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丽家的每个早晨,都是打仗的节奏,因为小孩要赶着去学校和幼儿园。
今天吃早餐的时候,南丽对女儿说,欢欢,你向别的小朋友打听打听,除了考能加速度,他们还在哪儿上奥数?
欢欢咬着面包,点头。
弟弟超超在跟她推着一只鸡蛋,谁都不要。
欢欢放学回来的时候,没带回相关信息。
却带回来了一张数学试卷,和她自己的笑脸。
因为这次单元考试她蹿到了全班第三名,史无前例。
南丽一边给她签名,一边夸她,帅爆了,欢欢,可见补课虽累,但收获也是大的,是不是?
女儿点头。
南丽问女儿,你问过同学了吗,他们在哪儿学奥数?
欢欢吐了吐舌头,说忘记了。
小孩子就是这样的,他们自己没这心思,当然不会当回事。
于是南丽让欢欢明天再去问问看,她说,欢欢,其实你问下颜子悠也行呀,他妈妈说给他找到了一个好老师。
南丽说出口后,就觉得还不如不说。
果然女儿问,那你为啥不自己去问他妈妈?
南丽支吾道,他妈妈最近在生小宝宝,没来上班。
南丽太了解田雨岚的性格了,平时你见她穿着一件漂亮衣服,随口问在哪儿买的,她脸上都会有那种告诉你不是、不告诉你也不是的为难劲儿。
果然,第二天欢欢放学回来说,妈妈,颜子悠说他妈妈不让他跟别人讲他在哪儿补课。
小孩说过了这事,这事也就过去了。
如果接下来没有田雨岚的来访,南丽也不会生出后来那般执念。
田雨岚是来续假的。
她穿着一件茄紫色披肩,一进南丽办公室的门,就夸道,你家欢欢不得了了,这次冲到第三名了,厉害。
南丽说,哪里,哪里,还是你们子悠好。
田雨岚说,子悠这次也就比欢欢多了2分,子悠是大前年就在学奥数了,而你们欢欢一上来就这么飙,我一问子悠,才知道,原来欢欢最近在考能里学,难怪哪。
南丽说,我们是学晚了一点。
田雨岚说,南丽,你真是有本事的,考能你都能搞进去,要知道考能的竞赛班永远是满员的。
哎哟。南丽笑道,你就没看见那阵子我天天去那儿跟他们套近乎。
于是,两人一起感叹如今小孩读这点书不容易,南丽就忍不住问田雨岚,你们子悠学奥数报了几个班?
田雨岚说,没几个呢,你想让欢欢读几个呢?
南丽看不得她这种避过问题却又反过来摸别人底牌的习惯,心里的执拗就上来了,盯着问,你上次说给子悠找了个奥数名师,是哪儿的?他还收学生吗?
田雨岚扬眉笑道,哎哟,我还真不知道,是我老公颜鹏找来的,如果你真想知道,我倒是可以去问问看,如果你真想知道的话,不过,我感觉最近子悠几次课上下来,也没像吹的那么灵,是个老年人,原先是在哪个中学教数学的,这老人还说想不做了,因为身体不好。
然后,田雨岚就顾左右而言他。
南丽就有些憋气,心想,有什么好保密的,你家子悠又不是只跟他自己这个班的同学比,是全市小朋友比,你防得过来吗?
一天以后,花苑新村的地下车库,南丽坐在自己的车里,看着一辆黑色宝马从入口开进来,停下,泊好,熄灯。
一个穿着灰色休闲西装的男士从车里出来,关上车门,拎着一只电脑包,往电梯方向走。
颜鹏。南丽从自己的车里出来,冲着他的背影喊了一声。
颜鹏回头,愣了一下,是南丽,报社前同事、老婆田雨岚目前的领导,10多年前曾跟自己有谈过两三个月恋爱的前任。
能算前任吗?
应该不算,才两三个月,没深到那个程度。
但好像又是,因为时间虽短,但别扭可一点没少。
10多年前,颜鹏放弃南丽,选择田雨岚,是依他当时的直觉。
这直觉是田雨岚温婉、听话,而南丽性格里有硬朗的东西。
还有就是田雨岚更主动,女追男隔层纸嘛,所以他跟田雨岚出一趟差回来,就好在了一起。
他当时对南丽说,还好,我们才起了个头,头的感觉不好,文章就不写下去了。
其实他也没错。但这事对南丽是有刺痛的。因为她与田雨岚同班同学,还因为都同在一个单位,众目睽睽的。
所以,虽然才谈了两个月,南丽对颜鹏也还没到投入的程度,但她还是被刺到了,她在心里对他说,去死吧,既然你没想好,就来追我干吗?让我丢脸。
她对这事是在乎的。在乎的因素里,更多的应该说是与那个总是跟自己比的田雨岚有关。
抢东西啊?抢人啊?就他,也配吗?
她心想,一辈子都是阴影。
南丽心里的别扭,就像空气,渗透在后来与颜鹏的交往中,虽表面客客气气,一切如过眼云烟,但其实别扭早已留痕。
颜鹏又不是傻瓜,他当然有感觉到,并且也由此不自在,尤其后来她一路副主任主任编委地当上去,在报社分管了他和他老婆多年。
因为这别扭,他跟她较少直接往来,前年他从单位辞职出来创业以后,就更少遇见,虽然同住一个小区,虽然他老婆仍在她手下工作,但他俩还真的几乎碰不到,就像这城市里许多尴尬人。
现在颜鹏看见南丽微笑着向自己走过来。
南丽说,嗨,颜鹏,好久没见了,最近在忙什么呢?
颜鹏告诉她,最近自己创业有所转向,偏向教育领域了。
南丽注意到他脸上有些疲惫,就问,啊,不做互联网了?
他说,与互联网也有关系,用互联网配合教育做线下线上服务。
南丽夸他,真不错,能干的。
他脸红了一下,笑着摇头,告诉她,自己也才刚起步,而教育这一块呢,倒确实是如今的风口,涉及千家万户,所以在中国做教育与做网商、地产还真有点像,因为人多,人多是做这三样的基础,人人需要,必须的。
她就笑了,说,难怪你家田雨岚说你认识一个特别牛的数学名师,原来是你在做教育呀,刚好,算我运气,今天碰到你,有个事正好求你帮了,我家欢欢数学不太好,一直想找老师给补补,你帮我们跟那个名师牵牵线吧,听说你家子悠在他那儿上课效果不错,我们也好想去学呢。
颜鹏睁大眼睛,说,你让田雨岚带你们过去就行了呀。
南丽抿嘴而笑,说,你家雨岚的性格我是知道的,颜鹏,我也是没办法了,所以才找你帮助。
她知道他懂自己话里的意思。
她继续说,嘿,其实,小孩读书又不是只跟眼前的这几个比,你家子悠跟我们欢欢在班里是好朋友,如果他们在一起补课,也是多个伴呀。
他点头说,好的,那个老师的家在柳湾新村,这个星期天,你和欢欢在柳湾新村门口等我,我带你们去说说看,不过那个老师有点难搞的。
南丽真心道谢,并故意说笑式地提醒,这事你先别跟雨岚讲。
颜鹏咧嘴笑,说,知道,其实说了也没事,你是她领导,她应该服务好,她这会不明白吗?哈。
那就星期天见吧。南丽一边向他挥挥手,一边向自己的车走过去,她还要去报社上夜班。
他看着她远去的背影,心想,女人怎么全都是急性子?这些女人田雨岚、南丽,真没什么两样。
10多年前他以为田雨岚温婉、听话、好说,但在随后的婚姻生活中,他发现老婆并没像外表那样温婉,相反是急性子,是里里外外拿主意的那个,而她南丽呢,10多年前,他感觉她硬朗要强,还真是没看走眼,她一路狠拼,升职,如今都是单位的高管了,你瞧刚才她说话那个利落、直接劲儿,是你无法避闪的。
在电梯里,他对着墙上的镜子苦笑,心想,女人这年头都太强。
星期天下午,南丽带欢欢来到柳湾新村,远远地就看见颜鹏已等在小区门口了。
颜鹏领她们进去。这是一个建于20世纪80年代的旧式小区,楼间距十分宽阔,梧桐茂密。
颜鹏指着其中一幢灰旧居民楼告诉她们,补课界大牛陈氏私塾就在这里,一单元三楼,左边那套90平方米的屋子里。
南丽母女俩跟着颜鹏上楼,站在楼道里,面对这一户,感觉不到异样,除了门前有一大堆小孩的鞋子。
推门进去,就吃了一惊,满地小桌、小凳、小孩。
是的。全是伏在小桌小凳上做题的小孩。大约20个。满满的人气在狭窄的空间里汹涌。
陈氏私塾当家老师姓陈,年过半百,微胖,穿一件白色长袖汗衫,手里还拿着一把折扇。
他向进门来的他们点头。
南丽刚才上楼前已听颜鹏介绍过了,所以知道他原是向洋中学的数学老师,早几年辞职出来在家单干,几年下来,把一门奥数培训做到气壮全城。
南丽看他面容儒雅温和,觉得有戏。
哪想到,他翻了翻欢欢带来的家庭作业簿和考能数学试卷后,他的语调里透出锐利的冷感。
他说,她跟不上的。
他说,我这里是冲华夏杯一等奖的。
他说,没办法,我这儿只培训能冲得出来的小孩。
南丽央求说,我们小孩自己很棒的,会好好跟陈老师学的。
他没点头。
南丽继续央求说,我们以前是没补过课的,后劲大,最近一下子就冲上来了,我家小姑娘来这儿会听老师话的,会冲得出来的。
他说,不行,我看得出来,不行。
南丽感觉他不容商量,因为他眼皮都没抬起来。
她嘟哝,才这么大,你就这么一眼看出来了?
他说,所以我才是陈氏私塾陈老师,你是孩子妈妈看自家小孩,本质是不一样的。
南丽职场打拼多年,很少受人这等轻视,更没经历过自家小孩被人如此断然否决的场面,还当着小孩的面哪。
南丽脸红耳赤,而欢欢站在一旁,窘得好像要哭出来了。
于是南丽赶紧拉着女儿出来。
她心里一百个后悔,怎么没多长一个心眼,就这么直接带小孩过来了?
怎么就没想到会当面被拒,让小孩自尊心受打击呢?
南丽牵着欢欢的手往楼下走,走到楼下时,已落下了眼泪。
见妈妈哭了,欢欢憋了好久的眼泪也跟着啪嗒掉下来,她说,妈妈,我不读好了,没关系的。
颜鹏见此情形,尴尬地说,这老头太牛,算啦,南丽。
他指着等候在楼间的那些背书包的小孩子,说,那些人都在等他下一节课,所以,他才傲着呢,唉,既然做生意,哪能这么牛?
他说,南丽,要不我给你介绍去加速度吧,那是我堂弟办的,你们有没兴趣?
南丽心想,加速度跟考能一直在争,水平估计差不多,算了吧。
她就对颜鹏说,谢谢你,要不再说吧。
第二天上学的时候,小女生欢欢跟颜子悠讲了这事。
她说,你的那个陈老师,好牛啊,昨天你爸带我和我妈去见过他了,他不肯收我,我妈妈都哭了。
童心单纯,颜子悠放学回家,在晚餐桌上说了这事,并问爸爸是不是。
颜鹏瞟了一眼老婆,对儿子含糊点头。
田雨岚眼睛发直,近乎生无可恋。
她冲着老公颜鹏说,哟,什么意思,什么意思啊?颜鹏,你这是大公无私,还是旧情难却、藕断丝连?
颜鹏嗫嚅道,有没搞错,她盯着我问,我能不说吗?
她语无伦次,说,你考虑过我们子悠进陈氏私塾有多庆幸吗?
他知道老婆气量不大,就说,她是你领导啊,你请假还要靠她呢,你不巴结她,也没必要对她保密而惹她不快啊。
她说,你是瞧人家如今上了层次,后悔了没跟她吧?我告你,你这样是会破坏人家家庭的。
他说,是你自己去向她显摆嘛。
两口子吵起来了。
她知道自己是有点小题大做,但好像这样才能平息心里的火气。
而颜子悠在一旁听傻眼了,好奇地问,什么,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