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等落薇说话,他便继续道:“今日来迟,是因不知娘娘在等我?。”
落薇懒得理他,上下打量一番,扬起眉毛:“上次你来得仓促,我?都来不及问一声——你日日偷朱雀的衣袍穿,出入琼华殿如入无人之境,怎地没人发现过?李内人告诉我,陛下可是调了许多近卫围了琼华殿……”
叶亭宴一掀衣摆,懒懒地坐在窗前的美人榻前:“娘娘心知肚明,何必还要问我??”
落薇眯起眼睛:“你什么意思?”
叶亭宴掰着手指算:“逯恒死后,金天卫牵涉暮春场刺杀案,已是彻底失了宠信,三衙调他们去汴都巡城,几乎不再进宫来了。”
“朱雀被擢为殿前司中禁军第一队,但如今要办的事情太多,实在拨不出几个人过?来。朱雀之下的左右林卫,也是禁军主力,但这群人鱼龙混杂,其?中有陛下十分信重的人,娘娘在后宫三年,自然也有娘娘信重的人……更别提二司三衙中旁的卫队了。”
落薇略有惊讶,片刻不到便镇定下来,冷道?:“你知道得倒多。”
叶亭宴无辜道:“臣来汴都谋前程之后,旁的不敢说,四处的消息真是搜罗了不少,每日在这刀山血海中挣扎,若心中再不能明白?些,岂非连睡眠时都要怀揣恐慌?臣可不愿过?那样的日子。”
他所言之事恐怕一半是他的消息、一半是他的猜测。
不过能从微末处窥见全局,也算得上是眼界开阔。
落薇这样思索着,转身想到一侧的妆台前坐下,不料叶亭宴却突然伸手抓了她腰间松松束着的玉带,往后一勾。
她失去重心,猝然跌进他的怀中。
叶亭宴伸手环抱住她,不让她起身:“娘娘的殿中这样暗,又不能点灯,便不要离那么远,我?怕黑,瞧不见?你,会心慌的。”
他的谎话张口就来,面不改色心不跳,落薇扶着他的肩膀,想到他依约保了烟萝性命,便忍了,只?问:“那个宫人是怎么回事?”
“我想尽办法找来的,”叶亭宴打了个哈欠,懒懒地道?,“想保她性命,就得叫陛下觉得能从她口中敲出些东西来——寻个痴傻的宫人,模糊不清地吐露一两句,明知有事却问不出来,冯内人的性命不就能保住了吗?”
落薇“嗯”了一声:“那你为何要叫她供出‘公主‘?”
叶亭宴瞥了她一眼:“其实……”
他搂着她换了个姿势,慢条斯理地道:“‘公主’二字,并非是我?的指使,我?所做的只是先于朱雀知道了那个宫人的存在,见?她已然疯癫,才敢让她‘被找到’。说实话,我?没料到她会供出东西来,只?想引导她说一些模棱两可的言语,她自己说了‘公主’二?字,倒为我?省了不少麻烦。”
他叹了一口气,非常随意?地道?:“唔,不然咱们将这件事栽给宁乐长公主怎么样?”
落薇心中一动,却定定道:“你知道她说的是舒康。”
“自然,”叶亭宴玩着她披散的头发,“当时你们三人交好,舒康长公主又未同你决裂,举手之劳罢了,况且……宁乐长公主可不是会救人的人。陛下不也觉得是舒康,才想寻根究底,瞧瞧你们的决裂是真是假么?”
他捻起她的发梢,轻轻一吹,发丝四散,复又垂下:“所以我说,咱们不如栽赃给宁乐,是她的话,才能对上你们的说辞,你听听看——当初宁乐知晓邱雪雨求你而?不得,便出面保了她一命,把她送进你宫中去,装成?另外一个人,伺机对你不利。舒康虽与你决裂,但说要你的命还是牵强了一些,可若是宁乐,便不无可能,不是么?”
落薇听了,问出一句:“你与宁乐有旧怨?”
叶亭宴笑道:“臣与公主能有什么旧怨,不过?臣知晓,娘娘该是与公主有旧怨的。”
落薇心中一跳,掩饰道?:“这话说得蹊跷,我?与她又能有什么旧怨?”
叶亭宴嘴角噙笑,没有回答,只?是上瘾一般来回抚摸着她如同丝缎般柔顺的长发——她在殿中睡眠,自然不必束发,只?系了一根长长的朱红发带。
他的手穿梭其?中,竟分不清摸到的是她的发,还是那根丝缎制的发带。
而?落薇却因他方才那句话有些出神。
她想起了许多从前的事,少时她为宋瑶风伴读,与宁乐公主宋枝雨也有来往,只?是宋枝雨交好之人与她们迥异,实在算不得太熟。
若真说她对宋枝雨有怨愤……
便是因为刺棠案后她写的一首诗。
当年,落薇原本觉得众臣推举她成为皇后辅政的提议十分荒谬——她是先太子的储妃,与宋澜有何干系?就算要辅政,为何不能作为女官辅政?况这朝中人才煌煌,为何必需她来辅政?
但从前与父亲交好的那群老大人不肯松口,纷纷上门来拜会她。
方鹤知不在朝中,众人中有威望的臣子已然年老,玉秋实文官出身,在资善堂中默默无闻了多年,后不知因何得了先帝信任,进得政事堂,也做过?掌兵使,文武兼任,一步一步地走到了今日,苦心布置、党羽遍野。
清流无论推谁辅政,都不敢断言此人能有与他对峙的本钱。
况且他们还要担心,若真将此?人培植起势,朝中会不会陷入如削花变法被废之前一般两党相争、倾轧不断的境地?
可是若有一位天下敬服、声名上佳的皇后,一切就会截然不同。
——他们不是皇后的外戚,不会与她结党,只要她以贤名威慑玉秋实不敢肆无忌惮,能够在皇帝尚还年幼之时处理朝政、为他争取成长的时间,待皇帝亲政之后,玉氏的威胁便能自然而?然地迎刃而?解。
有御街之事在前,不会有比落薇更合适的人选。
苏舟渡声名?太盛,落薇拜过天下文人之首甘侍郎,也在方鹤知的书院当中读过?书,受封储妃,掌苏氏的天子之剑,曾涉治蝗与平乱之事,若能再习得一二?政事,必定不负众望。
在接连上门的父亲旧交、朝中有贤名?的臣子口中,落薇有些迟缓地意?识到,她似乎已经没有旁的选择了。
恰逢此?时,宋澜再次遇刺,禁宫内外都查不出刺杀之人,他这次伤得重些,险些送命,落薇进宫去看他,应下了他在病榻之上的求娶。
为了在玉秋实手中保下宋澜这条命来,也为了手中有更多权力、更好地调查刺棠一案。
为了不使朝野生乱、保住明泰中兴以来难得的太平,她只?能将自己高高摆在神龛之上,塑成一尊威慑宰辅、不得自由的造像。
宋澜封后不久,三司上奏,寻出了刺棠案的祸首。
彼时落薇尚在藏书楼中日夜苦读,以期为接手政事做最好的准备,甚至连这个消息都知道?得很?晚——晚到她尚来不及反应,三司便以雷霆之势寻到了完整的人证物证,并且给首犯三人供出的五大?王宋淇扣上了谋逆的罪名?。
落薇不可置信,如遭雷击。
当时她没有任何证据证明真凶不是宋淇,想尽办法进诏狱去见?了他一面,却惊愕地发现他已被拔舌、剜眼、毒哑,只?等一死。
宋淇嗅到了她身上浅淡的蔷薇花香气,挣扎着凑过?来,在她手心写字,落薇不敢哭出声来,却实在忍不住,眼泪一滴一滴地砸在他的手背上,滚烫滚烫。
宋淇写“非我所为”,又写“玉在其?中”。
暮春之际,诏狱仍旧寒凉得如同隆冬,他写过那一个“玉”字之后,落薇打了个激灵,登时出了一身冷汗。
玉秋实!不知宋淇知道?了什么,但他竟说,刺棠案是玉秋实一手所为?
若是他所为,图的难道?是将亲近世家的三大王送上皇位?可他不推举宋澜,根本无人会想起这个平素默默无声的皇子,三大王与宋淇相比,当然更合适一些。
若不是三大?王……
她的心“咚咚”地跳了起来,越跳越快,越跳越激烈——她也不过十八岁的年纪,宋泠死后又伤心过?头,此?时回想,才想出了许多不对。
众人的面孔和言语交替出现在她面前,明明灭灭,宋淇似乎也察觉到了她骤然冰冷发抖的手,和着血握紧了些。
落薇抬头看去,昔年风流潇洒、不爱政事的少年,如今面上身上污血肆虐,与地狱鬼魂一般无二?。
他为何会变成?这个模样,是谁将他变成了这个模样?
她原本日日到刑部去寻父亲的旧友,关心着刺棠案缉凶之事,这些时日,是宋澜与她同在藏书楼听各位当世大?儒讲学,才叫她一时分心,根本没有机会保住宋淇。
落薇在他手心细细比划,要他放心,她一定会拼尽全力揪出真凶,之后为他正名?、救他出去,宋淇一怔,却带着笑意坚定地摇了摇头。
他不答她的话,只?写“保重”。
还有“玉今盛权,必不收手,恐有多人牵连”。
临走之时,他似乎察觉到再也不能见到她了,终于忍耐不住,像孩子一般在她怀中痛哭一场,最后写了一句“澜弟更险,万勿肖我?,与以上诸人,请姊尽力护之,淇往生拜谢”。
落薇不敢对他说她的猜测,只?是拼命点头,转身之际,她瞧见了宋淇以指蘸血、在诏狱的墙壁上留下的字迹。
他看不见?,字写得斑驳纷乱、交错重叠,失了昔年一帖天下传的优美。
而?她一句一句看着,看得惊心动魄、心痛欲死。
一时是“昔人已乘黄鹤去”[1],一时是“大?鹏飞兮振八裔,中天摧兮力不济”[2],还有几句他自己的诗——死生微末悲天地,来日逢君再桃李。
落薇去诏狱的次日,宋淇在狱中自尽了。
她得知凶手咬出宋淇之后,本想先与宋澜商议,可如今面对他时,她心中的疑惑越来越多、越来越不敢开口。
无人可言,更来不及做什么盘算,在宋淇自尽之后,玉秋实便立刻上书,力主从严处理刺棠涉案众人。
落薇再也不敢相信他找出的任何“凶手”,看着日渐变长的株连名?单,胆战心惊。
她持着玉秋实写给宋澜的奏折,上了御史台。
那是落薇和玉秋实的第一次正面对峙。
在此?之前,她所有一切都是书中学来的,虽说她爱看前朝史书,也陪着宋泠习过?《政治篇》、处理过?政事,可一切终归是纸上谈兵,真对上浸**官场多年的老狐狸时,她输得一败涂地,毫无还手之力。
御史台前,落薇被玉秋实问得哑口无言——刺杀皇朝储君,是为谋逆,属十大?不赦,按律不应连坐?她与宋泠十几年来情投意合,为他复仇,她为何心软,难道?身涉其?中?
对玉秋实和宋澜的怀疑不能宣之于口,她能言的说辞,只?有反反复复的不可严刑连坐、有失王朝宽和之道?。
她虽在御史台上落败,可慎行杀戮,总归还算有人支持。
眼看此事将有一二分转圜之机。
随后,宋枝雨写了一首一夜之间传遍大江南北的《哀金天》,彻底毁去了她之前的所有苦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