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黑呷山上的气象设备恢复后,工作状态良好。苏晴感觉身上的担子轻了许多。
这天,吕其突然来到中心,见到苏晴时就叫苦叫冤起来,说是苏主任啊苏主任,我是白支持你一回了,你们都成了寻找“窗口”的积极分子,我呢?我成了“窗口”的绊脚石!你让我里外不好做人啊!
苏晴说:吕副总师,言之过重了,咱们不都是为“太白一号”嘛,没有什么不好做人的。
吕其又意味深长地笑了笑,走了。
这几天,不知是过度疲劳,还是压力太大,苏晴发现自己内分泌出现了紊乱,经期延后了很长时间还不见动静。亚娟打电话时,苏晴把这一情况说了说。没想到亚娟竟说没事,我有一剂良方,你想不想试试?
什么良方?
结婚吧,一结婚准好。
呸!结你个鬼呀,狗屁良方!我看你真是狗嘴吐不出象牙来!年轻时就没句正经话,到老来还是这德性,老没正经!
亚娟被苏晴骂了几句,不但不生气,反倒更来劲了:我听说,你下不来山的那个晚上,人家为你淋了一晚上的雨,你都没感动一下?对人家说声谢谢什么的?
谢你个头!要谢你谢,我有什么好谢的!我们为工作差点把命丢了,他淋了一晚上雨算什么?
话是这么说,苏晴心想却倏地涌过一股热流,那晚上的情景,不,是心境,也随着这股热流翻腾起来,当时,能脱离危险安全回来,恨不得整个人倒下去,一点力气都不剩了,真的是再迈一小步都万分艰难,但奇怪的是,她没倒下,反倒精神了起来,感觉沉重又倦怠的身子,冲进了一股新鲜血液在身上悄然地流通,它们是从眼睛里灌入体内的,当她远远地看见那个被雨淋湿的高大身影就在路口上站着时,那一瞬间,她全身的血液都沸腾起来。也是那一瞬间,她忘记所有的顾忌,也忘记了场合,忘记了周围的目光,忘记了雨水在脸上淌成了无数条小溪,什么都忘记了,她觉得自己是那么勇敢,从未有过的勇敢,有东西在身体内咕咕地叫,往头顶上涌,涌得她觉得自己不是在走,是在飘,身体轻飘飘的。离他愈来愈近时,她闻到一阵清香——是那种她早已熟悉的草香——这气味让她眩晕。而他,也在凝视她的脸,她能感觉到他罩在她的脸上,她仿佛得到了鼓励,又向前“飘”了一步。不能再往前了,她告诉自己得停下来,必须停下,她一个劲地提醒自己。然后,想都没想,“对不起”这三个字,就从嘴边滑了出来。她到现在仍后悔,为什么要把它说出来。因为就在她吐出这三个字后,他却挥动手臂,让一切戛然而止,把他们本来很近的距离,挥出了好长一截,也把她刚刚涌上来的那股甜蜜欢愉的心情挥去,重新换上了长时间隐忍后的痛苦绝望。但她仍要感谢他。是的,感谢,要不是他的理智,她身体还会往前“飘”,后果不堪设想。当时,她和他就一步之隔,要不是他转身跳上车离开,她不知会做出什么事来。想想看,要是再勇敢一点,不看他的脸色,不管他的手势,扑进他的怀里,在众目睽睽下,正视你的爱,宣布你的爱,承认你的爱,他还会下那道命令吗?他会像你期待的那样把你紧紧地搂抱吗?要是那样的话,历史车轮会在那一刻改辙……可是,事实是,那列火车又一次擦肩而过。
亚娟还在电话里唠叨,苏晴却什么都听不见了,充塞她耳膜的是一列火车风驰电掣的呼啸声……
司炳华走后,苏晴过了很长一段自闭式生活。她学会了抽烟,把自己关在屋子里偷偷地抽。她不记得第一支烟是怎么点着吸起来的,只记得是它陪着她打发掉一个个孤寂的长夜。常常,她洗完澡,倚靠在床头边,把灯关掉,点上一棵幽幽地吸着,让自己久久地浸泡在黑暗里,看着烟头一明一灭,一明一灭,似乎从明灭里看到了人生。人生不就是这样吗?活着的时候,就是亮着,像现在这样,终有一天熄掉了,就跟炳华一样。那是人的归宿。这是天经地义的事情,她想。是不是这样去想,就会减少对炳华的过早离去的心痛内疚呢。不可能,她知道她的痛苦里,永远有对炳华的内疚和自责。她想,她这辈子都无法摆脱它们了。何况只要你还在保留着炳华留下的那封信,整个心都会不可抗拒地被它们夺走,神经末梢就像要撕扯断一样。
那封信,是她整理司炳华遗物时发现的。它就在他办公室一个抽屉里锁着,装在一个牛皮纸的信封里,信封上写着“苏晴”两字。很显然,他当时是想交给她的,为什么一直没有到她手里,她无从知道。如果他不走,也许这辈子她都看不见它。她情愿看不见它。可这会儿,已经不可能了,她已将它展开:
苏晴:
和你结婚,不知道是不是一个错误。从我们结婚那天起,不,或许更早一些,也就是那场酒醒后,我隐隐觉出你的心不属于我。结婚后,事实证明我的直觉是对的。因为自私,也因为爱,我听从了命运的安排,成为了你的丈夫。我知道你是情非所愿,甚至是赌气。说真的,难为你了,也委屈你了。我不知该怎样做才能纠正这个错误,也不知现在纠正是否还来得及,更不知道我是否有勇气把这封信交给你。我听你的,你选择吧!不管你如何选择,我都会同意。我想,爱一个人,就要给她自由!但我仍要告诉你的是:我爱你。
没有落款,没有日期。
看完信,苏晴沉默了很长时间。她奇怪自己为什么没有痛哭,也许因为所有的眼泪都留在了炳华离去后最初的三个月里,而现在,她心如死灰。从时间上推算,他写这封信时她还没怀上小鱼,是他们结婚不久的事。可以想见,当时他是经过怎样的深思熟虑,又怎样的痛苦折磨后才提笔的,原来,他早已悄悄地走进过她的内心世界,翻看过她隐藏在私密空间的那些东西,所以,他才会写下这样一封信。
也就是说,他还在做新郎时就做好了跟她分手的准备。炳华,你真可恨!
苏晴在心里喊出这句话时,感觉心里更有一种难以言说的痛,信里——炳华用画图的工整字体书写的每个字,全都刺痛她的心。如果说炳华的死,把她的心撕裂了的话,那么,这封信是把撕裂的心再次击碎。
这是人们所说的报应吗?是的,我对不起你,炳华!假如人在天有灵,就该知道我后来有多爱你,多离不开你。你说得没错,过去,我是不爱你,心也不属于你,可我从没对不起你,没有背叛过你,没有对你不忠。如果要说不忠,也是心灵的不忠,肉体上没有不忠。但心灵的不忠是不是更可怕?苏晴说不清楚。要是炳华活着,她想,她会对他解释清楚,就是解释不清她也会跟他讨论这个问题,可是他没给她这样的机会。让她这一生都为此自责和愧疚。炳华,我恨你,恨你不给我机会。也恨你留下这封信。你什么都知道,你做好了和我分手的准备、随时随地,只要我提出,你就会同意……可你怎么不说,你以为你这是大度吗?你让我选择,你为什么不自己提出来。你想做好人让我来做恶人吗?你这叫爱吗?你爱我,干吗不爱到底?干吗要中途离去?你走了,还要留下这么一封信来折磨我。你是想让我一生不得安宁是不是这样?是不是?你说呀,炳华!
没有人答应她,屋里静极了,静得可怕,她似乎被这寂静激怒了,一腔怒火不知从何发泄,目光落在炳华的信上,她不敢再看它,也不想再看它,不看!永远不看了!她这么想着,下意识哧哧地两下,就把信撕掉了,撕碎了,一堆废纸片白茫茫地散落在桌上,地上,刺得她眼痛,她又把它们拢起来,重新放回到抽屉里,哗啦一下关上,上好锁,生怕它们再跑出来似的。然后,她站起来,走到窗前,看着外面,久久地不动,任凭泪水一串串无声地顺着脸颊涌流,它们像大雨般地浇下来,让她整个身心感觉就像在雨中冲淋,整整一个小时,她就那样一动不动地站着,很久,心情渐渐平静后,她才说了一声对不起,真的,对不起,炳华,我为自己向你道歉:对不起!她深深自责,然后又重新坐下,把那封撕碎的信取出来,一点一点用胶水粘拼,还它原来的样子。至今,它仍然装在那个信封里,她不敢轻易再把它取出来,怕自己一不小心又做出什么伤炳华心的事。
二
这件事之后,苏晴发现自己的心态变了,一个念头从心底冒出来,越来越经常,越来越强烈地占据她的心灵。她想离开这里,离开这个让她曾经热切地向往,让她付出太多,又给她带来一生难愈的创痛的伤心之地。离开的途径只有一条,那就是转业。她不能在这里待下去了。是的,不能了。
听说他正在为凌立办特招入伍。这样的话,他们分居的日子行将结束。这是件好事,很多人想这样都没条件。苏晴一再告诉自己,应该为他们高兴。可心里却说不出是啥滋味。天天面对他们,天天看见他们出双入对地像一面镜子竖在眼前,让你无时无刻不照见自己的可怜。这种生活你过得下去吗?她对着镜中的自己摇了摇头:你别无选择。
何况,你留在基地,必定会影响到他。事实上,从别人的目光,别人的议论中,你已经感觉到他受到了影响,你甚至能感觉到他的变化。自司炳华去世后,他和凌立不再手挽手令人羡慕地在大院马路上散步了,他们手挽手的影子永远消失不见了,只有她知道这是为什么。是的。他在为她着想。他干吗要这么做?是觉对不起我吗?他大可不必。他应该狠一点,用他的幸福生活来刺激我,让我更有理由去解脱。
转业吧,没什么可怕的,也没什么大不了。
现在就把转业报告递上去。
苏晴对着电脑,用了半小时,写好了报告。
第二天一上班,就交了上去。
然后回家,不准备上班了。为这事,她理所当然地受到了批评。于发昌的,他的,因为她自作主张,把工作全部交给罗顺祥去干。连罗顺祥都怪怪地看着她,不明白她什么意思,问她是不是要调离工作岗位。她笑了笑,不答。罗顺祥又问,你调哪儿?苏晴仍笑而不答。她知道自己为了装出这副轻松的样子有多难!当然,她真想哭,她猜想自己现在笑一定比哭还难看,但她还是努力让自己在笑。
为了让罗顺祥更安心地工作,她主动帮他跑刘紫樱随军的事情。干部部门说刘紫樱不够随军条件,还得等两年。苏晴说,那让刘紫樱也办特招入伍吧。回答说,刘紫樱没文凭不符特招条件。苏晴便死活跟干部处长磨嘴皮,说这不是迟一天早一天的事吗,任何政策不都是人制定的吗?你们就当办一件好事成全一下嘛。干部处长说,苏晴,你真能缠,政策要是你制定就好了。苏晴说,那我就不设这规定那规定来卡人跟人过不去,连英语考试我也取消它。说到这里,她心里又一堵,想起司炳华临死前都没过英语这一关,真够冤的。
在苏晴的软磨硬泡下,干部处长还真替罗顺祥想出了一招,那就是让罗顺祥一年之内荣立两次三等功,这样的话,职务可提前一年晋升。那一年,罗顺祥各方面表现得都很优秀,有一篇论文还获得军队科技成果二等奖。结果真的在上半年和下半年各立三等功一次,提前晋了一级。刘紫樱的随军问题也就跟着提前了一年。
但这并没能让苏晴顺利转业。
马邑龙说让她完成这发任务后再考虑转业。她答应了。其实,不用他说,她也会这么做的。不是她崇高,而是她还没到了忘记自己是个军人的地步。
只是没想到,三个月后,她却自己提出不走了。
这次,发射任务的那天,苏晴正好在指挥大厅值班,这里有他们的岗位,因为指挥员需要他们随时随地解答发射前的天气情况。已经有过好几次,都是临到发射前“窗口”被大雨封住打不开。这是让他们最难受的时候。所有的眼睛都盯着他们:你们气象中心怎么预报“窗口”的?他们必须给大家一个交代。记得有一次,外面下着大雨,总指挥长问,这雨能不能停?苏晴肯定地回答:能!大厅里一片哗然,仿佛她当着大家的面撒了一个大谎。当然,她心里有十分的把握才这么果断。那大雨果然像接到收兵的命令,不到十分钟,就干净利索地撤走了,连那些灰灰的像团脏抹布的云,也被高空风卷走,天空变得蓝莹莹的。那一次,苏晴理所当然地赢得了整个大厅里的一片掌声。
这次发射,气象状况看上去也非常好,一点心都不用操。别的系统也一样,从开始到临发射前,连个小磕巴都没打过,出奇顺利地走到发射前的一刹那,所有的人都听见指挥员沉着镇定地倒数十、九、八、……三、二、一,最后就是当机立断:“点火!”“点火”的口令下达完后,所有的人都通过大屏幕看见指挥员的手触摸点火按钮,用力地按了下去。正常情况下,按钮下去后,眨眼间,便会听到“轰”的一声,一团翻滚的火焰像千百万朵鲜花绽放,几秒钟后,火箭便会托举着卫星从塔架上腾空而起,嗷嗷吼叫着向太空飞去。可是,可是,这次,点火的口令下达后,人们等了半天,也没看它有任何动作,火箭原封不动地坐在那里,“点”了半天的“火”,似乎没点着,只冒起了一股黄不啦叽的浓烟,感觉像是农民在田头点燃了一堆湿湿的杂草……
怎么回事?
但更可怕的事还在后头:火箭没按指令起飞。它本来应该在指令下达后四秒钟起飞,如果四秒起飞不了,七秒也得再次起飞。可它没有,它只是跃跃欲试,轻轻地摇晃了一下,又一动不动地坐回发射塔架上。
所有在场的人都看傻了!
反应最快的是指挥长季永年,他迅速地从指挥位置上站起来,大声喊道:给我叫车,我要去发射现场!
这时候,人们似乎才从惊怔中恢复知觉,场内一下骚动起来。有一位火箭高级工程师,甚至当场心脏病发作,晕厥过去,幸好有救护组在场,否则后果不堪设想。
苏晴的第一感觉是眼睛被大屏幕紧紧攥住,半天不能动换。太可怕了!凡是稍懂一点发射常识的人都知道,如果火箭站不稳而倒下的话,火箭体内储存着的能量,足以把发射场烧成一片废墟。
到现在好几年过去了,她仍害怕回忆那天的场景。后来,她才知道,这次发射的失利,是因为紧急关机!这次紧急关机的原因,只是因为巴掌大的一块电路板上,有一0.3毫米的铝质多余物,在600摄氏度高温下溶化,从点火的电路上流窜到关机的线路上,等于直接接通了关机的开关。人们爱说不怕一万,只怕万一。可这种情况只有十万分之一的可能性。也就是说,火箭不怕一万,而是怕十万分之一!但就这十万分之一,偏偏让那次任务赶上了,苏晴亲眼看见好几位火箭专家,当场就往嘴里塞速效救心丸。
这次发射失利对苏晴内心的震撼前所未有。
她说不清楚当时自己为什么要哭,甚至没有意识到自己在哭,直到自己盯着大屏幕的视线变得模糊不清了,她才发现那是因为泪水的缘故。透过泪水,她盯着大屏幕,看见发射场上人影晃动,有人正不要命地朝发射塔架上冲去,一个熟悉的身影闪进了她潮湿的视线,尽管看不太清楚,但她还是一眼认了出来,是马邑龙。她止住泪水,眼睛一眨不眨地跟着他,往发射塔架上冲。她全身都在用劲,手紧紧地攥成拳,拼命地把眼睛睁大再睁大,他跑得速度太快,快得让她跟不上,很快跑出了她的视界。整个过程,就像在看一部惊悚片,刺激得人心动过速。
那天,是怎么回到家里的?她记不得了。一晚上,整个脑袋变成一台录像机,全是发射场和大屏幕里的镜头,不停地在播放,一个接一个,让人看得心惊肉跳。不知过了多久,她发现自己也来到了发射场,只见发射场一片灯火,四周却漆黑一片,他也在,就站在她身后,她的跟前还站着小鱼,五六岁的样子,就他们三个人,好像在看发射,他告诉她说:快看,火箭要飞起来了,结果“轰”地一下,火箭起飞了,可没飞多高,晃了晃身子,便栽了下去,眼前立即变成一片火海。她“腾”地坐了起来,听见心脏怦怦地跳,像要从胸腔里挣脱。她知道自己是在做梦,可这梦境太逼真,像真的一样。一连几天,她都做同样的噩梦。
那几天,一点小小的动静,也会让她吓得心脏狂跳不止,更不要说电话铃声了。
是亚娟的电话,你怎么了,看把你吓的。
妈呀,你真吓死我了。
你也太夸张了,至于吗?
苏晴不想再跟她啰嗦,问她什么事?
你还好意思问什么事,也该去看看人家吧,住院这么久,你影子都不显现一下,太薄情寡义了吧?
苏晴其实知道他住院了。他是冲进发射塔架时被烫伤的,其中还有周建明、张高工和十多个战士,记者们称他们为敢死队。他们嘴里咬着湿毛巾冲上去后,发射塔架上的热浪还没退却,但他们硬是往里冲,去关电源拔插头,给所有的开关断电。只有切断所有的电源后,才能尽可能保全火箭和卫星。但那些电源插头烫得根本上不去手,一挨近它们立刻就会被灼伤,不是手烫伤,就是脸烫伤。而他脸和手都被烫伤了。
苏晴不是不想去看他,她非常想,可是,见了他说什么呢?
这次发射失利,方方面面都元气大伤,一时半会恢复不了,不可能马上再组织一次发射。这样的话,今年干部转业问题有可能就要如期安排。她的转业报告已经递了上去,是下决心走还是把报告撤回?
她下不了决心。这次发射的失利,让她的心情变得格外沉重,感觉光溜溜的脚板下面,忽忽拉拉地长出茂密的根须,使劲地拖住她,把她往下拽,让她感到整个人都沉甸甸的。到这时她才发现,自己生命中的很多东西,和这里的一切捆绑在一起,就像捆绑式火箭一样,不能分离。那我怎么办?转业报告怎么办?她想起那天送转业报告时的情景,当他问她“除非什么”时,她差点说“除非你留我”,差一点点就说出来,但她没说,为了掩饰,她向他讨了一支烟来抽。
三
病房门是开着的,他背对门,站在窗子前。
她能从他的背影感觉他瘦了。她想起每次开会时,总会找个角落坐下来,从侧面偷偷地看他。这是个英俊的男人,有着宽宽的前额,挺拔的鼻梁和一对杏仁似的眼睛,下巴从两颊削下来,显得有一点尖,幸好它的底部是平的,并且中间还有一条沟,使他看上去像个英文字母“W”,只是没那么夸张。他的手臂、手指跟他的身子一样修长,无论什么时候看见他,都站得又高又直,衬托得两个肩膀格外平稳。从肩膀上往下看,会一点一点地窄下来,在腰间又细下去一些,仿佛有股力量从高处往下冲,停留在腰腿间,使他的步子迈得特别有力,也使得整个背影看上去更有英武之气。她喜欢看他走路的样子,透过军装,她仍能看见臂膀、胸肌、肩背上处处都是硬邦邦的肌肉,就像黑呷山的山脊一样,挺拔、坚韧、有力。当他甩手走起来时,能拉动着它们一起运动。有时,她真希望自己的脸能贴在他的背后,两手抱住他的腰……
想什么呢?你走神了。她提醒自己,你是来看病号的。
她站在门框下,有些着迷地看着,看得身上微微地出汗,仿佛站在太阳下晒着一样。她真希望他一直这样背着她,不要转过身来,或者,在他转过身来前,她悄悄地离开。
就在她想悄悄离开的时候,他突然回过身来,四目相撞的一刹间,她看见另一双眼睛里分明燃起两朵火花,简直不敢相信。她眨了一下眼,以便看得更清楚一些,可再定睛看时,它们已不见了。依旧是上级对下级那么一种目光。她有些不信,想把那两朵小火花找回来,可它们真的不见了,他不高兴你来吗?她倒吸了一口气,感觉心里翻起一种很深很深的失望。
她努力让自己摆脱这种心境,让自己尽量不去想别的,尽量理解他。理解一个病人,不,一个伤员。
他用手势示意她坐,她就乖乖地在靠墙的沙发上坐下。
他直着身子坐在病床上,直不棱登地问她有什么事。
有时,人的第一句话,就决定两个人说话的调子。被他这么一问,苏晴很不舒服,便也没好气地说,没事,我就不能来看个大活人?
他微点一下头:除了看活人,不会没别的事吧?
她头一扬:是有事,我来要回我的东西。
什么东西?
那份报告。
什么报告?他是真不明白还是假装糊涂。
还有什么报告?我的转业报告。
他站了起来,朝窗前走了两步:放心,我会投你一票的。
是吗?她看着他的背影:那就多谢了!
他仍不看她,对着窗外说,我想通了,特别是住在医院里这几天,我想了很多。凌立,还有你,特别是你。这些年你为基地已经做得够多的了——用“牺牲”这两个字,我看也不为过。在这样贫苦、荒凉的地方工作、生活这么多年,你已经牺牲得太多了,萌生去意甚至想永远离开,也是人之常情,没什么可以指摘的,这个时候提出转业,在我看来很好!你的确早该换一个环境,过你早该享有的那样一份生活。去吧,去过属于你自己的生活。这里,我这里再找不出什么理由来挽留你了。你放心,这次,我一定投你一票。他说完,站在那里,头也不扭一下,仿佛不是对她,而是在对空气说话。
她“腾”地站了起来,比火箭点火时的速度还要快,此刻她感觉全身的血都往头顶上涌,身子在微微地打颤,因为说出话来都是颤的:谁要你那一票?你以为我是来拉票的吗?我活得就这么可怜,时时刻刻都需要你们照顾是不是?你说得不错,这些年我是尽我所能做了一点点工作,可是,谁不是这样在做?谁游手好闲了吗?……
突然,她的嗓子好像一下子被什么东西塞住了,满腹的话被堵塞得说不下去了,她久久地盯着他的后脑勺,感觉他一动不动的身影随着眼眶里漫上来的水雾摇晃起来,摇晃中渐渐显现出来的是另一组镜头,一组在这些日子里不断在她脑海回放的一群不要命的人朝发射塔架冲进去的镜头……这些人里,哪一个不知道塔架上的危险?是谁命令让他们往里冲的?没有人下命令,他们都是自觉自愿的,根本来不及想个人的安危,甚至连冒一冒这样的念头都来不及,有这样的念头,人就不会拼命地往里冲。这种时候,一丝丝的杂念,都会让人腿发软,别说跑了。他们一个个都不要命地冲向发射塔架。他们心里只想着保护火箭、卫星、发射场的一切。谁都知道随时可能发生意外,一粒小小的火星,都可能带来灭顶之灾。他们退缩了吗?手烫伤了,就用嘴去咬,看看周建明那张嘴烧成什么样了!再看看他——他敢把手上的绷带解开,让人看一看手烧成什么样吗?是他和他们牺牲得多,还是我牺牲得多?随便拉一个基地的什么人跟我比,哪一个做出的牺牲比我少?哪一个付出的代价比我轻?凭什么我就应该享受更好更安逸的生活?凭什么只能是你们留下,而我只能当逃兵?我就不能再有别的选择了吗?!不!你没资格指使我编排我的生活。我留下来,不是为你,是为我自己,为我自己的良心,你别想让我离开,谁要你那一票,你以为我稀罕你那一票吗?不!让你那一票见鬼去!
这些话,她一句也说不出来,她哽咽得厉害,它们只能在她的心里大声地朝他嚷嚷,而眼下能替她使劲的只有泪水。她泪如雨下。他好久没听见动静,才慢慢地转过身,一点都不意外地看着她,什么话都没说,只是默默地走到床头柜前,从纸巾盒里抽出一沓纸巾,递向她。她没有接,而是泪眼蒙眬地迎着他,这是她,这么多年来,第一次隔着泪水,大胆地盯着他的脸,久久地盯着,也不把泪抹去,一任它哗哗地往下淌……
这事过去多久了?只要一回想起那天的情景,苏晴依然抑制不住地激动,眼睛依然忍不住地潮湿,好像八年前的泪水流到今天从没拭去似的。
外面的工作间突然闹哄哄起来,她正要往外走,曲比拉铁冲了进来。他声音不大,但在苏晴听来却像一声炸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