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9章春猎
转眼间已到仲春之末,二月即将过去。大理寺庞大繁琐的调查当中,倒缓缓理出些有价值的线索。
比如,随霍槐押运玉石的护卫队领队郑执锋,曾是窦文的心腹。
再者,多年来,消失在凡心阁的人名清单摸查起来,明明暗暗,都与窦文有过节,或有利益冲突。
还有,万宝商行的银钱转移做得再小心,也搁不住数额大次数多,窦文见不得人的银库,快要捂不住了。
就在这个关头,皇家春猎的日子定下来了。
“我不去。”
案牍库里卷宗如山,一干文吏正在忙碌。沈星河坐在里侧一张书案前,埋头在案卷堆里,漠然地答易迁的话。
易迁手里捧着只紫砂壶:“哎呀,本官的腰不行,不去就罢了。你当年不还在骑射比赛中拔得头筹么?春猎是皇家盛事,你不代表咱们大理寺出个风头,着实可惜!这些日子你也熬坏了,出去放松一下嘛。”
沈星河翻过一页纸,头都不擡:“忙着呢,没空。”
易迁还想再劝,身边红盖头一晃,响起幽幽一声:“大人。”
易迁差点摔了紫砂壶。
“鹤三娘,你什么时候飘过来的?有何事啊?”
鹤三娘盈盈一福:“禀二位大人,我刚刚验过季杨,发现一点问题。”
啪啦一声,易迁的紫砂壶跌在地上摔了八瓣:“季杨什么时候没的?!”
书案前的沈星河也震惊地擡起了头:“今日一早他不是还健在么?”
方小杞刚好从格架后走出来,手里抱的几本卷宗哗啦掉在地上。
听山从纸堆里忽地坐起,已经准备哭了。
门口传来季杨愤怒的声音:“大人们,我还活着呐!你们管管鹤三娘,她拿针扎我脖子!”
听山的眼泪收了回去。
鹤三娘徐徐道:“哦,卑职忘记说了,季杨尚未过世,我验的是活人。”
几位大人无语!
鹤三娘叫季杨进来,请他转过身去。季杨警觉地瞪着她:“你不准再扎我啊!”
鹤三娘不答,冰凉的手在他脑袋上一按,强迫他低头露出后脖颈,那里有一块拇指印似的红斑。
“大人们请看,季杨颈后这块红斑,原以为是蚊虫叮咬,谁也不曾放在心上。快两个月了,红斑不见消减。”
方小杞凑上来看:“前些日子我就看到过,怎么还没好呢?”
季杨不满道:“大男人长个斑用得着管它?”
鹤三娘凑近他耳边,隔着红盖头,语气凉嗖嗖的:“我原也未在意,今日整理验尸记录,偶然记起,你身上这红斑,与尸体上的很像。”
季杨吓了一跳,捂着后脖子说:“你别吓我啊!我见过的死人多着呢,尸斑可不是这个颜色。”
“不是尸斑。是我曾在两具尸体上见过颜色相同、大小相近的纹身,只是,尸体上的纹身上有字样,你这个,只是个红印。”
方小杞猛然明白过来:“鹤三娘,你是说崔钩子和白小蝠身上的纹身,与季杨这个红斑类似?”她端详一番,“还真是一模一样的红色。”
沈星河在旁听着,不由记起马自鸣一案时,方小杞断定白梅山庄和茗雀茶楼的两处蓝漆出自同一画匠之手。女子在颜色方面的敏锐果然不可理喻!
鹤三娘红盖头点了点:“没错。那两具尸体上的纹身,我原以为是普通颜料纹成,当时未做进一步细验。但是,类似的纹印出现在活人身上,实属不寻常。我便从季杨这个红印上取了一点样……”
涂着漆黑指甲的手指间银光一闪,在季杨后颈飞快地一触。季杨“嗷”地蹦了起来,捂着脖子大怒:“看吧,她又扎我!”
沈星河蹙眉斥道:“大男人家,针扎一下大呼小叫的做什么?”
季杨委屈地闭上嘴!
鹤三娘举起指间银针,针尖染着一点红色,说:“这红色不是血,是渗在皮肤下的颜色。我验不明它究竟是什么,总之不是普通颜料。崔钩子和白小蝠已入土多日,肌肤必已化泥,难以提取纹身颜料比对。不过,我觉得三者是同一种东西。”
沈星河上前端详,问季杨:“这红斑是从什么时候出现的?”
季杨摸着脖子:“是琉璃岛那事之后发现的。”
纸堆里的听山插言道:“那天,是我走在季班头身后时看到的!”
季杨点头:“是这么回事。我也说不清是什么时候蹭上去的,完全没感觉啊!”
沈星河思索道:“在那之前,你去过琉璃岛。但是,未必是在琉璃岛沾上的。再往前也有可能。”
季杨想了想:“再往前就是商州了。我从商州回来,直接去的琉璃岛。”
“商州……你在商州时,可有不寻常的经历?”
季杨摸着豁嘴回忆:“也没什么啊。就是被狼撵了三天。”
易迁正在捡他的破茶壶,忽然插言:“商州?今年皇家春猎的猎场,就定在商州啊!”
沈星河一怔:“往年围猎,都在大安城近郊。商州有二百里之远,为何选在那里?”
易迁看着紫砂碎片,心疼得直皱眉:“原也打算在近处的。可是,听说开春以来,商州山林中,屡屡有恶狼袭击当地百姓和过往客商,有个村庄直接被狼屠村,已经害死上百人命。地方官府数次剿狼,收效甚微。圣上听说之后,临时将春猎场地定在商州,有为民除害,振奋民心之深意。”
沈星河不安地踱步:“梁木匠雕刻四面像的金丝楠木,就是商州进贡。季杨去一趟商州,身上多了块莫名其妙的红印,与前案两名死者的纹身类似。商州闹狼灾,被圣上指为春猎之地……这其中,是否有关联?”
易迁犹豫道:“这能有什么关联?巧合吧?”
沈星河眸中微沉:“春猎,必须得参加了。”
易迁喜悦地站起身:“好好好,你可得给大理寺争光啊。”
方小杞上前一步:“我也去!”
季杨的豁唇咝了一下冷气:“小杞,我看你还是别去了。商州的狼是真的凶啊,我现在想起来还后怕!”
易迁苦口婆心:“你一个女官,呆在衙门里干点活就好了,外面的危险差事,让别人去做就是!”
沈星河也犹豫了一下。
方小杞急了:“我好不容易挣来乌纱,不是坐在后衙颐养天年的!”
沈星河出声了:“我替你报名。”
方小杞乐了,笑容耀眼。
沈星河看得心动,默默地想:她欲追寻之事,谁也无权阻挡。
为尽快消灭狼患,让农人安心春耕,春猎的日子赶得急,过几日就得出发。沈星河找了个机会,求见德宗帝。
德宗帝在后花园的亭中观春,见沈星河过来,又喊他下棋。
白不闻给的药已服用过半,收效良好,失明症发作得越来越少,下盘棋不会出岔子。沈星河便没有拒绝。
两人闷声下了半局,德宗道忍不住道:“你来见朕,莫不是特意来炫耀棋技的?”
沈星河扫了一眼站在德宗帝身边的迟小乙,赶人的意思明明白白写在脸上。迟小乙面露尴尬,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
德宗帝明白过来:“小乙朕信得过,有什么话,直说便是。”
德宗帝信得过迟小乙,沈星河信不过。但,沈星河转念想到迟小乙是钟馗的人,倒也不必避讳。
“圣上,此次春猎,负责巡防要务的,除了御前侍卫,就是羽林军吧?”
德宗帝落下一枚黑子:“正是。羽林军已先行一步抵达猎场布置巡防。”
沈星河指间掂着白子,随意搁下:“商州远离京城,还望圣上周全顾虑。”
德宗帝似漫不经心:“想当年,朕也曾披挂上阵南征北战,猎个狼有什么大不了的?”
沈星河一怔。一场春猎,德宗帝为何以战场相比拟?难道他察觉了什么?
德宗帝只盯着棋盘,啪地落子:“哈哈,朕要赢!”
沈星河根本无心下棋。他心有不安,但他一个文官,话说到这份上,已经没必要再说了。
遂站起身:“微臣告退。”
德宗帝不乐意了:“一盘棋还没下完呢!”
“臣还有事。”
德宗帝气得吹胡子:“快走快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