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0章白眼狼
沈书允披着一身丧服,一个人纵马出府,发疯似的闯入霍槐府中,径直冲进书房,他双目通红,指着霍槐的鼻子道:“霍槐!你先前让我为你们做事,我都答应了,你……你为何不保我儿!我,我与你拼了……”
沈书允卷起袖子,似要上前撕扯霍槐。
霍槐正在临摹字帖,头都不擡,一个笔划都未错乱:“适可而止吧,沈尚书。除了你自己,你不会为了任何人与人拼命。”
沈书允指着霍槐,手直哆嗦:“是你让人杀了我儿的吧,是不是你?”。
霍槐把笔搁在笔枕,擡起眼,眼神轻蔑:“沈尚书怎能一来就血口喷人?”
沈书允抖着袖子,带着哭腔道:“你们引诱我儿当那琉璃岛主,又拿此事威胁说,若我不为你们在刑部行方便之路,便将此事参给圣上。我全都答应了,如今东窗事发,你便将我儿当作弃子!”
霍槐猛地拍了一把桌子,震得砚台里墨汁溅在纸上,也震得沈书允一时噤声。
霍槐站起身,指着沈书允的鼻子:“我之前就跟你说过,沈兴芒光顾过一次琉璃岛后,自己上赶着找尤万宝,抢着打理这块生意,没有人逼他!岛上的收入他能分三成,商行没有亏待他!更何况,你自己的儿子,你难道心中没数?沈兴芒稀罕的是银子么?他稀罕的是琉璃人!”
霍槐转了半个身指着某个方向:“沈兴芒那个别院,大理寺的人已经过去了,在后院挖出十二具琉璃人的残骸。咱家的眼线传话回来,十二个琉璃人加起来,都挑不出几根完好的骨头!”霍槐啧啧摇头,“沈尚书,你养的好儿子啊!”
沈书允惨白着脸:“若不是你拉芒儿上贼船,他能做这种事吗?!”
“呸!咱家何曾拉过他!”霍槐啐了沈书允一口唾沫,“咱家打理的生意遍布大江南北,万宝商行不过九牛一毛,咱家成天忙得要命,你那不成器的小犬,也配与咱家打交道?你多少动动脑子,就算咱家想做了他,自会悄悄地做,岂会用那种惊天动地的方式?好家伙,震得半个京城都抖了三抖!我生怕惊动不了圣上是不是?”
沈书允哑然一阵,悲切道:“既不是您……那是谁杀的我儿?”
霍槐骂得嗓子发干,端起茶盏抿了一口:“我听说,炸死沈兴芒的,是个琉璃人。”
沈书允困惑道:“琉璃人手不能提肩不能挑,走个路都费劲,哪来的本事布局杀人?”
霍槐皱着眉:“自然是害怕被沈兴芒牵连的人,出手帮忙。”
沈书允上前两步,死盯着他:“怕被牵连的不就是你吗?”
霍槐鄙视地着看他,不屑道:“我怕个屁!万宝商行的万千金银虽流经我手,但是,咱家走账当心得很,不曾留下半点痕迹,大理寺就算把商行挖个底朝天,也找不到咱家身上!”
“那……那是……”沈书允布满血丝的眼珠转动,“那就是尤万宝!”
霍槐长出一口气:“你可算说到点子上了。沈尚书在刑部待了那么多年,经手的案子必然不少,可是如今看来,尚书大人是只顾得做官,推案的本事还不及你家二公子十之一二!琉璃仙宫的幕后老板是尤万宝,沈兴芒若活着被捕,必会指证他。尤万宝想杀人灭口,是情理之中的事。”
“尤万宝,尤万宝!”沈书允双瞳充血,咬牙切齿地念着。
霍槐叹了一声:“可惜的是,他已经跑了。”
沈书允急忙问:“他逃往何处去了?”
霍槐吹着茶杯里的浮沫:“咱家怎么知道?不过,现下大理寺也在找他,他应该暂时出不了城。咱家好像记得,头几年他在城东南的敦化街秘密置办了座宅子,没有旁人知道,多半会躲在那边……”
沈书允匆匆告辞。
霍槐把茶盏搁在案上,绕过一道山水屏风,朝着靠在锦榻上的人跪下,额头挨在地面铺着的席子上:“老祖宗,儿子按您的吩咐,打发沈书允走了。看他那架式,必会去找尤万宝寻仇。”
窦文一手支着头侧阖目养神,一手把玩着白玉蟾:“咱家都听到了。乖儿,你做事真是……谨慎周全啊。”窦文微微睁眼,眼皮狭缝间泄露出阴沉。
霍槐莫名打了个寒战,伏低着头膝行上前,体贴地替窦文捶腿:“老祖宗谬赞。老祖宗,儿有些担心。沈书允做事畏首畏尾,他有胆子杀尤万宝么?”
窦文嘴角的皱纹绷起嘲讽的弧度:“沈书允做正事的时候胆小如鼠,使起阴毒手段来他比谁都狠!那是杀子之仇,他绝不会放过尤万宝!尤万宝确是去了城东南那座宅子了么?”
“尤万宝来找我的时候,我按着老祖宗的吩咐,跟他说,这次只是个小麻烦,他只需去那宅子避一避风头,回头事情摆平了,该干嘛干嘛。尤万宝必会乖乖待在那里。”
霍槐犹豫一下,又说,“尤万宝跟了老祖宗这么多年,生意经营的还好,人也算忠心,老祖宗这么舍了他,是不是有点可惜?”
“当然可惜,咱家也舍不得万宝啊。”窦文眼里满是伤感,“不过,你还记得咱们的万宝商行起家的第一笔钱,是怎么来的么?”
霍槐捶腿的动作一滞,猛地想通了什么:“是……安西那批玉石!尤万宝通过黑市把玉石分批处理,换成大宗银子。老祖宗说这笔钱数额巨大,不能直接拿,要洗过才能用,让尤万宝以他本人的名义,开办起万宝商行……”
窦文对着窗子透入的日光端详着玉蟾:“那批玉,咱家也没舍得让尤万宝全卖了。这不是留了几块极品,咱家自己收藏么?”
霍槐这才想通了什么,声调都变了:“老祖宗,原来从梁木匠的事开始,钟馗的目标竟是尤万宝么?”
窦文用指节轻敲了一下霍槐的额头:“乖儿,你才捋顺么?”
霍槐的眼珠惶惑地转动:“儿子还是想不明白,梁木匠为何要听钟馗差遣,不惜把自己的命搭上!也不明白沈星河与方小杞,为什么突然盯上琉璃岛!”
窦文微眯起眼望向窗户:“二十年前,一辆马车载着工部司员外郎孙朝栋和他的夫人,在敦北道十丈崖坠崖身亡。同车殒命的,还有梁木匠的妻子,五岁幼子生不见人死不见尸——这事你知道么?”
“儿子最近查梁木匠过往,才知道的此事。”霍槐战战兢兢擡眼看向窦文,“这事,难道是您……”
窦文的语气意味深长:“那时候你还是个毛头小子,此类重大些的任务,咱家是交给别人办的,没让你掺和。那一次,咱家只想除掉那个不懂事的孙朝栋,其他人,只是倒霉与他同车罢了。若不是如今出了梁木匠的事,咱家早把这事忘了。”
窦文的拇指摩挲着玉蟾背上的突起,缓缓道:“问题就出在那个孩子身上。”
“孩子?”
“梁木匠的儿子不是在坠崖案后失踪了么?梁木匠或许以为,那孩子被养成了琉璃人,他想要救出孩子,或是给孩子报仇,又无能为力,这才与钟馗达成某种交易。”
霍槐犹疑道:“若那个孩子果真养作琉璃人,算算时间,该是第一批琉璃人,早给人玩死好几年了!这事,得去培植琉璃人那地方查查底子。”
窦文摆了摆手:“这事不重要。”
霍槐的手不由抓紧了窦文膝头:“老祖宗,钟馗竟然连玉石的销货人都不放过!这架式,是要赶尽杀绝啊!”
窦文拍了一下他的手背:“轻点,挠破咱家的皮了!”
霍槐急忙松开手指,手却直哆嗦,迸出了眼泪:“儿子我……我可是押运贡品玉石的押货官,动手的命令都是我下达的!钟馗定然不会放过我,下一个大概就是我了!老祖宗救救儿子!”
“吾儿别怕。钟馗先前杀马自鸣、左东溪、江天寿,用尽诡谲手段,招摇得路人皆知,恨不得让天下人都畏惧于他!咱家让你怂恿沈书允杀尤万宝,就是让他去抢钟馗的生意,先一步把尤万宝悄悄灭了,让钟馗的花招无处施展!”
霍槐战战兢兢:“这样……钟馗就会罢手么?”
窦文亲手替霍槐擦着眼泪:“哎呀,看你吓得。吾儿如此出类拔萃,做事谨慎周到,咱家怎舍得你?咱家定会保护好你,绝不让钟馗动你一根手指头!你若不安,就呆在家里避避风头,一切交给咱家。”
窦文的手指冰冷,像某种爬虫的脚爪爬在霍槐脸上,霍槐深深战栗,脸上却只敢露出依赖和感激。
窦文乘着轿子离开霍槐家,迟小乙亦步亦趋,步行着跟随在轿厢一侧。轿子小窗内,窦文指腹摩挲着玉蟾,哼着小曲。
拖长的尾音忽然转成一声叹息:“养不熟的白眼狼啊。”
迟小乙一怔,隔着窗小心地说:“孙儿有做错的地方,请老祖宗责罚!”
“乖孙,咱家不是说你。咱家就是忍不住感叹槐儿做事周全。他方才亲口说,替我打理万宝商行的生意十年,不曾留下半点痕迹,大理寺就算把商行挖个底朝天,也找不到他身上。”
窦文的声音如徐徐阴风,“找不到他身上,那岂不是……就找到咱家身上了么?小乙啊,你说槐儿这孩子,八百个心眼,是不是有七百九十九个用在了咱家身上?”
迟小乙不敢接话,后背冷汗湿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