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
光阴如箭,日月如水。
四十一
阴天,有雨,雨滴豆儿一样,哗哗响。半个时辰,山梁、凹窝、沟坎……天地世界,都埋在雨里了。
后半晌,天早早地黑下来。梁婆在灶房,碗里放了一把面,搅面糊,刚把碗伸进房檐下接雨水,见院里来个人。大个,披着雨衣,裤腿卷到膝盖上,雨衣下盖着一个旅行包。那人似乎极冷,身上不停地抖,像抽搐。水珠从他头上流进脖里,站在院中央,如同走错了门,看着上房。他神情极为复杂,眼里有种急切的光。看见梁婆,他不知所措,嘴张了张,大喉结在脖下跳几跳,没能说出话。
突然,梁婆手里的碗落地了,摔在一块垫脚石上,面糊流在雨水里。她失声叫了一声:“柱子!”似乎要扑过来,却把身子软软地靠在了门框上,眼泪簌簌往下流。
梁婆尽管是哭着,老脸上的纹络还是浅了许多。她身上洋溢着喜悦,极想抱住儿子。可她看到儿子没有应声,只有木木的神情时,她倏地相信了村里的谣传,意识到了随儿子归来的还有不祥的预兆。于是,喜悦很快过去,心开始慢慢往下沉。老脸上的纹络又像原来那样深,那样弯。
是梁柱。他回来了。
听得叫,他想答应,想唤声娘,但觉得喉咙紧,发干,怎样也没能唤出来。他极难受,想哭,却也哭不出来。他觉得心里有股五味汁液在涌动,在翻腾。能做的唯一一件事,就是把雨衣的帽子卸下来,索性让雨水顺着脖子往里灌。
竹子在屋里做针线,听见婆叫,立时从凳上弹起来。可起来了,立时又感到心像压了一块铁,一直往下坠,沉得很。眼也有些发昏,像是起得太猛了。
竹子往前挪步,移到屋门口,站在房檐下,没有去接丈夫手里的旅行包,像是怕雨淋了衣裳。看着丈夫,她像看着一个抬头不见低头见的邻人。竹子极平静地说:
“回来啦?进屋吧,还站着。”
娘也说:“进来吧,换换衣裳,别淋着。”这当儿,梁婆才似乎刚刚想起来,眼前人是久思远归的儿子。她颤颤地走过去,接了行李。竹子也上前几步,到雨地从婆手里接过行李。
他看看娘,又看看妻。她们都一样的平静,就像他去哪儿耍了几天。
他先在娘前站一会儿,后随竹子进了房,径直到里屋,去看自己的娃。娃睡了,脸红红的,浓眉,圆鼻,极像他。他本能地用手去摸娃的脸蛋儿,摸着了,手又缩回来,像娃的脸上有种反弹力。脸太软,像熟柿子一般,把他吓了一跳。
“叫啥?”
“不是给你写信了,叫狗娃。”
他心里涌起一股苦涩。“大名?”
“继军。长大了还让他当兵去。”竹子说着,端个脸盆出去打水了。
他震了一下,不明白妻的话是啥意思。但他知道,她不仅仅是为了娃当兵才起这名儿的。
竹子端水进来了。他说:“我前天到县上,昨儿到镇上大姑家,行李都放在姑家了。”
竹子说:“洗吧,换换衣裳。”
他看了看自己那浑身泥水的军衣,心里难受得没法说。
他换了一身发白的工作服,这是他入伍前的衣裳。
他走进上房,娘、媳都坐着,看着他。他也看她们一眼,便把头低下了。她俩没有让他坐,不似往常那样儿,从部队探亲回来了,天大的喜事一般。今儿,娘、媳没有一个问他吃饭没有。他已经从早上到现在没有吃饭了。她们只是一个劲地、不相识一样地盯着他。
他心里螨螨地动,自个儿拿凳坐下了。
雨直下,屋里闷得人心慌。他把头勾下去。一家三人,闷闷地坐着,谁也不吭声。
久了,他问:“干爹不在家?”
“在。”竹子答,声音极轻。
“我给他买了个皮袄。”他说。
“他不会要。”娘答。
又都没话了。好似空气冷冻了,结了冰,叫人心寒。
这回,是娘先开口:“柱子……”
他抬起头。
“他们说的……当真?”
他嘴唇绷成一条线,望望娘,又望望妻,好一会儿不说话,只是又把头勾下去,深深地耷拉着。他知道她们问的啥。在他住院期间,有三个老乡探过家。瞒是瞒不过去的,可他没勇气说句话,或点一下头。他的脸下面,脚地上,相距几指远,有两块水痕。他哭了。
不知沉闷着过了多久,竹子说:“报上登的……不是你?”
他没有抬头,轻声答:“我在县上听说了,误会了,重名重姓……”那声音好像不是他说的,而是从遥远的地方传过来的。完了,他又补充说明:“叫梁柱的人多得很。”
四十二
入夜,雨停了。天上有亮色,要晴的样儿。
他和竹子躺在床上,中间隔着娃,仿佛隔着一座山,把夫妻间的一切都给隔断了。
灯亮着。竹子在望房顶。他看看房顶,那上面什么也没有。
好一会儿过去了,她翻个身,留给他个后背儿。他瞅瞅她那曾经极为熟悉的圆圆的肩头儿,白白亮亮的。头发散乱地披下来,流在枕头上,有一股温热的味儿刺激着他。他心里又烦又乱,极想做些夫妻间的事。他动了一下身子。
竹子说:“睡吧,别弄醒了娃儿。”声音淡淡的。
他心里有些冷。身上的燥热没有了。
竹子把灯拉灭了。屋里一团黑。
被里暖极了。在南边,猫耳洞里,大家把这种暖视为天堂,可眼下,他没有这感觉。他想:我要是把炮阵地侦察回来会咋样,会成为名副其实的英雄?像陈小三一样,记二等功一次,破格提为副连长,被授荣誉称号?会参加演讲团,走遍全国名山大川,从上海演讲到北京,最后向中央首长进行演讲。每讲一场都有录像,记者围住你团团转,十几岁的小女孩把塑料花往你怀里塞,大学生邀你去谈人生,说理想。会不断给女孩的笔记本上写个字,她激动地把本子抱在怀里,要求你以后和她常通信。走到哪,都由小车把你送到高级招待所。回了家,乡长、县长天天陪着你,要求各学校停课半天,听你讲一堂共产主义理想课。你拿着别人写的稿子,或把稿子装在口袋,根本不朝外拿,滔滔地讲着你的经历、事迹;在一阵阵掌声中擦着泪,讲完了,男孩女孩围着你,每张脸都像开着的一朵花。回到家,人没进村,全村人就在村口等着你。老人们都想去你脸上摸一把。年轻人只想和你说句话。娃儿们都拽着你的衣襟儿。娘呢,不停地笑,可没有笑出一声,泪在脸上流。夜里,妻会像刚入洞房那一夜,浑身抖动着偎着你,说些不着边际的话,嘴不停,说一夜,一句正经也没有,想说的话一句也没说……可这会儿,什么也不是。
两种生活,冷与热,寒与暖,仿佛就一线之隔。跨过来,是一个样;退回去,是另外一个样。小三跨过来了。他没有,自己把自己留在了线那边。
他叹了一口气,看竹子睡着了,披衣坐起来,吸了一支烟。猛然,他想起一件事,悄悄穿衣、下床,到茅房边把他作为遗书写给竹子的那封长信烧掉了。
火光烧红了半个院,一片天。
他原打算把这封信给竹子看看的。现在不能了,不该了,也不敢了。她看了,会给这个小小家庭带来什么呢?他看着信烧完,心里平静了,静得如一片湖水。好似这一烧,一切都可以从头开始了。日出而作,日落而息……
他躺下了。竹子又下了床。她心里乱极了,不知日后会发生什么事。
推开门,满地月光。月光还流进屋里一块儿,带着秋时的夜寒。风把十三里河的水声吹过来,在她身上兜圈子。空气湿腻腻地在流动。东边天空有一片紫云。银河正穿过梁家院落上空,像一条闪光大马路。她走出屋门,愣怔一下。院里长凳上坐着一个人,双手捂在脸上,那是婆婆。
“娘……”
梁婆抬起头,往一端坐了坐,说:“屋里燥热,睡不着。”
她坐在婆身边。“没承想……果真是这样。”
“门里虎,门外鼠。到出力的时候惜力啦。”
“说起来打仗逃跑了,丢死个人!全县都知道,日后继军长大咋做人!”
“真是不争气。别人在家心都碎了,他却是这个样。”梁婆顿了顿,声音抬高了,“他在外活得没骨头,咱在家不能活得没骨头,三年不吃盐,咱也要把政府照顾的东西全还掉。”
……
夜,出奇地静,远处有蟋蟀声和蛙鼓声。
他没有睡着。这当儿,正站在门口暗影里,听娘说。他心里丝丝地透着凉气,身上一抽一抽地抖。
四十三
乡俗是一家有了喜,全村人都乐乐呵呵到你家吃一顿,到的人越多越好;有了难,哪怕是一头猪跌到沟里死去了,各家大人也都要到你家说些宽心话。
梁柱回来了,当然也是喜。
梁婆一早去井上提水,碰见了光亮娘,说:“他婶,柱娃回来了,有空去坐啊。”
光亮娘怔一下:“回来了?回来你就不用等信,日后跟着你娃享福吧!”说完,走去了。
梁婆心里像针刺一般,站那儿久久没有动。
吴天家里的过来了,挑着一对空桶,悠悠的。梁婆忙主动上前去搭话:“他嫂子,给他哥说一下,柱子回来了,不用再操心。”
“房子都盖起来了,还操啥心哩。”吴天家里的,没有看梁婆,从她身边过去了。
这话如同在梁婆心上抽了一鞭子,她抽搐一下,泪溢满了眼眶。咬咬牙,才没让泪流出来。她把打满的水一倒,提着空桶回村子。缸本来就是满的。
日光照在了村头,到处鲜亮鲜亮。梁婆到村口,几个起早的邻舍女人,已在老槐树下围成了一个圈。
“听说梁柱回来啦?”
“听说了。”
“咋样?”
“还没露脸。”
“没脸见人!”
“哼!狗屁,还英雄,是个撑不起门户的主!”
“小声点儿,他娘来了。”
梁婆都听见了,硬撑着笑脸朝这边走。到跟前,人家没有一个说话的,哗啦一下都散了,各回各家烧饭了。
七姓窝的确太小,也太瘦弱,哪能搁住梁柱家这一反一正的新闻大震动呵。
他回来,和所有的退伍兵一样儿,糖,买北京、上海的,酥心糖、棉花糖、奶糖、酸糖……一样来一斤,芝麻饼儿豆糕什么的,也都带几盒。烟,不带把儿不朝外面拿。昨儿回来,他已碰见了村里人,想必今早村人都该嚷嚷叫叫过来的。娘一出门,他就起床了,早早地把烟包拆开,把糖拾进一个盘子里。
日已三竿时,家里没来一个人。
他心里有些苦,站在大门口,朝外张望着。赶巧,吴天过来了,忙唤:“天哥——”
吴天拐进了一个胡同。
他大声:“天哥!”
吴天又折回身子探着头:“哟,回来啦!”
“哎。”他把一根带把儿的“前门”香烟扔过去。
吴天老练地接了烟,尴尬地一笑:“断了,断瘾了。”又把烟给他扔回来,“今年……退伍早吧?”
他答:“精简整编,提前啦。”
“哦……整编。”
“你过来坐坐,天哥。”
“不啦,不啦。”吴天摆摆手,“前晌得去乡里开防汛会议。”说罢,没有进那条胡同,朝另一个方向走去了。
竹子出来,他问:“天哥断烟瘾了?”
竹子说:“没呀,昨天还吸哪。”
他没再说啥,脸色有些白,缺血一样。回屋里一头栽在了床上,蒙头睡觉了。他想:我回来干啥呢,倒不如死在外边,死在南疆好。我活着回来了,苦苦依恋的家乡的一切都变味儿了。和娘、和妻团聚了,中间像是隔了一座山。能给娘尽孝养老了,能享受天伦之乐了,娘和妻倒都和我生分了。可以在七姓窝平平稳稳过日熬月了,七姓窝却对我像外村人,清冷得没一丝热气儿。军服脱掉了,连娘、竹子、七姓窝的那层温暖也给脱掉了。人还活着,人情已经死了。肋伤好了,心又伤了。他感到了做人的不易,感到了生比死更难。他感到从南疆带回的阴影会永远暗在他心里。“我究竟得罪了谁呢?”他委委屈屈地问自己:“都这样对待我,冷漠我,而我到底得罪了哪一个人呢?我谁也没有得罪呵!”
四十四
要活着,要和以往一样过日子,就要让乡邻们和以往一样对待你。他想了想,决定弄一桌菜,把村里的主事男人全都请来碰碰杯。
来天一早,竹子翻过山,踩着泥路,到镇上买了菜,割了几刀子肉,打了酒。
梁柱拿了烟,口袋塞满了糖,一个一个门户进。娘、伯、叔、婶、哥、嫂、爷、奶,该叫啥叫啥,一声接一声。年纪大的问身体,年轻的问生意,老实人问庄稼,乖巧人说笑话。不停地递烟、抓糖。除了干爹麦黄这几天走亲戚,他是家家去过了,都请到了。
礼道周全到这个份儿上,谁还能咋样呢?本来谁也没有和梁家结私仇,谁还能铁石心肠不到梁家坐一坐?
后晌日快落,余家竹子爹,张家光亮爹,程家老子和儿子,吴家吴天,史家翠娥爹、翠娥爷……长长短短,七七八八,各家主事的都来了。围着一张古式八仙圆桌坐下来,吃着糖,吸着烟,聊着天,从今年雨水多,十三里河堤得抽空加加固,谈到玉蜀黍长势好,明年可以各家多喂一头猪。云雾风雨,针头线脑,说的话成山,堆起来能把地皮压个坑,可没有一人问起部队在南疆的事。
都体谅他了。
他不参言,只递烟,剥糖,“叔”、“伯”、“爷”不停歇地叫。他那样子,不像是请客的主人,而像跑堂的店小二,脸上是求人神色,眼里是求人的光。
都是庄稼人,谁还能对他咋样呢?
“上菜吧?”竹子进来问。
“干爹不知回来没?”梁柱说。
“麦黄叔,得罪不下!”吴天用村长的口气说,还拍了拍面前的桌。
上菜了。先是几盘凉拌的,接着炖鸡、炒韭黄、炒鸡蛋,青椒炒肉丁,杂七杂八十几个。乡间里,这已是顶为上好了。不是特大喜事,谁也不会这样破费的。
大伙儿谁也没动筷。他开了一瓶当地产的杜康酒,把酒杯全满上,自个儿首先端起来,站着,脸有些白,手有些抖,酒都溅出来了。他先咬咬唇,末了说:“叔们、伯们……我梁柱,不是条汉子!给大家丢了脸,给部队打发回来啦……今儿,请叔们、伯们来,就是求叔们、伯们宽谅我……”不知是没词,还是说不下去,酒在半空里,已溅出半杯,他喉结直跳,手直哆嗦,鼻翼两侧的皮肉直抽抽,好不容易又放出声,“要是叔们、伯们原谅我,就都喝下这一杯!”说完,他不再抽了,不再抖了,似乎稳住了神,目光热热地盯着长辈们。
就是,谁能咋样呢?他伤了谁呢?其实,在座的他谁也没有得罪呀。都是那些家里人,贱嘴贱舌的。忽然,村人们都觉得对不起梁柱了,都觉得梁柱一回来,都应该来坐坐,聊聊。可是,这会儿,谁也不知该说啥好,就都端起杯,等谁说句大伙想说的话。
倒是吴天在外跑事多,想起一句两全的话:“甘蔗没有两头甜。顾了那头就顾不了家,顾了家就难顾那头了。过去的事,一风吹。大家——喝!一口酒烧掉一肚怨,谁没老娘媳妇啊!”
都喝了。一片“啧——”“啧——”声。
吃着菜,就都有了话。
“这种事,自古是忠孝难全。”
“岳飞忠吧,可不是孝子!”
“对。谁家里没有妻儿老小呵。”
“吃,吃。筷子勤一点儿。”
“说死就死了,谁不想家哩……”
“打仗,又不是打架,顶天流点儿血。”
“庄稼人,做啥英雄哩,有吃有喝就行了。”
“解放前,我见过那场面,中央军和游击队,打得子弹满天飞……”
“能回来就是万幸,有青山,就不怕灶里没有柴。”
……
已是酒过三巡,正是热闹处,赵麦黄进来了。他是从亲戚家里刚回来,回家听家里人说了梁柱回来的末梢,就反剪着手走过来。他破例没有唱“东西南北中”,嘴闭着,脸上冷得刀劈斧砍一般,棱角分明,透着血红。眼珠不亮,但极圆,如同死鱼眼,一动不动。到上房门口,反剪的双手松开了,手上全是汗。
“干爹……等你半天啦。”他最先看见,忙不迭儿立起,迎过去,“坐这儿。”
麦黄钉在门口,没有动,死鱼眼对着干儿子。
“麦黄哥,过来嘛。”
“你是上宾哩,来来……”
赵麦黄的嘴唇松开了,冷冷地道:“柱子,你过来。”这声音很沉闷,像初夏时从天边滚过来一声沉闷的雷。
他走过来,心里有些虚,疑惑地望着那位老干爹。
突然,赵麦黄的嘴死死闭上了,盯着干儿,脸上的皱纹好像全都竖起来,满脸血红,红到发根和脖下。左脸有一条深深皱纹牵着他的嘴角,怒呵呵地朝下巴刺过去,死鱼眼珠滚了滚,眼里就烧起一股压不灭的火,手掌出奇地痒。
“干爹……”他嗫嚅着又叫道。
赵麦黄把手掌捏成拳头,又伸开;又捏成拳头,又伸开。最后,他猛地抡起右臂,“啪”的一下,一个巴掌掴在了梁柱左脸上,嘴里不干不净吼起来:“熊——包!老子走南闯北大半生,刺刀顶着心窝都没发过颤,咋认你个干儿老鼠胆!算我这二十多年的干爹白当,从今儿起,你再也别叫我干爹!”
一时,大伙全呆了。谁也不明白不一家一姓的干爹咋会有这么大的火,会狠心打干儿一巴掌。
老头打完、骂完走去了,喝酒的人全都木桩一样。
他张着嘴,一边脸是灰色的,一边脸是血红色,有五条红痕高高鼓起来。
梁婆在厨房,听到麦黄吼,急忙赶出来,麦黄已经出去了。她追到大门外,说:“麦黄……过去了,就算啦,他心里……也很难受的。”
麦黄车转身,凶气还没消:“咋的?我打他一下你就心疼了?我不打他就对不起他死了二十多年的爹。村里人就不会从心里原谅他。他就不知道活在世上人该怎样做!”
四十五
他三天没出门,睡了三天。起床后,脸有些肿,微微的,像浮了水,透着亮。
总不能不出门。过河湿了脚,鞋还要晒干再穿的。今儿,后半晌时分,人都下地了,村里空空静静的,他挑着水桶去担水。
出来门,屁股后跟了几个娃,不知哪个起个头,一群娃就跟着嗷嗷叫:
梁柱是个大熊包,见了鬼子往回跑!
梁柱是个大熊包,见了鬼子往回跑!
他站住了,心里一阵绞痛。一把将桶扔在地下,上去揪住了一个就要打。可手到半空僵住了,怔一会儿,手又软软放下来。他无力地拾起水桶。
娃儿们还在后边叫:“梁柱是个大熊包,见了鬼子往回跑!”
他心里实在疼得无法忍受。这会儿,他想哭,他想笑,他想和谁拼死打一架,打个头破血流,你死我活。
梁柱是个大熊包,见了鬼子往回跑!
这唤声,比干爹掴他那一耳光疼得多,难受得多……这当儿,邮差光亮和翠娥回来了。一个是送完信回来吃饭的,一个是回来走娘家。他看见他们,不敢抬头,弯腰在井口,装出正在汲水的模样儿。
那两人看见他,都淡下步子来。
娃们还在桥头一个劲地唤。
他听着,光亮扭头对翠娥笑了笑,像是说,报应!活该!
翠娥脸色变了,过了桥,把怀里的娃儿往地上一放,上前抓住自家的小侄儿,“啪”、“啪”就是两巴掌,嘴里说:“我叫你唤!我叫你唤!”
娃们都给吓惊了,散了的小羊一般跑掉了。
他瞧了一眼翠娥,立时,泪就落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