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刺棠 正文 第89章 银河倒泻(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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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常照沉着面色往窗外看去——丰乐楼处闹市之中,若有人放箭,要不然是?在屋顶,要不然是?在等高的远处,他进屋之前视野遮蔽,竟没有发觉她的埋伏。

    苏时予死死攥着手中的茶盏,又骤然松了手。

    “我终归不是娘娘的亲人,也不能取信于她,说到底,叫陛下和常大人失望了。”苏时予自嘲地?笑了一声,“不过此地?正?是?人声鼎沸之处,娘娘有胆量同常大人动手么?”

    落薇转头看向常照:“自然不敢,常大人也不想叫汴都百姓知晓皇后娘娘此时正?在城中罢?在这里闹一场动静,给宋澜带来的烦恼,恐怕比擒了我还要多。”

    常照的面色变了又变,先瞧了苏时予一眼,苏时予领会到了他的意思,自己推门出去,将门外的侍卫遣到了不能闻声之处。

    落薇也站在窗前,轻轻地吹了一声口哨。

    她将烛台搁到案上,重新点了,优哉游哉地坐了下来:“常大人,我与你打?个赌罢。”

    常照有些意外地挑眉:“娘娘要与我打?什么赌?”

    “你将自己的来处抹得那样干净,说实话,直到今日,我也没有猜出你想要的是?什么,但我知道,你不是?真心为他做事。”

    常照笑道:“何以见得?”

    “自他擢你之后,一改从?前处事,暮春场碎玉时,他还知遮掩,从?夏日忍到秋末,却?杀了鸣蝉。我被‘幽禁’谷游山,又兼靖秋之谏,他不加安抚,一两个月的时间便将我从?前‘费心’为他造的好声名败得一干二?净。常大人,你实在是?聪明人,我与他结识十年,共枕三年,才摸到他的纰漏。你不过是在朝中冷眼旁观了几个月,便能看得出来,非但看得出来,还敢下手,若只为求官,何至于此?”

    她缓了一口气?,不等他说话,便继续说:“所以我猜测,常大人或许是同宋澜有旧怨,但你方入汴都,不过几月,手中有多少筹码?”

    常照低笑一声:“大朝会上,丰乐楼前,我曾不止一次地?劝过叶大人,他都不愿与我‘同流合污’,娘娘与他想必是?同道罢,怎么今日却要来拉拢我?”

    他果然猜出来了。

    落薇面色不改:“不是拉拢,我说过了,我要与常大人打?个赌。”

    常照道:”娘娘便不要卖关子了。”

    “我以半年为限,令江山易主?,生?擒宋澜,帮常大人了结旧怨。”落薇定定地?道,“钱、粮、兵、权,这些最重要的东西,大人就算有,又有几分把握?就算有把握,又要布局几年?难道你不想早些看到他的下场?”

    常照没料到她的直白,思索了许久,才抬头盯着?她的脸,嗤笑了一声。

    “半年……娘娘好大的口气?,你要与我作赌,需要我做什么?”

    落薇跟着?他笑起来,笑意却?没到眼底:“很简单——我只需要你什么都不做。靖秋之谏中陆沆身死,宋澜听你言语,渐开滥杀之念,如今刺棠案重翻,他必用你为主审。当年一首《哀金天?》,要了朝中半数肱股之臣的性命,我实在不愿再见当年事重演了。”

    “哈哈哈哈……”常照拊掌大笑,“你冒险来此,竟是?为了此事?娘娘啊娘娘,我本以为你是?聪明人,既然察觉到你我目的一致……你就放任我引着?陛下往溃烂处去,叫朝中天翻地覆、日月无光,你再出现,事半功倍。你的名?声那样好,届时,汴都群臣和百姓会夹道迎你,我也不过是?你砧板之肉,你何必冒险来多此一举?”

    他笑了半晌,忽然一僵,旋即便不常见地激动起来:“叶壑自北境来,燕世子是?你挚友,你下谷游山时,就该一路北上,直接引兵回朝的,蠢、蠢哪!若我有你的筹码,此时汴都已是我囊中之物了。”

    “常大人,你醒一醒罢,”落薇冷冷地?打?断他,“宋澜不是?蠢人,他因何会栽入我们的圈套?这权术将他的双眼蒙蔽得密不见光,你可要当心一些,不要变成他那样的瞎子。”

    常照却?反嘲道:“娘娘难道不是在玩弄此术——玉秋实因何万念俱灰?西园命案,真相如何?林氏一族怎样覆灭,碎玉杀蝉又是谁的布置?我虽不是?事事都了解透彻,总能猜到些许,你走?的也是?一条丹霄踏碎之路,遮遮掩掩有什么意思——自古以来,没有一条道路是?不需要牺牲的!”

    落薇端起方才苏时予留下的茶水,啜饮了一口。

    “王霸杂之、内儒外法,本是?古人训言,可凡事总该有轻有重、有所取舍。我今日劝常大人一句,玩火者自焚,玩弄权术,便一定会被此术吞噬。”

    “难道我所说之事,不是?你们所为?”常照反问,“美其名?曰同道,到底还是?会落入彀中,我只是?比你们坦诚罢了。”

    “是?我们所为,可是我很久之前就明白,我使术,是?为了守死、善道。”

    落薇将茶盏搁下,起身与他对视,毫不躲闪地道:“权术于我们而言,是?为了自保、为了保护!守道的前提,便是?不要以它伤害任何一个无辜的人,这世上,唯一能够慷慨的牺牲只有自身,天?赐万民以血肉之身,不是为了肉食者铺路的!”

    常照道:“你自去瞧瞧亘古以来的史书,瞧瞧那些君主?,奸诈之主?、诡谲之主?、无情之主?,他们才是胜利者!你要赢,还要姿态体?面地?赢,哪有这样的好事?”

    落薇闭上眼睛,回想起不久前的某个深夜,想起叶亭宴在她怀中描绘的梦,他说“胜利者站在史册的刀尖上挥手”,他问“这就是我们支离破碎的道吗”。

    她忽然明白了为什么从很久以前开始,和她一起走?过许州那条漫长山道的人,一定会是?宋泠。

    这天?下有无数人从芳春中经过,他们驻足瞧见花瓣下的鲜血,抬头发觉,只有对方停下了脚步。

    “他们是?胜利者,他们就是对的吗?”

    她吸了一口气?,平静地坐了回去:“我贪心不足,就是?要姿态体?面地?赢,常大人不信有这样的事,便与我作赌罢。”

    常照站在原处,半晌没有说话。

    最后他才开口道:“好,娘娘,臣便与你打?这个赌,半年之内,我定不使汴都城中重演金天?哀情,可我力所能及,毕竟有限,保不下来的,我不会冒险。”

    这一句话便够了,落薇终于松了一口气:“如此,足够。”

    常照道:“娘娘要做自己的事情,顺便卖了臣一个人情,便要臣尽心竭力,实在是?好生?意。不过你还没有说,倘若你输了,该当如何?”

    落薇戏谑道:“常大人有叫宋澜相信的本事,汴都所有刽子手手中的刀,便全?是?你的筹码,何必还要讨旁的?”

    常照大笑道:“娘娘这是无本万利啊。”

    他笑够了,慢条斯理地?开口,语气?很温柔:“不过你到底还是小瞧了我,就半年,半年之后,若宋澜仍在皇位之上,我先杀他,杀你、杀叶壑,再屠汴都全城——娘娘猜,我做不做得到?”

    他说得轻描淡写,口气?却?很笃定,落薇摸不清他的底牌,却?因他的口吻霎时感受到了一种毛骨悚然的颤栗。

    这不像是一个文臣的口吻,更似是?浸在血的腥气?中,才会磨砺出来的漫不经心。

    被她设计见面、威慑了一夜,见她怔在原地?,常照终于舒心了些,他拂了拂袖,主?动为她开了房门:“丰乐楼热闹,两败俱伤自然是?不好的,只是娘娘出门可要小心一些,别叫人知道了你在汴都藏身何处——叶壑若是暴露,你们以后可就不好行?事了。”

    落薇定了定心思,重戴了斗笠,飞快地?离去了。

    常照站在门前,喃喃自语:“忘了问你一句,你们所作所为,是?为了他么……”

    他垂下眼睛,表情终于松懈了一分:“他都死了,你们守他的道,又有什么意义?”

    落薇走?远之后,苏时予才回到房中,有些不安地?问道:“她与你说了什么?”

    “贤弟不必多虑,”常照多看了他几眼,没有看出什么不妥来,便道,“门外那些人都是我的家臣,不会多嘴的。”

    苏时予道:“是我考虑不周,才叫你反中了她的圈套。”

    常照拍了拍他的肩膀:“罢了,连陛下都对她无可奈何,更何况你我?”

    “我们可要将此事告知陛下?她既然在城中,陛下也可安心些。”

    “陛下若知晓你我布局两个月,见到了人,却?没有抓到,该作何想?”常照苦笑道,“罢了,陛下近日也是千头万绪,你我再度设计之后,再向陛下邀功罢。”

    他顿了一顿:“时予,你不必忧心,离贵妃足月还有两个月之久,在此之前,陛下必定不会动手的。此事之后,我自有办法保下她的性命。”

    苏时予喉结微动,良久才艰难道:“多谢。”

    常照道:“贵妃上次还托我给你带个口信,她如今一切都好,叫你勿要挂念。”

    撞破这二?人情分算是?意外,当初宋澜逼问苏时予皇后下落,他始终不语,疏离客气?,随后常照与他一齐出宫,上门讨酒,在他大醉时发现了他衣襟中藏着的一枚云纹香囊。

    第二日宋澜提起玉随云时,他忽然想起,在他唯一一次大典上拜见玉随云时,跪地?行?礼,抬眼便瞧见她衣摆上绣了一种十分奇特的反花云纹。

    跟香囊上的一模一样。

    他顺着查到了一些并不算太过隐秘的往事,譬如玉随云尚未入宫之时,曾经多番纠缠过苏时予,有许多人都知晓此事,后来她死心嫁入宫中,怕也是因妾有意、郎无情。

    宋澜不许人入披芳阁,常照便想办法收买了为玉随云请脉的医官,取信于玉随云,勉强为这两人之间搭了些联系。苏时予当年冷淡,谁知今日会用情深至如此,为她只言片语,竟甘心出卖皇后。

    他终归是?后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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