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天蒙蒙地亮,像一团破抹布,雨硬撑着没下下来;地是湿的,每片草叶都绿得发亮,像是一双贤惠勤劳的手擦拭过。每张叶片上,还挂着滚圆的水珠,只可惜,没阳光,要有阳光,它们就能水晶般地闪烁了。
苏晴漫不经心地望着窗外,一刹间有点儿恍惚,她的目光追随着一颗挂在水杉树枝叶上的水珠,慢慢地往下滑,在针树的尽头抖了抖,倏地摔了下去,在地上摔成好几瓣。她似乎听到了水珠摔碎的声音,心里跟着它疼了一下。
就是这时候,她仿佛又看见了那件军装,似乎嗅到了军装上散发出来的一股草香味儿。不,是他身上的特有的气味。总之,她嗅见了。她把它拿了出来,放在枕边,又挨着它躺下去,并没去碰它,只是闭上眼睛什么都不想。她自己都觉得奇怪。自己从来没有恋物癖,除了对这件军装,这件五号三型的军装,看上去与其他军装毫无二致,但对她来说,却充满了记忆,甚至可以说是一只记忆的容器,一看到它,就会唤起许许多多的记忆,有的真实,有的虚幻,全都扭结在一起,亦真亦幻,包括那天晚上,那个长长的让她甜蜜也让她苦思的梦。天快亮时,她才从梦里醒来。她没睁开眼睛,她仍在梦境里徘徊,想和那个男人再次相遇。他多让她失望啊!他正向她走来,明明看见她了,那双含威带笑的眼睛正注视着她,幸福正要像潮水般向她涌过来时,失望突然而至,它像一道闸门一样,把她和他隔开了。很显然,它不是闸门,是另一个人。那个女人出现了,总是在这个时候,总是这个女人,总是横在她和他中间,想阻止那一切的发生……这样的梦,那段时间总是重复地出现在她的另一个虚幻的世界里,永远成不了现实,失望注定会成为她的主旋律。当她一次次从失望中慢慢睁开眼睛时,总会有一缕白光,像小狗似的蹲在窗帘的缝隙里,等待着进屋。电话铃突然响了,只响了一声,就没声了,但已足以把苏晴从沉湎中唤醒。肯定是谁打错了,她重新下床,走到窗户前,双手轻轻地推开窗扇,她的视线顺着水杉疏朗的针叶望出去,好像就看见发射塔架矗立在那里,已是一副整装待发的样子。有人正在抓紧时间为它做全面“体检”。再过两天,火箭就该从技术阵地转运到这里和它对接了。火箭一来,“太白一号”也紧跟着就要来了。这就是说,顶多再有半个月,“太白一号”就得升空了。
那么,“窗口”呢?未来半个月里,有理想的“窗口”吗?这一问,脑门上激出一层细细汗珠。
她一下完全清醒了过来,三下两个洗漱完毕,匆匆上车进沟去,这天,她发现自己破天荒地成了最后一个到办公室的人,她一边抱歉一边心里暗自高兴。
其实,她早就多留了个心眼,没把业务骨干全放出去劳动,而是让他们一边值班,一边着手整理资料,等着大部队一齐上阵时,他们应该理出一点头绪了,不至于到时候手忙脚乱。但眼下可够乱的。几天来,翻箱倒柜,把尘封二十多年的资料全都找出来,桌子和地上铺得全是,屋子乱,心也乱。好在大家一旦干起来,都默默地苦干,没人抱怨什么。这多少让她有些欣慰。眼下,大家都认识到形势的严峻,知道拿不出预报方案,找不到“窗口”,谁日子都不会好过。更要命的是,得时刻准备应付头儿们的光顾,就像他会随时突然袭击一样。
本来她也要去吃早饭的,但她没去。她总觉得他快来了,便让其他人先去吃,自己留下来。我这会儿没胃口,她说:屋子里静了下来,静得让人能产生幻觉,有几次,她都觉得听到远处传来的汽车声,然后是脚步声,然后是自己咚咚的心跳声。
那一感觉来得很突兀,咚咚地两下,像从深处猛地跳出来,跳得人很不舒服。是不是这些天用心用得太多?谁让你老去想那些遥远的事情呢?想出问题来了吧?不会的。她用手捂在隐痛的地方,用力地往下摁,想把它摁回去,结果出了一身的虚汗。
这一切刚好被吃完早饭回来的罗顺祥看见:你怎么啦?哪儿不舒服?
苏晴看他一眼,你别嚷嚷好不好,胃。
要不要紧啊?
没事。
果然,一会儿就真没事了。
罗顺祥看了看时间,劝她回家休息,说,我在这里盯着,你走吧。
苏晴说,已经没事了,只是这些天有点累,不碍事。
罗顺祥还是不放心,看着她。她没理他,走开了。
她想给小鱼打个电话,看她醒了没有?自己弄点东西吃没有?但她手碰到电话又缩回来,她不知道该怎么说,因为这样的关照对小鱼来说可能适得其反。
二
早已醒了,她在苏晴走出屋去,轻轻带上门时就醒了。等她确认苏晴已经走得足够远了,她才悄悄下地,从自己的那只旅行箱的底下,把那张旧照片再次翻腾出来。
小鱼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这么做。她做这件事时,总是偷偷的,像做贼似的。这是一张黑白照,它跟小方形的巧克力一般大,已经有些发黄,边边角角已磨损得很厉害。
这会儿,小鱼把它放在桌子上,动情地叫了它一声:妈妈!
这是小鱼上一年级时,从奶奶家的相册里撕下来的。那时候,小鱼的同桌李惠,总是为妈妈的事情,和小鱼争来吵去。因为,放学的时候,李惠总是妈妈来接她,而小鱼不是,来接小鱼放学的要不是奶奶,要不是叔叔。总之,妈妈从没来接过小鱼。有一次,李惠和小鱼吵架,说小鱼没妈妈,是孤儿。这可把小鱼脑门都气炸了。小鱼说我有妈妈,我妈妈在部队。李惠说,我不信,除非你把妈妈叫到学校来。小鱼没办法,只好把妈妈的照片拿给她们看,她们看完后,很多人都相信了,但李惠就是不信,说:你撒谎,你妈妈根本不是解放军。直到有一天,小鱼把苏晴拽到班里,当着全班人宣布:这是我妈妈,我妈妈是解放军!李惠才相信了。
这让小鱼很骄傲,但这骄傲没坚持几天。妈妈只接过小鱼两次,就又走了。李惠又找到了新的气小鱼的法子:司小鱼,我妈妈身上好香好香的。说完,当着小鱼的面,小狗似的扑进妈妈怀里伸长脖子一阵乱嗅。完后,又回头问小鱼,你妈妈香不香啊?
小鱼理直气壮地说:我妈妈很香。比你妈妈还要香。
李惠哼一声:那你把你妈妈叫来闻一闻。你叫不出来吧?
小鱼马上没了底气。因为,小鱼没办法把妈妈变出来。
那次,李惠可得意了,说你妈妈又不要你了是不是?我晚上跟我妈妈睡,你呢?你跟谁睡?
回家后,小鱼哭了。晚上睡觉时,问奶奶说,我妈妈是不要我了吗?
奶奶说,你小脑瓜里都胡想些什么?你妈妈怎么会不要你!傻孩子!
她就是不要我了,她就是不要我了……小鱼呜呜呜地哭起来。
后来,小鱼天天盼着苏晴回家,也天天地盼着苏晴把她接走。可,苏晴一次次地让小鱼失望……再后来,小鱼真生气了,认为苏晴就像童话里的后妈一样,一点也不爱她。她也暗暗发誓,再不叫苏晴妈妈。她还觉得,自己的妈妈就是一张照片。只有这个人是我的妈妈:妈妈!妈妈!
小鱼总是对着照片上的人喊妈妈,久而久之,真实的妈妈她却喊不出来了。
三
肩章上还扛着红牌的学员小林问预报员曲比拉铁:到时候,我能看发射吗?
曲比拉铁一脸严肃:恐怕不能!
小林不解:为什么,不是都能看吗?
曲比拉铁一本正经地说:你们新来的学员,都得去指挥大厅里保障,要看也只能对着大屏幕看,看不到现场。
小林头一歪,一副晕倒状,把大家都逗乐了。
苏晴也忍不住笑了起来。
确实,火箭点火腾飞那一瞬,是所有人渴望目睹的一幕。别说是远道而来的小董,就是天天待在基地的人,也十分想看。可是,连马邑龙这个现场总指挥,到现在居然也没一次近距离地看过发射,每次看见的全是通过镜头传到屏幕上的,跟一般人看电视转播的实况差不多。苏晴是前不久,坐在一辆中巴车上,听马邑龙跟别人说的。
苏晴在心里给他数过一次:他坐在指挥大厅里,亲自指挥发射就有十三次;倒计时三十分钟后,当01指挥员下“点火”口令就十五次;坐在前锋指挥所前台亲手按下电钮,让火箭点火腾飞也有六次……可不,他全在室内待着,不是基地指挥所,就是发射站指挥所,真没一次像普通人那样,站在山头上观望。
那天他说:有一次真邪了门,发了疯似的想朝外跑。我跟旁边的人说,你给我盯一下,我出去一会就回来。那家伙一眼猜透我的心思,问:你出去干吗?我知道瞒不住,干脆说:你让我出去看一次吧,我还没真正看过火箭飞起来是什么样子哩。人家说,你以为我看过是不是?我也没看过!我还想看呢!再说,你的位置我能替代得了吗?万一出事算谁的?听他这么一说,我只好老老实实地坐着不动了。最后,他十分感慨地说:看来,要了却这桩心愿,只能等退休喽!
车上的人都笑了。
苏晴没笑,只在心里替他惋惜。看来,一个打卫星的人,自己是看不到真实场面的,就像一个厨师做了一桌的美味佳肴却不能亲口品尝,而那些有幸亲口品尝的人谁会在品尝美味时联想到做美味的人呢?这一点,他还真不如我幸运。
其实,有没有看到火箭腾飞,都不影响发射成功后的欢乐,每次,在庆功宴上都会有人喝得酩酊大醉,有时候,连苏晴自己都把持不住。
那个晚上的庆功宴是哪一次任务?两杯酒下肚,苏晴就放松了,找到感觉了,还跟人频频举杯,完全变了一个人。罗顺祥看她不对头,劝她少喝一点,她说不要你管,我今天高兴!咱们老同学也来干一杯吧!
一杯之后又是一杯。
不知喝了多少杯。总之,不知道。感觉喝的时候是清醒的,回到家,就撑不住了。平时,话语不多的她,滔滔不绝起来,把平时不愿说不能说不会说的全说了出来,问司炳华为何要爱她,为何要跟她结婚?……到后来竟呜呜呜地哭了起来,哭得司炳华一头雾水,但苏晴心里却很清楚,她知道自己为什么哭。
酒醒时已日上三竿,司炳华早不在床上,一听外面水声哗哗地响,起来一看,是司炳华在洗昨晚搞脏了的被子床单衣服什么的。她走过去说她来洗,司炳华不让,说你躺着去吧,我再投一遍就好了。苏晴头仍是闷着痛,酒劲还没完全过去,真的又倒回床上,把昨晚的事从头到尾地想了一遍,结果,越想越内疚,越想越觉得对不住司炳华。
对不起,以后我再也不喝了。
没什么,难得高兴,只是别伤了身体。司炳华反倒安慰她。
这让苏晴心里更生出一层内疚。
后来,苏晴见到乔亚娟,把喝醉酒的事说了,说着说着就流起泪来。
乔亚娟问:这么伤心啊,司炳华欺负你啦?
苏晴低下头,没有,他对我挺好的,是我对不起他。
乔亚娟说,你有什么对不起他的?
苏晴看着乔亚娟。
乔亚娟也盯着她看,一副十分不解的样子。
亚娟,我想离婚。
什么?乔亚娟眼睛一下绷直。
我没能给他幸福。苏晴说。
乔亚娟直着两眼看她半天,等回过神来后,就去摸苏晴的脑门,你没发烧吧?
你瞎说什么呀!苏晴把她的手拿开。
乔亚娟急得坐不住了,站起来问她说:你没发烧说什么胡话?你跟我说清楚,为什么?离婚是说着玩的吗?
我是认真的。
认真个屁!我看你是疯啦!人家司炳华对不起你啦?
没有,他是个好人,他应该过更好的生活,找一个更好的女人……
更好的女人?你不好?你不是好女人?
我不是,他要的……我没办法给……
他要什么了?他要的不就是你吗?你不就是他要的吗?你好他就好,你幸福他就幸福,他的幸福就建立在你的幸福之上。你好好地跟他过日子,你过好了他也就幸福了。这不是很简单的道理吗?你以为跟他离婚是给他幸福?那是给他痛苦。你离开他,让他找更好的女人,谁是更好的女人?你让他上哪儿找?你在他眼里,就是最好的女人!我看你是脑子进了水,胡思乱想,神经病你!
我不爱他,这对他不公平!苏晴也大声叫起来。
你不爱他?你不是说他好吗?一个好人你都不爱,你爱谁?
我谁都不爱!行了吧?苏晴执拗劲上来了。
不,你这是气话!你不爱他,你能跟他走到一起吗?说到这,乔亚娟又软下口气说:苏晴,听我的,好好跟炳华过日子吧,生个孩子,什么问题都解决了。
苏晴也不想让乔亚娟为她担心太多,就说:好好好,你说的够多了,别说了。
那你听进去了?
你以为我脑子真进水了?
乔亚娟这才松口气,搂着她笑了。
苏晴知道,事情要是像亚娟说的那么容易就好了,好好过日子,再生个孩子,什么问题都解决了。你何尝不想这样!可你能做到吗?你心里的苦衷亚娟是永远不会知道的。你是拿自己没办法,你心里也想装着司炳华,可是,装得进去吗?你已经很努力,努力想淡忘的那个人——你告诉自己,他不是你的,司炳华才是。跟司炳华匆忙结婚,就是希望自己忘掉他,面对司炳华,面对现实,不再胡思乱想。有一度你以为你做到了,可是,当两个人无意间相拥在一起时,你发现一点都没忘,只是深埋起来,深得让自己都察觉不到,像冬眠的蛇,一旦气候适宜,又重新醒过来。司炳华要是知道这些,对他的伤害不是更大吗?唉,都怪自己,明明不爱,还要走在一起,自欺欺人不说,这对司炳华也不公平。司炳华真的是个好人,不该过这样的日子,应该找一个更好的女人,过更幸福的日子。你不是好女人,真的不是,因为你不能给他幸福,你对不起他。
……
思绪被小林打断了。小林十分殷勤地给苏晴倒水,嘴巴甜得涂了蜜。她开始对苏晴攻关。苏晴不忍心,就对她说,到时我帮你,一定让你看发射。
小林高兴地蹦起来,说苏主任是好人!并且是世界上心肠最好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