像一个单纯小孩,安静对周围的人事一向淡漠。即便如此,他也凭直觉感觉到了有一双眼睛一直在留意自己,虽然安宁未必是有意的,但那样的注意力围着自己打转,让安静有深深的难堪和压力。
安静坐在自家别墅的露台上吹笛子,前面是青山、茶园。
这里是城市北部的山地区域,原先有点偏远,但这几年城市飞速扩张,市政府搬迁到这附近来了,所以成了宝地,闹中取静,生态优越。当年父母买这别墅时并不是太贵,十年间房价涨了二十多倍。父母退休后就住在这里。这里距离爱音乐团大楼其实不远,车程二十分钟,只要晚上团里没有排练,安静都会回来住。
父母也希望他回来,否则这么大的屋子,缺乏人气。
安静的琴房和书房在三楼,雅致简约的北欧风格,落地窗外是近在咫尺的南方丘陵,山坡上翠竹连绵,每阵风过,绿浪起伏,与笛音呼应时,有出尘之感。
当他钻进自己的天地,这世界就安静下来了。
很少人知道他不仅吹笛,还擅长漫画、篆刻,更是电脑应用的高手。每天夜晚当他在电脑上琢磨各种软件、在书架前东摸摸西摸摸的时候,那是他一天中最安然的时光。
安静对家里内外所有需要打理的事不是太有概念,从小到大,他自己需要管住的除了读书,就是那支笛子了。
而说到笛子,安静有时会觉得自己其实入错行了。这倒不是说他不喜欢吹笛,而是他进入乐团以后,发现自己的性格与演艺这个圈子不搭。
他是宅男。演艺圈有宅男吗?
演艺行业目前所有的荣光,都需要折腾、劳碌、张扬、PK,因为舞台上最耀眼的灯光往往只落在一个人的头顶。有没有照到你?照到了意味着什么都有了,而没照到意味着两手空空,这差距是天大的,但又近在咫尺,几个身位,估计没有哪一个行业的竞争会这么直白、急切,并且被压缩在青春短短的几年里必须完成。
他个性里没这些东西,至少目前还没有。但他可不笨,他知道自己的技艺处于哪个位置,他也知道师兄钟海潮们的焦虑。他懂这些,但每逢拥挤,别人心急匆匆上位,自己依然不知如何应对,只有无力之感,比如这两天曲目安排的事,他当然也在气闷,但找领导讲理、交涉,这不符合他的性格,他也不知道该如何找领导开口谈这事,该怎么求人,更何况钟海潮还是他的师兄。安静确实是温室里的花,温文尔雅,从小被教育修养,不会野蛮生长。
这些都让他心烦。好在还有这个家,还有这些书,他把自己埋进翅膀里,就像鸵鸟一样吧。
他向往国家大剧院。他明白,对着青山吹,对着墙角吹,或者对着观众吹,当然是不一样的。但如果要去争,他倒宁愿对着青山吹。
既然这也能让自己稍稍开心起来,那就对着青山吹吧,他相信别人没这个快乐,这也是有所得吧。
于是,这个下班后的傍晚,他对着面前的青山,吹起了《水月》。那些音符飘进了黄昏,向山坡上的竹林漫去,又随风飘回来,让他感觉迎风而立。
对于这两天的事,他准备像以往一样,一个深呼吸,让它掠过去。
当然,他也敏感团里许多人的同情眼神,那样的暗示说明你被人搞进坑里了,也说明人家心里都有数是怎么回事。
他想起了安宁下班前在楼道里看着自己的眼神,不知为什么,与别人相比,它更让自己局促。
事实上,这个同父异母的乐手,一直让自己局促,比钟海潮更令自己局促。
像一个单纯小孩,安静对周围的人事一向淡漠。即便如此,他也凭直觉感觉到了有一双眼睛一直在留意自己,虽然安宁未必是有意的,但那样的注意力围着自己打转,让安静有深深的难堪和压力。
安静知道自己吹笛时有这么一双耳朵正在哪个角落里细细地听错;当他和安宁在走廊里擦肩而过时,他知道安宁回头在打量自己的背影;他打开车门准备回家时,那冷静的目光又会从楼上瞥下来;团长张新星宣布演出曲目时,那一道视线又从后排穿过人群,落在自己手里的那支笛子上……
安静可以不和别人比较,但当这个同父异母的哥哥无论是有意还是下意识地把比较的目标瞄上了自己,那番局促让他无措。
其实,从安宁第一天来爱音乐团报到时,安静就发现自己不可能喜欢这个哥哥,或者更准确地说,对于个性一向比较被动的自己来说,这个哥哥不可能喜欢自己。
这个安宁是那么英俊,每当他望着自己时,眼睛里的骄傲不可名状,脸上似笑非笑,好似不屑于深聊。但当他和别人说话时,他脸上又是那么阳光、悦人、真诚,尤其是团长张新星带着他进出各种重要会议场合,他那有礼有节的小跟班模样,让团长增添了高雅的气场。
安静是个被动的人,他不知道自己和这个哥哥的关系会有一个怎样的进展和收场,所以他骨子里是手足无措的,准备被动地应接安宁的态度。安宁没有态度,如果非得说有,那就是“比”。他一直在和别人比,否则不可能走到今天这一步,安静当然不会明白这点,但他感觉到了“比”。
所以说,在和这个哥哥的关系上,他也像一只鸵鸟,等着对方的姿态。这一点也是正常的,他本来就比哥哥小三岁。
有一个双休日,父亲林重道交给安静一只精美的鞋盒,让他下周带团里去给安宁。
安静打开盒子一看,哇,暗红色皮质,透着珠宝般的光芒,是意大利的“范思哲”。
林重道说是一位朋友去意大利旅游带回来的,我都老头子了,哪能穿这么炫的,再说还大了一码。你带去给安宁吧,他比我高,应该穿得上,演出时可以穿。
安静把鞋盒放在楼下的桌上。星期一早晨去上班时,发现鞋盒不见了,他到处找。母亲向葵说,你找那双鞋吧,我送给你舅舅了。
哦?安静说,不是让我送给安宁吗?
干吗要给他?向葵说,人家也吃不消收这样的名牌,吃不消的,这样的大牌,收下会有压力的。
安静想了一下安宁那倨傲的眼神,他好像看到了自己在和安宁推搡这个鞋盒,团里的人把头探进琴房打探。现在听母亲说她把它送人了,安静倒是松了一口气。
他的叹声,让向葵以为儿子有了共鸣。向葵说,这么个送法,以后得把这个屋子也送过去了,所以不能宠出他这样的念头的。
向葵脸上有激动起来的不悦。她说,因为从道理上说,这家有你爸的份,也就有他的份。所以,不能纵出这样的习惯,以后麻烦着哪。
安静知道了母亲的不快。其实那天他和爸爸去团里探望初来乍到的安宁时,她就不爽于这个哥哥的到来,她找碴表达了自己心里的不舒服。她对爸爸说,他哪里不能去,干吗非到这个团来,不会是冲着你来的吧?有完没完,让安静的脸在团里怎么搁?
而爸脸上笑成了一团,说,小孩子初来乍到,总要去看看他,否则人家会说闲话的。
向葵其实知道自己的情绪化,但她好像控制不住自己的心烦,她说,那是你的小孩,我没理由去,你怕闲话?你怕闲话的话,当年也不会和我过。
爸爸脸上是讨好的神色,支支吾吾着。在安静从小的记忆里,爸爸在这个家里一直是一个对母亲低声下气的好好先生。爸爸说,好啦,好啦,我和安静两个去,不去的话,乐团里的人会觉得我们不近情理,对安静也不好呀。
那天带去的一万块钱,是爸爸悄悄带上的。爸爸说,你妈未必是小心眼,但女人就是这样,容易想不开,对她有时要瞒一下,这样会省心些。人嘛,就是瞒来瞒去,让自己好过一些。
那天,虽然安静对安宁印象一般,但这梅雨天中的爸爸让他觉得有些可怜。
安静不相信妈妈会将“范思哲”送给舅舅这个老年人,它一定被藏在了家里的哪个角落。
向葵脸上挂着讥讽,在议论爸爸林重道:哼,别人送他的?别人送他这个?除非别人像我一样犯花痴了,送老头子这么时尚的鞋。
向葵转身从博古架那边拿过来一只耐克的鞋盒,里面是一双崭新的天蓝色跑鞋,说,你带这个去吧,这个更适合他。
安静突然想笑。他说,不用了,他不穿这个的,我喜欢这鞋,我自己要。
向葵笑起来,说,好好好,我们自己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