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封锁 正文 第四章

所属书籍: 封锁

    七

    审讯室原先是丁先生的客厅。房间很大,朝向街道的那部分是个凸室。像舰桥,也像个大玻璃笼子。硕大窗户,几乎占满三面墙。乳白漆细钢窗,镶嵌从英国洋行订购的巨幅平板防弹玻璃,这种玻璃原本是用在汽车上的。丁先生入住后,为安全起见,房屋由日本工程师监督改造。特工总部警卫大队刚刚成立,又特地派来开锁专家来做破坏测试,想尽办法也攻不破门窗。不要小看这些家伙,特工总部确实搜罗了一批奇术异能的江湖人物。

    可最后仍旧发生爆炸。我来过现场,瓶瓶罐罐炸得粉碎,墙壁和天花板上嵌着瓷片,到处是炸成碎块的地板,大部分都已烧焦。满地都是墙纸碎屑,连金属都扭曲变形。

    没有人猜得透林少佐的心思。修复现场,拿它当审讯室。是急于抹去反抗痕迹让城市恢复秩序?或者,纯粹出于某种古怪的戏剧天性?

    凸室像个朝向街道的舞台,阳光和喧闹透过窗户,像被人精心挑选过一般落在室内,增强了舞台上的效果。封锁三天,已有消息灵通的记者站在马路对面的弄堂口观察。那条弄堂到底有一家俱乐部,前楼舞厅,后楼开赌场。屋顶天台布置得花团锦簇,到夏天,舞场就搬到天台上。此刻颇有几个伶俐善钻营的家伙,扛着照相机跑到天台上朝这边看。

    林少佐突然向上伸直手臂,两手握在半空中,就像举着一把军刀,挺着腰先向左画半圈,又向右画半圈。他起身站到窗后,摸了摸窗框,又摸了摸插销。随即打消开窗念头,似乎观众太少,让他厌倦了这番做作。他回头盯着鲍天啸。

    鲍天啸垂首缩坐椅上。他是首度出台的主角,惶恐地发现自己已失去对身体的感觉,只得双手使劲按住大腿,从中获得一点安慰,鼓起勇气等候轮到他的第一句台词。

    一份人物简报放在审讯桌上。按照林少佐要求,我汇编了审讯笔录,又从巡捕房档案卷宗上摘录了几段。自从公共租界警务处由日本人担任副总监,政治部以外所有档案,日本人已可随意调阅。

    鲍天啸。男。三十二岁。籍贯苏州。昭和十年间来上海,现居愚园路贰佰壹拾玖号甜蜜公寓二楼202室。先从业英商卜内门洋行,复因故被辞。甜蜜公寓202室由鲍天啸与人合租,其共同租户何某亦系鲍天啸洋行同事。据何某称,渠因好酒成性,工资不敷酒楼局账。向同事借钱不还,致于写字间内争吵打架。辞离洋行后乃以鬻字为业,投稿于本埠文艺小报,多为连载公案小说云云。

    渠云六月三日爆炸发生当日午后,一直在家中赶稿。未曾出门。后又称中间曾短暂出门,至马路对面烟杂店购买两包香烟。渠云据仔细回忆,未发现爆炸前后公寓内有可疑情况。

    “——鲍先生。”

    林少佐很有耐心,他假定马路对面那稀稀拉拉几名观众能听见他的声音,为了显示舞台技艺,他甚至略略改变了一下发声位置,加强了声音的效果。此刻那位审讯对象正努力进入角色状态。如此一来,也许对他有所帮助。

    “几天前,在第一次调查笔录中,你说那天下午只顾赶时间写小说,直到爆炸声响。像报纸上教育市民的那样,你连忙钻到桌子底下。显然你以为炸弹是天上掉下来的。一两分钟后,你听见外面有人在跑动,这才离开房间。

    “现在,爆炸过去三天。你坐在自己的房间,忽然想起来了,有一些情况你没有及时告诉我们。你决定纠正过失。确实是个过失,很严重。因为时间过去三天,情况有了变化,先前有用的线索,现在可能断了。没有人傻到会坐在房间里等三天。他们没有受过训练么?他们是乡下的农民么?他们买不到船票?他们的香港脚烂了不能跑路么?顺着越界筑路一路向西,在那些稻田和油菜花地里跑上两天,他们不就能找到自己人了么?”

    鲍天啸吃惊地望着林少佐,像个临时演员,被叫来顶替别人上场,完全跟不上节奏,把台词忘得干干净净。

    “不是——也不是那样,”他试图扭转局面,让剧情进展得慢一些,“我不知道有没有用,对破案。毕竟那是个女人。”

    “女人?”

    “我不能肯定她有没有关系。谁会想到女人呢?会扔炸弹的女刺客,外国小说也不会这么写,女人不适合用炸弹。不过仔细想想,在这种情况下,陌生人总是可疑的。虽然那是个女人。”

    “你认为扔炸弹的很可能是一个女人?”

    “她拿着盒子。可能是点心盒。我意思是说,当时看起来,那是一只普通的盒子,装在网兜里。”

    “用网兜提着点心盒,是来做客的。那么谁是主人呢?”

    没有。所有的讯问笔录都在这里,每个人都仔细交代了爆炸当天所见到所听到的一切,没有任何人提到那天下午家里来了客人。

    到目前为止,最有价值的一条情报线索浮现了。尽管日本方面看起来并未给予足够重视。林少佐把鲍天啸交给我做笔录,自己跑了。

    比起情报本身,林少佐似乎更重视如何发奖品。他抱着手臂,用一只手不断揪着上嘴唇,视线越过鲍天啸头顶,好像那儿有一本菜单。他稍有些举棋不定地建议,午饭时间已过,先来点松鹤楼虾油拌面点缀点缀,如何?鲍先生,你有什么要求,尽管向马先生提出来。

    “如果日本人确认了,是不是就可以解除封锁?”

    林少佐离开后,他问我。

    “如果能抓到罪犯,当然会解除封锁。”

    “刺客是外面的人,何必抓着大家不放呢。”

    这就是他的动机么?报告,刺客是个陌生女人,提着炸弹呢,别以为装进盒子我就认不出那是颗炸弹。然后宪兵们就欢欢喜喜地撤回兵营了。为什么不呢?反正刺客不是本地居民。如果这就是他的想法,他可真是在玩火。

    门口那两名宪兵被派去松鹤楼,开车来回需要半小时。我怀疑鲍天啸是饿疯了,想要从虎口里寻点吃食。

    八

    爆炸那天下午,他在赶稿子。最近有一部连载小说听说过么?《孤岛遗恨》,他矜持地告诉我,连载三个月,没想到读者喜欢。编辑部甚至专门请他吃烧江鳗,狮子楼上雅座里,老沈问他,这故事能不能再多拖个十天半月。

    “那天下午,大概三四点钟样子。应该是三点半左右。我写上一段,就会停下来看看时间。我总是那样,逼急了倒能想出好主意,每次交稿都要拖到最后。”

    有人在楼道敲门,轻轻地,但很急促。听声音他以为是隔壁。201室住着赵太太,于是他好奇心发作,悄悄跑到门后,凝神细听。当然啦,那是很自然的,他是作家么。如果是在敲赵太太房门,谁会没有兴趣呢?

    你没听说么?他诡秘地指指我的桌子,这种事情能不能不要写下来?赵太太去年刚成了寡妇。就在春节前几天,赵先生在家门口被人枪杀。赵先生是法租界巡捕房高级警官。为维护公董局仅剩下的那么点尊严,葬礼办得特别隆重,从维尔蒙路到格洛克路,一路上都有人围观送葬队伍。葬礼结束后,赵太太立即搬了家。过年时巡捕房还专门派人到甜蜜公寓,给赵太太送来一大笔抚恤金。

    你不知道么?说起来也对。你们是甜蜜公寓最神秘的住户了。没有人敢随随便便跟你们说话。

    “这么说来,你胆子很大。你不是常常主动找丁先生说话么?你不还总跑到三楼我们那儿来么?”我笑着说。

    他没有理会我话中嘲讽之意,坚持要把关于赵太太的故事讲完。听说那时候赵太太刚搬来没多久呢。刚过了年,是正月里。半夜三更门房老钱上楼关灯,你说巧不巧,撞上奸情了。男的站在门口,赵太太站在门里。啊呀呀,赵太太连裤子都没穿。

    “瞎说。”

    老钱说,挂在她屁股上那条短裤,跟不穿有啥区别?就这么跳出被窝急急来开门。那不是正月么,你想想,夜里有多冷。老钱真是个人物。你想知道这地方有什么新鲜事?到门房间坐坐,陪他吃吃花生米,喝杯黄酒。他是“包打听”,情报贩子,故事大王。他还有考据癖。他会从床板下掏出一本画报告诉你:喏,就是这种式样,赵太太也是穿这种短裤。无人质疑,因为赵太太只在自家卫生间晾晒亵衣。

    鲍天啸站在门口,耳朵几乎贴在门上。他好奇心发作,一定要活捉苟且偷欢的奸夫淫妇。这一次轮到他了,他要向大家证明,谁才是这座公寓里真正的故事之王。但敲门声不是在隔壁。他失望了么?

    “我想起来了,人都去虹口公园了。‘天长节’庆典,丁先生请大家去观礼。”

    连佣人们都去了,典礼后凭门票领取福袋,大福团子、金平糖,女佣们最喜欢。丁先生拿来一叠门票,丁鲁领着几个人一家一家送。这证明公寓到处覆盖的护壁板是有用的,他坐在自家房间能听见敲门声,完全是因为周围太安静了。

    他抓起裤子穿上。他午睡刚起来,裹着棉被坐在桌前埋头书写,他喜欢把自己裹成一只大口袋来写作,就像杂志上木刻的巴尔扎克。他来到门外。有人在三楼敲门。三楼是丁先生和你们这些人住的。我们从来不去三楼,但大家都晓得,三楼是不断人的。丁先生有警卫,有保镖,也有佣人。来了访客,301就会有人出来接待,他们总开着门。

    敲门声持续了一会,客人开始说话。是刻意压低声音地喊叫。这会儿他听清楚了,是女客。他站在楼梯边,竖起耳朵,听见门锁咔嚓作响。于是戏剧性的一刻出现了,他快步上楼,从楼梯间伸头看。陌生的女人,两只手都在钥匙孔上,一只捂着另一只。地上放着一个大盒子,套着网兜。

    “你们说话了么?”

    他问了,丁先生不在家么?她回答了,那我等等他。

    “这么说,她进门了?”

    松鹤楼虾油拌面送到时,鲍天啸已完成供述。林少佐站在审讯桌前很快读完笔录。他打开盒盖,三只仿制乾隆五彩大碗。雪白面条上厚厚覆一层艳红虾脑,闪闪发亮。

    不,这一点鲍天啸无法给出肯定答案。回想起来,他什么都没看见,他只是“认为”他听见了打开门的声音。

    可是林少佐,同文书院和陆军大学的高材毕业生,既是中国通,也是出身于参谋本部谋略课的后起之秀,在他面前,可不容易蒙混过关。你说的任何话,他都要亲自实验。他命令两名宪兵去楼下,一个站在楼梯间,一个跑到二楼鲍天啸家,关上门,站在门后。宪兵队耳朵最尖听力最好的两个,如果鲍天啸能听见,他们当然也能听见。如果连他们都听不见,那么鲍天啸十有八九在说谎。

    而此刻,林少佐站在鲍天啸面前,盯视着他,一分钟,或者两分钟。他又转到椅子背后,伸手拍了一下鲍天啸的肩膀。

    他坐回审讯桌,摸摸领扣,又抱着手臂,好一阵不说话。然后他开始笑,笑得越来越响,笑得像是在演戏。他把碗端到面前,用手指比齐筷子,把面条卷进嘴,牙齿闪闪发光,如某种不知名的刑具。他吮吸,咀嚼,红色虾油沾满嘴唇,他故意延长这恼人的声音,让它在室内回绕,钻进别人的脑子,让人坐立不安。

    “鲍先生,几分钟前,我们做了一个小小的试验。结果证明那天下午你根本听不见303房间的敲门声音,你欺骗了我们。你想误导皇军。可是,为什么呢?你为什么想把皇军的注意力转到公寓外面去呢?我们不禁要这样想,是不是你早有所知,了解真正的罪犯是谁?也许那个刺客就是公寓中某位居民?难道你本人参与其中,所以你想转移皇军视线?”

    宪兵从阳台上提来一只水桶,面和碗全都扔进桶里。他们从背后猛踢鲍天啸座椅,他连人带椅翻倒。有人抓住他的头发,把他拎起来,按着他,跪到地上。

    右侧那扇门原本通向卫生间,瓷砖已重新铺设,甚至搬来一只新浴缸。现在那里变成刑讯室。也许是因为地面坚硬,容易清洗。

    林少佐点点头,宪兵把鲍天啸拖进卫生间,关上门。很快传来一阵沉重的闷响。二十分钟后鲍天啸回到审讯室,他被放回座椅。衣服破了,手臂僵垂。宪兵队不常使用刑具。他们用拳头打,用皮靴踢,或者把人提起来往地上摔。

    “鲍先生,小说家常常会出差错,有些关键细节不合逻辑,于是整个故事就垮了。读者会觉得自己有权质疑,他们会用自己的方式来批评作家。但还来得及修改。挑剔的读者很有好处,他们提供意见,帮助你讲出一个好故事。”

    鲍天啸改变了说法。他在楼梯上见到了那个陌生女人。他急于领赏,所以对事实做了一些改动,而且不免添油加醋。这一点林少佐是能够理解的,作家们不都这样么?

    他并没有埋头写作,没有那么专心。实际上,那天下午他写得不是很顺利。他出门买香烟了,烟杂店在马路对面。碰巧在楼梯上遇见那个陌生女人。

    少佐说:“时间呢?”

    “三点半左右。”

    “你遇见她——准确的位置在哪里?”

    “我刚出二楼楼梯间,正下楼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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