不如拉爱音整个团来当绿叶,这样才有效,这样才突显安静的价值,让人感觉这是团里的行为,就具有更强的可信度,所以非拉它不可。

    如果靠技艺、人脉、乖巧做不到这个,那么就靠钱吧。她这时对哥哥向洋充满了感谢。

    向葵才走,民乐队长钟海潮就被叫进了团长办公室。

    张新星虽然已经预计了钟海潮的反弹,但当他把“安静独奏音乐会”计划向钟海潮透露之后,对方的反应激烈程度超出了自己的想象。

    钟海潮“哟”地叫起来,说,如果出得起钱的,可以办独奏音乐会,那么,那些出不起钱的孩子们会怎么样想,你这是昏头了吧?

    他的话让张新星愣了一下,他想起来刚才向葵的一句什么话让自己感觉有点不是味道,但那是什么他一下子又辨不出来。原来是在这个点上呀。

    但现在他可不会认这个理,因为钟海潮的咄咄逼人让他不舒服。虽然两人是童年时代的玩伴,但钟海潮最近常让张团长心烦:这小子总是搞不清领导和朋友的界线,他似乎永远不明白,既然两人在单位还有一层上下级关系,那么在具体事务上,尤其是场面上,领导总是有他需要承担的全局和他所需要做的平衡。你作为朋友,得比别人更多地体谅、隐忍才对,而不能总以好哥们的标准来要求对方仗义。

    所以张新星说,是你昏头了吧,他要开独奏音乐会又怎么了?他压根不需要你允许,只要他家有钱他本人有意,今晚就可以去开办,干吗还要来问你的态度?都什么年代了?

    钟海潮愣了一下,心想,这确实也是。

    张新星重复道,都什么年代了?他有这个追求,他家有这个追求,把钱花在这里,总比花天酒地好吧,至少还有那么点理想主义。海潮啊,这也是为我们民乐培养观众、增强社会影响力在尽个人所能啊。

    张新星笑了一声,再说,难道你说这不行,他就会觉得不行吗?他要办,你就开除他?

    钟海潮脸涨得通红的样子,显得有点笨相。张团长想到了安静清淡斯文的脸,觉得那倒真是个好孩子,一直很乖,听话,不要事,不像他钟海潮这么难缠。

    这么想着,张新星就对面前的钟海潮有点厌烦。他想,老哥也罩你这么多年了,你好像理所当然了,尤其是你最近在外面折腾,还真以为自己是大家名流了,在团里牛皮哄哄了,脾气越来越倔,而其实谁不知道呢,别说跟安静比了,你就连那几个小孩也不一定吹得过。

    这么想着,他觉得需要敲打的是他钟海潮。

    张新星说,人家可没自说自话,没只顾炒作自己,人家甚至还从心底里希望团里助力,这说明人家对这个团是有情感、有集体观念的,他妈妈还想办法给团里提供劳务费,十七万,你说,这怎么就昏头了?

    钟海潮说,你可以这么说,但民乐团里比他资历深的也没开过“独奏音乐会”呀,率先给他开,这会有问题。

    张新星反问:有什么问题?你倒是给我去挑挑看,还有谁比他吹得好?

    钟海潮发现张新星目光炯炯地看着自己,他从不用这样的语气跟自己说话,这让他愣了。他听得明白张新星话里有所指,就脸红了,嘟哝:这么说,有钱的人就可以用团里的资源办个人专场,那么,那些出不起钱的呢,他们怎么办?

    张新星笑了一声,什么观念呀,什么钱不钱的,这是市场行为,他用了团里的资源,付了钱,并且还愿意付得比市场价更多,这是想为团里多创造些收入。至于演出本身,是公益演出,推广民乐,向社会赠票。再说他本人的水平你也知道的,你说,这有什么问题?

    钟海潮说这会混淆标准,刺激别人,不利于团队发展。

    张新星心想,你自己这样四处炒作就不刺激他人了吗?这事还不是你自己引出来的?

    于是他干笑了一声,说,那么大家就窝着吧,啥也不动,就和谐了?

    钟海潮对这哥们苦笑道,我也没说窝着就好,为这些小鬼办独奏音乐会,我相信乐团以后一定会有安排的,这是迟早的事。

    张新星也笑道,那么你这个队长说说看,轮到安静是不是要十年以后?

    钟海潮也叫起来,这也太夸张了吧。

    钟海潮被刺了一下的样子,是张新星此刻需要的。

    张新星说,他可以等,但人家家长可不愿等。你想给人家画个圈,人家的圈比你画得还大,人家根本不需要你答不答应,人家包下了“红色大厅”,听着,这可是“红色大厅”落成后第一场中国人自己的演出。

    钟海潮牙痛般的表情让张新星有宣泄的感觉。

    “红色大厅”?钟海潮问,安静要去“红色大厅”开个人专场了?

    对。张新星从桌前站起来,说自己要去开会了。他对钟海潮眨了一下眼睛,说,人家还记着事先来跟我们打声招呼,这已是顾着我们的面子了,你得这样理解!只有这样理解以后,人在这个年代才能想得通。

    他和钟海潮一起往外走,他拍了拍这兄弟的背,仿佛在拍一只气鼓鼓的皮球,他说,就像你有时也让人想不通一样,这是正常的。

    钟海潮麻木了一个下午的脸色。

    于是,这个下午安静发现队长钟海潮对自己视若空气,沉着脸色,不知哪里不开心了。

    安静还不知道他妈已来过团里了。这个下午他在找蔚蓝帮忙,也是演出的事。因为许晴儿打电话来催他了:喂,安静,给我们新媒体展示会演奏这事准备得怎么样了?

    于是像上次一样,他把这事转到了蔚蓝的手里。

    蔚蓝微微皱眉,笑道,你老让我做这样的事,别人还以为我成穴头了。你自己去约呗,他们也都是你的同事啊,再说,帮的是你家朋友的忙。

    安静摇手道,你约你约,你这人比较负责任。

    蔚蓝摇头,说,那可不是我的责任噢。

    安静说,好好,演出费我那一份归你好了。

    蔚蓝说,哟,怎么这么说话,算你有钱啊?

    安静脸红了一下,觉得自己是不太会说话,在她面前常这样。而她则认为他这么黏糊,自己都快成女汉子了。

    蔚蓝找了陈肖、李倩倩、陈洁丽、张峰等几位民乐手。对这类私活,演员们大都乐意接,因为劳务费一般都还不错。

    蔚蓝再一次去了安静的琴房,告诉他人都找好了。她问,对方需要哪几首曲目?

    安静这才想起来还要找安宁,以及晴儿指定的那个节目,《天空之城》。

    他说,还需要一个长笛,你再叫一下安宁吧。

    蔚蓝瞅着坐在琴凳上的安静,她觉得这人可能需要的是一个保姆或者专职经纪人。她叫起来,这最后一个,你就自己去问问他吧。

    蔚蓝看到了安静脸上的犹豫。她说,他还是你哥呢,你叫他他会去的。

    安静低垂下眼皮说,我叫他,他可能就不去了,这我知道的。他清秀的脸带着一向的无辜。蔚蓝轻推了一把他的肩膀,说,好啦,我去问吧,喂,他们给每位多少劳务费啊?

    果然他说不知道。

    蔚蓝说,你这大宝宝,以后接这样的活儿,你先得跟别人讲清楚,我自己无所谓,但我们喊去的同事可不能让他们吃亏。

    不会的,怎么可能。安静说着就掏出手机,打过去,喂,晴儿,你们的劳务费是多少?

    许晴儿说,我还正想问你呢,我们以前没办过这个。

    蔚蓝站在一旁,看他别扭的样子,甚至觉得难为他了。

    安静用手捂住手机,轻声问蔚蓝,多少?

    以前人家给你多少,你就说多少呗。蔚蓝心想。而他真的搞不清楚。他就把手机向她递过来,想让她说。她向后躲闪。她也不习惯谈价。她向他伸了一下手掌,意思五百。

    于是安静说,五百块,好不好?

    许晴儿说,每位都一样吗?

    他说,一样的。

    许晴儿说,知道了,喂,《天空之城》行吗?

    安静说,行呀。

    搁下手机,他才恍悟还不知道行不行呢,因为还没问过安宁。

    他瞅着搁在桌上的竹笛,心想,用这个吹《天空之城》不也行吗?

    他抬头的时候,发现蔚蓝已出了琴房,去找安宁了。

    安宁没在排练厅。这个下午,安宁提前半小时下班,晚上有三个琴童等着他去做家教。

    最近他又收了六个学生,连同以前的两位,共有八位了。

    他喜欢做家教,因为他需要赚钱。团里每月开给自己的工资是四千元,如果当月有演出就会有些补贴,如果没有,就只有这点工资。而工资,自己还要匀出一部分寄给母亲。这样就不太够花了。这还只是每天在过当下的日子,压根还没去想以后结婚、买房的事。有时候走在马路边,抬头看那些公寓,他就不知道其中的哪一格将是自己的家,而这一格又需要花多少钱。

    他手头窘迫,他不希望别人知道。但在演艺圈,俭朴不是生活的基本风格。他无法和别人比,省钱的办法就是尽量减少这个圈子的应酬。于是许多个夜晚要给琴童上课,成了他不参与应酬的理由。

    他骑在自行车上,听到了手机响了。停下来,一看是蔚蓝的电话。自从北京之夜后,他和她相处比最局促的那一阵要坦然了一些。他在她的疏离中,克制着自己的意愿;而在自己的克制中,想让太过强烈的情感淡下去一些。目前他正处于这个阶段。再说他还无法确认蔚蓝是否真的如她所说没与安静相恋。于是,安宁让自己的情绪停顿着。也许,掌握不了事态的节奏时,停顿就是一个办法。不是真有这样的事吗,一旦缓下来,被依恋的一方反而会不习惯,会回头生出留恋。当然目前看来,她还没有。

    这个电话是蔚蓝打过来的。她说,安宁,有个演出,想约你一起去,劳务费还行。

    他说,好的,一起去。

    她说,谢谢。

    他说,谢谢你才对,让我赚钱。

    放下电话,他继续骑车往城东赶,今晚的几位琴童都家住城东。如今他授课收费是每小时一百元。

    他穿行在下班的晚高峰人流中。“谢谢你才对,让我赚钱”,他想着这话,觉得有些逗,但还真的没错。他想起了爸爸送的那双皮鞋,他总不能总穿这一双,虽然是名牌。自己星期天还得去买一双,可以换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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