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太子上元安康。”
月上中天,灯烧如昼,满街箫鼓频喧。皇室的祭祀仪仗路经朱雀前街,人群避退伏身,只余问安声此起彼伏。
天狩三年,上元夜。
苏落薇跪在老树上悬着的一盏走马灯之下,抬头看去。
人群跪伏一片,连随行宫人都只顾低头行走,鲜少抬眼。
有深青色的御旗随着夜风飘拂,落薇的视线从那盏走马灯上移开,越过喧嚣的人群,与车队中央、玉辂上端坐的储君正正对上。
他形貌昳丽,朱明衣、远游冠,手捧赤色鎏金香炉,尊贵无匹,朱红祭祀礼服上金银钑花暗光流转,水晶珠和琉璃串相撞,戚戚混在满街的礼乐声中。
隔着执灯的宫人,他瞧见她,先是惊诧了一瞬,随后便露出一丝淡淡的笑意来。
跪伏的人群中,只有她一个人直身跪在原处,定定地盯着他。
圣人训、亲长言都在耳边,她知道自己应当垂下头去,与人群一同山呼皇太子安泰,但此时此刻、此情此景,她竟然无论如何都克制不了想要多瞧一眼的心情。
太子手中捧着的熏香炉中香雾上浮,将他的面容遮掩在一片云山缭绕中,在雾气被夜风吹散的一瞬,落薇忽而觉得心口抽痛了一下。
她捂着心口重新抬起头,走马灯停了一瞬,随即更快地转动起来。
人群的嘈杂声在她耳边突兀地消失了,回过神来的时候,远隔云端的储君竟落到了她的身侧,他拉着她的手,带着她穿梭在喧闹人潮之中。
手心温热,落薇犹觉得恍惚,尚未开口,便觉得眼前有光一晃。
她停在一个摆满铜镜的摊位旁,怔然看向铜镜中映出的自己——少女稚气未脱,鬓边簪了一朵服孝所用的白花。
遥远的城楼之上,传来飘忽的声音。
“天狩元初,千秋节,上元夜,圣天子赐酺三日,昼夜不禁。走百病,闹花灯,风调雨顺,五谷丰登!”
这是天狩元年,三年之前。
这一年她年方及笄,爹爹病逝,床榻之前,她得了皇帝赐的天子剑,被册为储妃,只待服孝三年之后与太子完婚。
园中花树下,她得了一块对方亲手雕琢、以作信物的棠花玉佩,自此之后,这块玉佩成为她心爱之物,从不离身。
熟悉的声音在她耳边响起。
“快些,别叫他们抓回去!”
落薇与珠白襕衫的储君十指相扣,一路行至汴河岸边。他买了两盏花灯,催着她写下愿望,随后学着周遭的男男女女,双手合十,虔诚祝祷。
落薇伸手在冰冷的汴河水中掬了一把,没有抓住那盏远去的河灯,只依稀看见,灯上她自己的字迹,写的是“皇太子上元安康”。
那他许了什么愿?
她尚未来得及再看一眼,便被他拖着离开了那片水泽,回到熟悉的御街。
方才喧嚷不已的御街此时已变得空空如也,她提着裙摆同他飞奔,跑到气喘吁吁时,停下一瞥,恰好在街边的古树上看见了一盏熟悉的走马灯。
似乎察觉到了她的注视,走马灯一顿,随即更快地转动起来。
与她双手交握的人消失了。
落薇迟疑地停下脚步,抬起头来,发觉她正端坐案前,案上摆了一面铜镜,铜镜中她身着桃夭长裙,比先前更小了一些。
仍旧是上元夜。
身侧的花窗被人推开,服白的少年冲她挥了挥手:“我养的两盆夜昙竟在今夜开了,你更衣之后便逃席罢!我们同舒康、子澜他们赏花看月去,今日是我生辰,爹爹不会责怪的。”
她终于确信,自己正处于一个光怪陆离的时空当中,不断地回到过去的上元之夜。
十三岁,上元夜有大雪,落薇与他在园中糊了红泥小火炉,学着喝宫中新供的眉寿酒。
十二岁,他坐在金殿之下听了一夜群臣朝贺,落薇在后殿摆了许多雕琢为莲花形状的红烛。
十一岁,他们一同在宫中最大的海棠树上系了一根红绸。
……
走马灯飞快旋转,终于倒回初见,那年落薇只有五岁,高她一头的哥哥拉着她的手,摘了一簇紫薇为她簪发。
那是春日,园中海棠将谢,紫薇初开。
他说,他的小名就叫“阿棠”。
海棠树上挂着那盏她熟悉的走马灯,这次,它逆转了方向,哗哗啦啦地转回了原处。
落薇伸手去抚摸太子的脸,突然发觉,不知何时,他又变回了天狩三年上元夜中、那个着朱明衣的皇储君。
她仔细端详这张脸,生怕错过一丝一毫,心口却钝痛一片,连带着手指都颤抖起来。
似是一种将要失去的预感。
他回望着她,忽然开口问了一句:“我赠你的佩玉呢?”
落薇茫然地低头,想要去摸一摸那块佩玉。
可是腰间空空如也,什么都没有。
不知何时,她将那块佩玉丢了。
再抬头,面前之人亦消失在了虚空当中,玉辂迤逦远去,她独自一人站在混乱的街道上,想要嘶吼一声“不要走”,却像是被人掐住了脖颈一般,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天狩三载,千秋节,上元夜,圣天子赐酺三日,皇储君汴河大祭,昼夜不禁。走百病,闹花灯,风调雨顺,五谷丰登!”
走马灯从树上坠落下来,重重地砸到了她的脚边。
街道上燃起冲天的大火来,只一刹的功夫,满街人潮逆流,甲胄碰撞的声音越来越大,吞没了她不甘的挽留。
“皇太子遇刺,汴河戒严!”
“皇太子遇刺,汴河戒严——”
落薇终于寻回了自己的声音,泪流满面地嘶吼出声。
“不要走!不要走!”
——至少,同我过完这个上元节罢。
她动弹不得,只能奋力抬头,朝天看去。
虚空中,年青的皇储君立在汴河上用于祭祀的汀花宴台之上,对她露出一个灿烂微笑,漆黑的眼瞳中映出火焰的倒影。
*
“娘娘,娘娘——”
“……”
落薇自这场做过无数次的幻梦中猛然惊醒。
宫人拿着帕子,轻柔地拭去了她额间的汗水。
凛冬将过,落薇转头看向窗外光秃嶙峋的海棠林,迟缓地意识到,这已经是她成为皇后的第三年冬了。
初时,她做起这个梦,冷汗总会濡湿枕榻,于是她便亲去号称灵验的岫青寺摇签解梦,得了一句不知所云又似有深意的签语。
“人之生譬如一枕梦、一树花,乘春以盛,兴尽而空,沤珠槿艳,不可多怀。”
凄美哀艳到极致。
反手却见木签背后另有一句歪歪扭扭的字迹,像是被人随意添上去的。
——明月万古照春夜。
不知何意,无人能解,落薇便照着自己的解法笃信了,甚至将这一枚木签从岫青寺带回了宫,供在内室的琉璃净瓶之前,权当一个隐晦的安慰。
落薇蒙儒学之教长大,并不信佛,也不尚道,如今内室之中却布满了诸家画像。
她的皇帝夫君见时还调笑过一句,自古儒释道不能并行,皇后为何毫不避讳,也不怕诸位仙家互相瞧不顺眼?
落薇不在意,噙着淡淡微笑,心中冷淡地想着,但凡有一位仙家显灵,也不至于让人世沦落到如此的境地。
既然神佛不能佑人,必也不会怪罪她的不敬。
“娘娘,陛下来了。”
有人掀了帘子,走进了她熏香冉冉、逼仄神圣的小世界。
落薇缓缓地转过身去。
看清楚来人面孔的一刹那,少女所有的幻梦如同皂角泡沫般破碎虚空,氤氲的香雾之后,露出一张与梦中的皇太子有几分相似、又全然不同的年青面孔。
她知晓这已不是虚幻,于是恭肃地双手交握,行了一个大礼。
对方连忙伸手扶住她的小臂,示意她起身,他穿了有缎光暗纹的深蓝衫袍,袖口露出一圈赤色。
她看着他。
他是年青俊秀、风华正茂的少年天子。
而她梦中之人,却已长眠黑暗,成为了一抔散落的、寂灭的死灰。
人世何其荒谬。
“阿姐,你的病刚好不久,北巡繁杂,便不要同行了,好好养着,朕归来后,等你主持春宴。”
落薇将所有的浓郁情绪生生咽下,只留下温婉一句:“好。”
皇帝离去之后,落薇抱来古琴,在诸家画像前奏了一曲《江神子》。
“……何处飞来双白鹭,如有意,慕娉婷。忽闻江上弄哀筝,苦含情,遣谁听?”
“欲待曲终寻问取,人不见,数峰青。”[1]
琴弦勾勒间,她闭上眼睛,想起的却是那盏坠地的走马灯。
碧落花开少,当春风雨多。
人面何处去?
吹梦入山河。
走马灯上一片空白,内里的红烛也断成了数截,空白的绢面上凭空生出一朵一瓣一瓣绽开的花朵,粉色,白色,是海棠花。
一声如同银瓶击碎般的刀剑声撞破平静,于是有鲜血漫延而出,那朵海棠被血色完全浸透,浸入一片昏红、一片暗黑当中,永恒地寂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