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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夜曲(音乐会几种开法) 正文 七、喧哗

    安静看见这哥哥从电梯里出来,脸色苍白,就向他点了点头。他们平时也是这样。安宁今天居然没走开,而是看着自己,眼睛里有古怪的语义。他好像想说什么,又没说,他晃了一下头,就走了。

    钟海潮走后,安宁在电脑上修改乐谱。QQ在闪动。他点了一下,一个卡通女孩头像跳上来,昵称“静冥幽客”,要加他好友。

    那人说:你好,长笛哥哥。

    安宁:您哪位?

    静冥幽客:听众中的一位。

    安宁:哦,谢谢。

    静冥幽客:那天我认错人了,但也可以说没认错,因为我喜欢你的长笛。

    安宁不知这是哪位粉丝,他打字:谢谢。

    安宁的粉丝们时常会在QQ上与他聊几句,他忙的时候就三言两语把他们打发了。不太忙的时候,他会和他们聊天,因为他知道这年头有人喜欢你真不容易。他不知道这位“静冥幽客”是哪一位,看头像该是个女生。他想起来前两天演出结束时有一位戴着小黑框眼镜的女孩问他要过QQ,也可能是她吧。

    安宁:你戴眼镜?

    静冥幽客:是的,你想起来了?

    安宁客套一下,打字道:对的,印象挺深。

    静冥幽客像许多粉丝一样,被鼓舞了,兴奋的情绪立刻反馈过来:谢谢你那天的演出,你是那么阳光,让我开心了一晚。

    安宁不知怎么回,就歇着。

    静冥幽客继续:真的像一道阳光落在眼前,很干净、动人。

    或许是刚才钟海潮捎给这屋里的沉重气息还未消去,安宁不由自主地打字:没像你说的那样好,很累的,有时很不阳光。

    静冥幽客:怎么会?也可能是演出累了?

    按以往的习惯,安宁会打住,粉丝大都喜欢抒情,他理解他们对舞台意境的沉浸,而自己不会当真,所以最好就是淡处理,但今天他想说说:台上和台下是两个世界,有时候,越阳光是因为越不阳光。

    静冥幽客:怎么会?

    安宁觉得这多半是个傻妞,他也不管她懂不懂:不阳光才知道阳光是什么,才能演绎阳光。

    静冥幽客:?

    安宁:就像演员,如果你真是一张白纸,你是演不了单纯的,只有阅历沧桑,你才知道什么是一张白纸,才能演绎单纯的本质。

    静冥幽客:很深刻,我懂了。

    安宁:所以,有时候我真想永远待在台上,永远不下来。

    静冥幽客:我懂,但因此我有些忧伤了。

    安宁想她真的很文艺。

    静冥幽客继续打字:我懂,其实想一下,谁都能懂你说的是什么,每个人可能都是这样,连你也不例外啊,可是这对我的感觉来说,倒是个例外。

    安宁打字:呵,我倒希望你把台上的东西看作一种幻境。

    又加了一句:我现在忙着,以后聊,好吗?

    静冥幽客:88。

    静冥幽客又追着打字:不好意思,好像让您伤感了,愿您快乐。

    向葵出现在爱音乐团的走廊里,她温和地问迎面走来的小提琴手王浩:张团长的办公室在哪里?

    王浩知道她是谁,因为她的脸早几年每逢中高考的时候常出现在电视新闻里。王浩说,啊,是向厅长啊,张团长在顶头的那间。

    向葵点头,带着似笑非笑的表情往那边走。她穿着一身藏青色的套装,头发一丝不乱,鞋跟的声音传响在走廊的大理石地面上。

    王浩走进自己的排练房,他对同事蒋耀低语,安静妈妈找上门来了,人家家长找上门来了,这是有点过分的。

    这一边,向葵走进张新星的办公室,她说,是张团长吗?

    张新星一看是安静妈妈,以为她是路过这儿进来看看,就笑着请她坐下,说,向姨,难得难得。

    虽然向葵的脸色说明她有事商榷,但她像所有当过领导的女人一样,言语从容,单刀直入,利索温和。

    她说,安静在这里也有好几年了,领导栽培得好,我们一直是放心的,所以我们也就有些粗心,对他关心不够。

    张团长说,安静不错,为人不错。

    向葵让自己的笑容停留在脸颊上,她说,你们都说他人不错,他也就老实,其实这孩子很自卑,这孩子在这团里越来越自卑了。

    张团长说,没有啊,小林挺好的,蛮稳重的。

    向葵瞅着团长,说,你还夸他,他连当个伴奏员都不合格了,你说他能稳重到哪里去?

    为什么?

    向葵笑起来,轻声道,我还想问为什么呢,不是说这次去北京演出,开始他还有个独奏,后来取消了,然后就是伴奏。这孩子还是乖的,好好地练伴奏,在家里也练,但现在突然连伴奏的份都没了。我想要么是他做人不行,要么是技术太差了。

    张团长这才明白过来她是来干什么的,于是有点支吾。

    向葵的表情有些严肃了,她说,如果是技术太差,我们领回去,自己出钱请名师,教好了再来。

    张团长看着她,摇头。

    向葵说,如果是做人不行,那么现在团长你把他叫进来,我现在教育他,马上教育。

    张团长说,唉,孩子大了,不要这么扶着,让他自己走。

    向葵说,让他自己走?那是因为没人让他走,我没办法才扶着他走。

    向葵看着墙上的地图,脸色趋缓,她笑道,安静这人就是老实,老实了就不让人走,这年头很多事怎么都成这道理了?孩子做梦都想去国家大剧院,哪怕让他在角落里充个数,对他都是个鼓励。他都为这个机会练了这么久哪,张团长,您说,这还不自卑吗?我怕他这样下去会有心理问题。

    张团长连忙解释,这次去北京,主要是交响乐队的表演,不是所有的民乐手都非得去,那段民乐本来也是硬加上的,毕竟是交响音乐会啊。

    向葵没听他的解释,她已经走到了门口。她回头说,那我自己去想办法了。

    这天上午,安宁在排练房接到了门卫的电话,说是雪泥蛋糕坊送了个生日蛋糕过来,是给他的。

    今天不是我生日啊。安宁觉得挺奇怪,连忙下楼。果然传达室桌上放着一个别致的蛋糕盒。透过玻璃纸,可以看到白色的玫瑰奶油花,排列成方块阵,像精美的花田。这方型蛋糕还围着一层紫色的绢纸,色调雅致,沉郁的奶香沁人心脾。

    蛋糕盒上附着一张小纸:“生日快乐。有阳光。静冥幽客祝。”安宁心里一乐,她怎么把今天当作我的生日了?

    安宁提着蛋糕往大楼里走。他在一楼大厅看到有个穿套装的女人正站在廊柱前,拿着手机在打电话。他仔细看了一眼,居然是安静的妈妈向葵。

    向葵在说,你分管过,你帮忙去说一下。她的眼睛看着大门这边,所以她也一眼看到了安宁。不知是有意识还是下意识,她居然向安宁招了一下手。安宁愣了一下,而她也正好通话结束,她就走过两步,站在离安宁两米的地方,从头往脚地扫了他两眼,这眼神让安宁转身欲走。她说,小冯吧?

    安宁不知她想干吗,回头看她,并向她点了一下头。她脸上似笑非笑,从容不迫,像站在教室门口问学生迟到理由的女教师。她说,我是安静的妈妈,我听说你还会编配曲目,很有水平的。作为长辈,我只想说一句,艺术这东西来不得半点杂念。

    安宁心里被刺了一下,他让自己的脸色平静,心里漠然,装傻,他仰脸道,非艺术的人谈什么艺术多半是因为杂念。

    安宁拎着蛋糕往电梯里走,心里突然就充满了愤怒、羞辱,刺痛不安。他想,什么玩意,对我唱什么高调?偏踩你怎么样?你这娘们踩了多少人都不知道,装什么装,切。

    电梯到三楼,他出来,迎面遇上安静,安静脸上急匆匆的神色,正在等下楼的电梯。

    其实安静这才知道他妈来过了,找团长论理了。他急忙从自己的排练房出来,听说她已经下楼了,他心里又急又难堪。他想,有病,为这事登门。于是他连忙追下楼。

    安静看见这哥哥从电梯里出来,脸色苍白,就向他点了点头。他们平时也是这样。安宁今天居然没走开,而是看着自己,眼睛里有古怪的语义。他好像想说什么,又没说,他晃了一下头,就走了。

    安静就看着他的背影,没想到安宁走了几步,也回头看自己。他好像听到了安宁心里欲呼的气息,不知为什么。

    安宁向安静局促地笑了一下,转身往前,走进了他自己的排练房。安静小兔子一样的表情,这些天像一根刺偶尔会让他隐约难堪一下。安宁安慰自己别在意,自己还是太善良。他让自己去想向葵的脸。这又让他不舒服,他就把视线投向蛋糕,和那张纸:“生日快乐。有阳光。静冥幽客祝。”

    它们比周围乃至自己的一切都好看,尤其此刻。他对着蛋糕说,有阳光。

    安宁把蛋糕分给同事们一起吃了。

    他打开电脑,连上QQ,静冥幽客正好在线。他打字:谢谢你的蛋糕,你的阳光。

    静冥幽客回:呵呵。

    安宁:你怎么知道今天是我的生日?

    静冥幽客回:你的QQ资料上不是这么填的吗?前天我一看,正好是今天,算我运气好,能祝福上。

    安宁有些感动,他打字:呵,算我运气好,虽然今天不是我的生日,因为资料是随便填的,但我今天需要阳光。

    静冥幽客可能正在忙,她的回复很简短:OK,还是我运气好,因为你需要阳光。

    安宁:你忙着?以后聊,88。

    静冥幽客:是,忙公司的推广派对,88。

    张新星团长下午的时候接到了前文化厅厅长、前省府秘书长、宣传部长以及父亲的老战友等一干人的电话。

    电话里的意思是:让安静上,千年不托,这忙也不是大忙啊。

    张新星坐在办公室里,心烦意乱,凭他的感觉,这事随他们扯下去会更烦,所以自己得态度明确。

    他的态度是,首先他也不懂这编配的活儿,总得相信专业人士,至少在台面上得这样,否则又改回去,那么怎么解释呢?每个人对每次调整其实都是可以商榷的,那么还有完没完。如果这次随她的愿,那么下次人人都可以来质疑。艺术的事不完全是艺术,它还是管理。

    第二,他反感团里有点屁大的事儿,有些人就去找上面的人。风吹草动就找人,给不给自己这个团长面子?

    第三,他不喜欢向葵,再说他上午也没最后把话说死,她急不可待,立马找人,就算她会找人?

    第四,如果答应她,那么就意味着找人有效,别人也会找人。其实团里这些天也确实还有其他人在找人,交响乐队、民乐队的李非、张晶晶、沈婉如都在找,难道让他们也闹一场?

    第五,前领导们毕竟是前领导,再说也确实不是什么大事,我让钟海潮、安宁拿出个实打实的专业理由,相信他们也会通情达理,我就不信向葵不会让他们烦。

    他就让人把钟海潮和安宁叫进自己的办公室,他对他们说,安静的妈妈有想法,你们简单地写个编配说明。另外,老钟你需要做点安静的思想工作,也不能让小伙子不理解,蛮好的一个小伙子嘛。

    张新星看见安宁一直局促地坐在一旁不说话,就有些同情,他指着安宁对钟海潮说,老钟你确实需要做思想工作,否则这孩子也会有思想压力,给那个向葵这么一搅和,他还怎么做涉及民乐节目的编配啊,都以为他真的是在挤压兄弟了,也不至于呀。

    张新星这么说着,就觉得那女人确实疑神疑鬼。

    蔚蓝给安静打电话,她听到了他慵懒的应答,不紧不慢。她就放心了一些。

    蔚蓝问,你在哪儿?

    安静说,我在文博阁。

    文博阁是清代的一家私家藏书楼,现在成了省图书馆的古籍部,在植物园竹林区的后面。

    蔚蓝问,你什么时候回来?

    他悠缓地说,现在不回来,要晚点。

    蔚蓝:你在那儿干什么?

    安静:我在查一本乐谱,老乐谱。

    蔚蓝想了一下,就说,你在那儿别走开,我过来。

    她就打车到植物园门口,穿过竹林,向文博阁走过去。以前她从未走进这里。读书时听老师说过,这里藏有不少古代的乐谱,尤其南派丝竹和古琴乐谱,是价值惊人的宝贝,没想到安静还真的来这里淘宝了。

    下午的风吹拂过来,整个竹林都在沙沙地响。她想着安静刚才悠缓的声音,希望他此刻的神色也一如往常的清淡。她知道他妈妈上午来过单位了,这事在传言中有些搞笑。她知道以安静的心性,为这无足轻重的伴奏之事闹腾是荒诞的。但问题是,他妈确实来论理了,而且在飞短流长中,还扯进了钟海潮、安宁的动机,它们被演绎成了一场戏。流言是生活中的调味品,但对内向腼腆的安静来说,它意味着暗示和不堪。蔚蓝懂这个同龄男生的温和、敏感。她一个中午都没在团里见到他,就不放心了,怕他一个人在难过,于是就找他。

    蔚蓝穿过文博阁院内的小径,往那幢三层木楼上走,这院子里此刻没有别的人影,透过木格窗,可以看见里面的一排排书柜。每阵风过,更显出这里寂寥的书香。安静坐在二楼临窗的木桌前,他正往本子上抄写着什么。蔚蓝没叫他,她在门旁的一张木椅上坐下来。从这个方向看过去,他显得清瘦,依然被他自己惯常的那种气息环绕。这种安静的气息使他与许多人区别开来,蔚蓝觉得它像一片空蒙的气体,也像是一个没有尽头的袋子,跑过去,就进入其中,让你平静,但无法触壁,即使你跑啊跑啊,你和他之间还是有这样一层空气。这段时间以来,她就在这一层空蒙的空气里跑,自己爱上他了吗?可能是,但也可能不是。这让她迷糊。因为没有欲望,只有惦记,惦记他笛音里那幽幽的一缕情绪,说不清道不明那是什么在让人纠缠;也惦记他的平静,因为这平静是那么脆弱,好像分分钟就可以被打碎;甚至担忧他是否在因此郁郁寡欢……她也说不清自己是怎么了,就像是粉丝吧,或者像一个识得珍宝的人,在忧愁地注视着那灵光一闪般呈现的奇绝禀赋,因为它可能极其短暂,它呼应了自己一天天长大的感悟。

    这个男生,会成为她的爱人吗?她忧愁而飞快地想了一下,在她眼里他更像是一个少年,长不大的彼得•潘,她在心里不承认暗恋,但那又是什么呢,她不知道,那么就先这样吧。

    安静感觉到有人在这屋子里了,他回过头来,说,你来了?

    蔚蓝看着他转过来的脸,他淡淡的笑容、稍有一些迷糊的眼神,她现在清晰地在读自己对他的感觉,确实,好像没“爱上”,更多一些的好像是不放心、惦念、暖情。她就对他说,不好意思,你没去北京演出的事。

    安静脸红了一下,嘟哝道,没事,下次有机会再去呗。

    她站起来,走到他的旁边,对他说,别把它放在心上,因为你真的很棒的。

    他像个孩子,垂下眼皮,嘟哝:知道。

    她说,你妈来论理这事也别放在心里,谁家没事呢?别人明天就忘记了,谁整天记着别人的事?想开,你这次不能去北京,不是因为你不好,而是因为你太好。

    他的脸更红了,他摇摇手,哪里哪里,我不想这事,我下午请假来这里查资料,在这儿坐了一会儿后,就不想这事了,就没事了。

    安静说的是真实感觉,当他像把头埋进翅膀里的鸵鸟,钻入这些古乐谱里后,这两天尤其是今天上午的难堪就渐渐消遁而去。

    蔚蓝笑起来。他眼睛里的单纯,也让她安静下来。她发现他能让人安静。也可能,自己总惦记着他,总想和他待一会儿,就是因为他能让人安静。这确实有点迷糊。

    她觉得现在可以谈那件事了,因为心里有歉意。她轻拍了一下安静搁在桌上的手臂,说,对不起,可能是我让安宁生气了,他重新编配时就没把你放进去。

    安静没听懂,他支吾着什么,其实他不想说“自己出局”这个话题,它让他感觉沉重,沉重的东西他都在逃避。

    蔚蓝知道他没明白,就说,是因为他误会了我们,就看着你不高兴了。

    蔚蓝这么一说,安静就想到了曾听说那个哥哥在追她但没追上这事,但这跟自己又有什么关系?自己和蔚蓝是老同学,又同在民乐队,走得近一些,他生什么气?当然这么说了,以后就别那么近了,省得他不高兴。

    安静看着窗外那片竹林,说,我不怪他,编配怎么编,又不会是他一个人的意思。我还觉得这事让他难堪了,我们民乐队的事怎么把他扯进来了?扯别人也就算了,但偏偏是他,更何况上午我妈告诉我,她还挤兑他了。安静收回视线,嘟哝道:因为我这点事,把他给拖进来了,别人会怎么想他?这事让他难堪了,这事就成了乱麻一团的傻事了。

    安静可不是书呆子。

    但蔚蓝知道他和自己说的不在一个点上。蔚蓝瞅着他,再次拍了拍他的手,说,也就你善良。

    安静手指轻弹了一下面前的矿泉水瓶,说,你别为我担心,你老在为我担心,我知道,这让我压力挺大的,真的。怎么说呢,像我妈就是这样。

    蔚蓝心里飘忽了一下。她想不到他会这样说。

    他们就不再说这个,而是一起对着那本乐谱看起来,安静哼了几个调调,说,好听。

    蔚蓝没听出哪里好听了,她环顾四周,觉出了这书楼的韵味。她说,这里真好,下次把竹笛古琴带来,让国家大剧院歇一边去吧。

    安静冲着她笑了,脸颊上像个小孩一样有酒窝。

    他也终于像个小孩一样承认,其实啊,我真的挺想去国家大剧院的,真的,你多拍点演出照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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