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
村民甲乙丙们来到村后羊圈洞里时,先在门前怔了一下。三月四日的阳光,把刘街村后这面山坡照得明亮灿烂,使人看到黄金的光泽纯净而又刺眼。谁能想到,羊群散了,这儿本成了一块荒地,狗尾巴草、蒿草、茅草、白草,蓬蓬勃勃生长在这块肥地。谁都知道,有一年有棵苦艾,在这儿长得如小树一样,个别人家习惯于艾熏蚊虫,就到这儿用镰刀割艾。相随着社会的大踏步发展,没人用艾了,都用蚊香,还有最新时兴的220伏特的电蚊香。自此,就再也没人往这儿来过。最热闹的景况,也就是那些依然经营黄土的庄户人家,路过这儿多往这儿注目一眼。这些,也都是在人们知道刘丙林被释放回来住在这儿以后。
总之,这儿是无限的荒凉。
总之,刘街人已经忘了这儿。
总之,刘丙林回来,引起人们几声议论之后,一切都又风平浪静,慢慢连刘丙林的存在也都给忘了,幸亏汽车轧死的是他,不然谁能记起这里有过三条人命的刘丙林还在人世,还住在这羊圈的窑洞呢。
可是,刘丙林让村人们吃惊了,窑洞前的荒地无影无踪了。人们看到的是几片麦田包围着的一大块四方四正的菜地,一畦畦,种了芹菜、韭菜、葱和小青菜。一方蓝色的土地上,荡漫着清新的菜味和小麦苗挺拔着的青稞气息。还有那窑洞的门,居然是簇新棕红的城镇机关办公室那种单扇的装心门,连锁也是都市流行的暗锁,而不是乡村人用的那种挂锁。一条笔直米余宽的垫沙路,黄爽爽地在日光中穿过菜地,通向那扇红门。
(许多居住都市的高级干部家的独院里,总爱有这样的菜园、这样的垫沙小路。)
村人们在刘丙林家门前站住了。
有鸟从他们头顶飞过去。
村民甲说,我操,这是刘丙林侍弄的?
乙说,看那红门。
丙说,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斗量。
丁说,料不到劳改场真能教育人。
戊说,没准那红门里还锁着一个姑娘哩。
己说,刘丙林也算没有白活,一辈子,弄三个女人。
庚说,死了值啦。
辛说,这个人!
壬说,这个人——
癸说,这个人……
甲说,妈的,把门弄开,看屋里有啥。
门被一脚踹开了,这又让人失望。窑洞里最多的陈设是潮湿的气息,其余是一套炉灶、一套锅碗瓢勺、一张床铺被窝。一张三条腿的桌子,抽屉中有铁丝、钉儿、小锤、锅铲。再就是有一个单位办公室淘汰下来的柜子。柜子没门,内里一目了然,塞了被褥衣物。村人们站在窑洞里迟疑片刻,终于灵醒过来,想刘丙林终归是刘丙林,又不是厂长经理,又不是生意大户,更不是世代殷实人家,你还能指望他屋里有些什么?二十年的光阴,他是去蹲监劳改,不是买买卖卖,屋里有床有被,有锅有碗已经不错,实在不该指望什么。
村人们就那么立在窑洞屋里。
甲说,妈的。
乙说,妈的。
丙说,真是,他妈的。
丁叹了一口气。
戊叹了一口气。
己也叹了一口气。
庚无力地坐在了一张凳上。
辛坐在了床上。
壬坐在了一个纸箱上。
癸坐在了刘丙林的锅盖上。
大家都觉得失望,听见公路上汽车的喇叭声,想那里的人们举着刘丙林的胳膊或腿,一辆汽车五块钱、十块钱,甚或五十块钱,十辆汽车就是五十或者一百,甚或是五百。改革开放之后,交通被称为中国经济发展的命脉,制约了整个社会主义初级阶段的建设,尤其城乡的汽车交通。于是,各省、各地区、各县、各乡,都把修路放在经济发展的首位。
钱不钱,看路段
富不富,看路面
活不活,看路标
强不强,看车跑
没有好公路并不见多少汽车,以为修一条好路可以解决交通运输,谁知有了好公路,汽车不知从哪儿涌了出来,终日如蚂蚁搬家一般,这就好了,肥了那些举着刘丙林胳膊和腿的人。人们坐在窑洞里,凉气立时灭了他们身上的燥热,都想起了原是打算来给刘丙林打灵棚的,可谁也没有再提给刘丙林搭灵棚的事。
外面三月四日的日光温暖模糊起来,从公路上传来的各种声音也黏黏稠稠。望着窑洞外刘丙林的菜地,一个村人说,那菜都可以吃了。
人们又一次把目光集中到菜地上。
片刻之后,一个村人顺手从窑洞的墙壁上取下一个挂着的新锅铲,翻来覆去看了,说刘丙林还用这种不锈钢的哩。
当过队长的甲说,想要了你拿去。
村人笑说,我要这干吗?
甲说锅碗瓢勺你要吧,我要那张床。
于是,村人们各自心照不宣,都把目光从菜地收回,都拿了离自己最近的一样东西。
甲要了床。
乙要了桌。
丙是锅碗瓢勺。
丁是旧的木柜。
戊是一床被褥。
己是一袋玉米、半篮白面、几两菜油。
庚是刘丙林全部的旧衣服鞋帽。
辛搬了一个木箱。
壬左右看看,没什么可拿,取走了门后靠的刘丙林种地的铁锨和锄。
癸两手空空,一脚上去踢了刘丙林的门框和门,扛在肩上,就踏上了门口菜地的垫沙小路。
打倒土豪分田地,打倒土豪打倒土豪!
分田地,分田地!
分田分地真是忙。
农民负担重无奈投河流
本报讯三月四日,年仅四十七岁的农民妇女赵秀兰因不堪受各种摊派,无法承担来自各方各面的集资捐粮等负担,毅然投河自杀,在大凉县乃至全省引起强烈反响。
赵秀兰系大凉县小峪沟乡小峪沟村民,三十七岁时丈夫因病去世,独自带着两个孩子艰难度日,日常生活费用如油盐酱醋、孩子上学、生病礼俗等开支,全部要靠瘦弱的赵秀兰种地、养猪、养鸡的微薄收入来维持。三年前,女儿的二十七元学费和儿子生病住院的一百五十元医疗费都是靠向政府贷款支付,其贷款至今无力偿还。而随着近年来农村名目繁多的各种摊派、集资、募捐愈来愈多,如修路款、教师款、水利费、保险费、公粮、集体粮等,使赵秀兰越来越无法承受生活的重压。据记者不完全统计,自春节以后,赵秀兰已付出各种摊派款六次二百九十元,粮食四百余斤。三月四日上午,乡政府干部与村委会干部到赵家催要山区通电架线的集资款,赵无力支付,求请宽期,乡、村两级干部又限期必须交出。干部走后,赵秀兰左思右想无力支付,即奔村后一条大河,投水自杀。
农民负担重,无奈投河流。此事已引起省委省政府的高度重视,省长、书记勒令尽快调查赵秀兰投河事件,解决全省农民负担过重问题。
(本报记者:赵力)
村民们扛着刘丙林的门框、桌椅、床柜、锅碗、衣物,七七八八微小的全部家产从山梁腰走进村里,时值午后,三月四日的阳光在午饭后略显混浊,天空中有青色的云,刘街上花花搭搭的光亮在楼瓦雪片的房上黄一块、紫一块,如同秋后遍地的落叶,大伙儿脚步匆匆,一入街就碰到了一位村人。
问:扛个桌子干啥?
答:借来用用。
疑:是谁家搬家吧?
嚷:管那么多闲事干啥。
悟:啊,刘丙林家里的。
大家一行队伍,从那人身边走过去,那人望着刘街的村民甲乙丙丁戊己庚辛壬癸等,怔一会,忙不迭儿朝村后走去了。村人们也看见了他是去刘丙林的家,彼此望望,笑骂说啥东西,见财眼开,之后就分散在各个胡同,朝各自家中走去。然就在这将散未散之际,看到许多村人说说笑笑地从村口返回,他们大步走着,有的数钱,有的拿纸擦着手上刘丙林的乌血,还有的为了钱的多少,边走边吵,闹得不可开交,若不拉劝,就要打将起来。
——那五十块钱往哪儿去了?!
——那司机压根给的就是五块钱。
——我亲眼看着你把五十块的票子装进了兜。
——你可以搜嘛。
——搜你妈……
村民甲们不知道他们为什么返回,不知道都把刘丙林的折胳膊断腿扔到了哪儿,拉着一个村人问,方才明白了刘丙林原来没有死。
那轧死的不是刘丙林。
刘丙林还活在人世上。
问:他人呢?
答:在后边。
问:那死的是谁?
答:不知道。
问:为啥不接着拦车凑钱呢?谁死了都要埋呀。
答:县交通局来人把死尸一块一块收走了。
说:妈的,这交通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