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江阳跳楼的几分钟前,我在电话里跟他说:求求你了,去死吧。
我们曾是亲密无间的姐弟。
当然,只是看似亲密无间罢了。
在他出生的一瞬间,我在父母眼中就失去了存在的意义。
一颗心,可能会分成两份或是好几份,却绝不可能分的平等均匀。
拥有两个以上孩子的父母,绝不可能给予几个孩子同等的关爱。
即使他们伪装的很好,掩埋于内心深处的偏袒却还是会不经意流露出来。
比如父母来接我们放学,第一个牵起的总是江阳的手,随后才将另一只手伸向我。
比如考试成绩下来时,父母总是顾着安慰成绩倒数的江阳“下次努力就好了”,而考了第一的我却站在一旁无人问津。
比如我跟江阳抢同一个玩具或是同一个电视遥控器时,父母总是理所当然的命令我让给他。
做姐姐的,就应该让着弟弟。——这是世界上每对父母的经典台词。
那我就让。
从小时候,一直让到长大。
尽管我心中的厌恶和不满已经多到快要溢出胸腔,可我还是尽职尽责的扮演好姐姐乖女儿的角色。
因为这个家很有钱。
父亲经营的公司日渐壮大起来,我们的零花钱也渐渐多了。我不用再跟江阳抢电脑零食和遥控器,不用再跟他抢任何东西。他有的东西,我都有。
金钱能够大大的满足我的虚荣心。
穿着飘飘欲仙的裙子,挎着名牌包包,走在校园里,接受那些男生的目光洗礼,让我感受到自己还活着。
我不是那个在家里总是遭受忽视和冷漠的可怜小女孩。
我不是那个忍气吞声假装懂事的虚伪姐姐。
直到父亲宣告家里的公司即将破产。
因为财务的问题,爸爸甚至被拘留了。
裙子没有了,包包没有了,化妆品没有了,电脑没有了,全部没有了。
我又变回了那个可怜小女孩。
我原以为江阳这个天真无邪的公子哥儿会比我更加崩溃,可刚满18岁的他居然轻抚母亲的背,像个大人一样,低声劝她不要哭了。
为什么。
为什么平时没心没肺的他心理承受能力却如此强大?
为什么小我四岁的他却比我懂事的多?
因为从他出生开始,父母就给予了他无限的关爱,他们一门心思教育他宠爱他,致使他成为现在这种内心强大的人。
而我。
从小就被忽视的我。
却沦落成了如今这个自私、狭隘、脆弱的小丑。
这不公平。
一点都不公平。
我跌跌撞撞的跑到酒吧买醉,凌晨三点时,江阳出现在了我面前。
“这样自暴自弃有用吗?”他抓住我的手腕要把我拽出酒吧。
“你知道破产意味着什么吗?”我甩开他的手,“破产,就意味着你不再是公子哥儿,你的朋友不再鞍前马后的跟随你了,你的女朋友不再冲你甜甜地笑了,我们会没有房子住,会没有饭吃,甚至会不得不辍学。一夜之间,什么都没了。”
“那些东西有那么重要吗?”江阳沉声说。
“你是不是想说,只要家人在一起,任何难关都可以度过?”我嗤笑,“别天真了!接下来的日子,我们面对的,将会是无休止的绝望!说不定爸会坐一辈子牢!即使他侥幸出来了,一夜之间从老总沦为平民的他会产生巨大的心理落差,他会自暴自弃,会摔东西,会发脾气,而我们处于更年期的母亲,会每天以泪洗面,说不定还会动轻生的念头。”
“不会的。”江阳无力的说。
他连自己都说服不了。
我拿起一个酒瓶,猛地砸碎,然后用瓶尖对准自己的手腕,冲他笑:“死掉就好了,就不用承受那么多压力了。”
江阳一掌打飞了我手中的酒瓶,语气微微颤抖:“你疯了吗?”
我瘫坐到地上,捂脸痛哭。
江阳把我抱在怀里,低声说:“别怕,有我呢。”
有我呢。
有我呢。
——正是因为有你,我才会沦落如此境地,你为什么就是不明白呢?
尽管我对他怨恨至极,他却始终对我这个姐姐死心塌地。
他总能在我被父母遗忘在角落时,跑过来找到我,把我的难堪和尴尬暴露在大庭广众之下。
我故意炒难吃的西瓜皮给他吃,他居然吃的津津有味,还竖起大拇指夸赞好吃。
我交第一个男朋友时,他眼中居然流露出哀伤的神色,忿忿的问我他哪里比不过那个所谓的男朋友。
甚至连他后来交往的女朋友,身上都有我的影子。
这么个单纯无知的弟弟,在看见心爱的姐姐精神崩溃拿着瓶尖要自杀时,内心肯定会有所触动吧。
其实我也没那么崩溃。
金钱的确能满足我的虚荣心,但毕竟是身外之物。
随便找个有钱的男朋友就能解决一切烦恼,我根本不需忧愁任何事。
只是趁此机会刺激一下江阳罢了。
只是一个小小的契机。
听完我那番状似痛苦绝望的话后,当他每次看见看守所里自暴自弃的父亲,看见以泪洗面日渐憔悴的妈妈,还得提防着我这个做姐姐的轻生自杀。纵然他内心再强大,恐怕也承受不了如此压力。
尤其是在经历了袁礼和陈华杉的双重背叛后。
可他依然没心没肺,吃饭时讲一些无聊的冷笑话努力逗母亲笑,抢着干家务替母亲分担压力,甚至还瞒着母亲偷偷在外面找兼职。
而整天只知道吃饭睡觉上网的我,总被母亲责骂是赔钱货。
如果他不是我弟弟该多好。
如果他不是我弟弟,我一定不会像现在这样对他心怀妒恨,说不定还会觉得他是个好孩子。
而正因为他是好孩子,才衬出了我有多么阴暗和卑微。
只要他存在一天,我就会永远活在永无止尽的黑暗。
如果他死掉就好了。
这是从小就掩埋在我内心深处的期望。
江阳哪里知道,当我跟他同桌吃饭时,当我跟他坐在同一个沙发上看电视时,当我跟他一起走在上学路上时,我心底满满的,都是——去死吧。
我一点都不恨他,这一切并不是他的错,他只不过是一个天真幼稚的傻弟弟而已,但我还是渴望他死掉。
光想象一下得知江阳死掉后父母伤心欲绝的脸,我就能开心的笑出声来。
所以。
在他坐在电脑前苦思冥想找兼职时,我站在他身后,说:“几年前爸妈给我们买了保险。如果我们其中一个死了,保险公司就会赔偿我们家一大笔赔偿金,那样爸爸和公司就有救了。”
所以。
江阳身形一顿,转过头望向我,眼底一片阴霾。
我面无表情地与他对视:“你不会让我去死的,是吗,弟弟?”
他当然不会让我去死。
因为我是他最亲最爱的姐姐。
江阳跳楼之前,母亲在家里割了脉。我看见她拿着刀片。精神恍惚的进了卫生间。
——脆弱而又不负责任的更年期妇女。
我若无其事的坐在沙发上看电视,直到听见卫生间传来肉体倒地的声音。
我眼睛盯着电视屏幕,拨通了江阳电话。
“妈刚刚割腕了。”我说,“可是我不打算送她去医院。”
江阳没有说话,听筒里传来呼呼的风声。那时我还没有意识到他在学校顶楼。
或许那时他只是想吹吹风,或是抽支烟。
“就这样死了也好,活着太累了,不是吗?”我继续说。
电视里在播放一个广告,扎着马尾辫的小女孩牵着弟弟的手小心翼翼地过马路,两只小手紧紧攥在一起。
“还记得以前我说过如果你将来嫁不出去我就养你一辈子吗?”江阳低声说,语气微微发颤,“我保证,会努力赚钱,我会养你的。所以你快点把妈送到医……”
我厉声打断他:“养我?你拿什么养?你马上高中毕业了,上大学会花费巨额的费用!辍学出去找工作?一个刚满18岁的废物又能干什么?所以说你到底要天真到什么时候!?”
我抬高音量:“知道吗?跟你做姐弟的这十八年来,我没有一天不希望你去死。”
“你的存在,对我来说是最大的痛苦。”
“即使我们家没有破产,爸没有坐牢,我也还是希望你去死。”
“所以,求求你了,快去死吧。”
然后我决然的挂掉了电话。
就像普通的姐弟吵架。
吵完架之后,会和好,互开玩笑。
当我把母亲送到医院时,得知了江阳跳楼的消息。
那个没心没肺、乐观向上的弟弟江阳,终于如我所愿的死了。
这个世界上最爱我的人,死了。
江阳临死前没有留下只言片语。
所有人都不知道他曾在跳楼前跟我通过电话,他的手机摔碎了,SIM卡没有受损,可我跟他那通最后的通话记录却从卡里消失了。江阳在跳楼前,还细心的删掉了记录,为了我不被警察纠缠调查。
如果现在再来说“江阳,姐姐是跟你开玩笑的,姐姐只是一时冲动,所以你活过来好不好”的话,简直太讽刺了。
家里客厅墙上挂着江阳的黑白遗照。
那是他今年刚拍的二寸照。
照片上的他微微笑着,比阳光还要温暖。
长时间专注的盯着一个东西的话,视线会渐渐模糊,然后情不自禁的落下泪来。
这是正常的生理反应。
所以,当我看着江阳的遗照,一直看到眼泪滑至嘴角,也一定是因为正常的生理反应,而不是在伤心。
去拘留所接父亲时,他仿佛老了十岁,被母亲搀扶着才能勉强走路。回到家后,抱着江阳的照片失声痛哭。
这就是报应。
可我却并没有畅快淋漓感。
因为我忽然意识到,纵使他们现在再悲伤,也终究会在时间的催化下淡忘一切。他们会渐渐忘记自己曾经有个名叫江阳的儿子,偶尔提起,叹息几声,仅此而已。没有谁会为谁的死伤心难过一辈子。
这就是人类。
我打扫江阳的房间,整理他的书柜,翻他的相册。
就像突然才意识到他是我亲弟弟一样。
“下辈子,你不要做我弟弟了。”我对照片上灿烂笑着的江阳说。
——对不起。
这三个字却怎么也说不出口。
因为一旦说出口,就全盘皆输了。我这些年所有的怨恨、妒忌、难过、绝望,全部成了笑话。
直到钱小道的出现。
“如果我告诉你,江阳不是因为袁礼自杀的,你会信吗?”这个看上去毫无存在感的小男生,说出的话却让我愕然的瞪大眼睛。
他接下来说的那些话,更是让我倒抽了口气。
——江阳化作了幽灵,忘记了自己自杀的理由,被束缚在了学校。只有钱小道一个人看得见他。
听上去就像恶俗的韩国鬼片。
原本我是无论如何都不可能相信这些无稽之谈的。
可当我来到江阳的学校,站在紫藤长廊里,看向钱小道手指指向的方向时,居然莫名感受到了一股压抑的窒息感。
不可能的。
不可能。
我提了很多问题,只有我跟江阳两个人知道的问题,钱小道全部一字不露的回答上来了。
江阳真的存在。
他就站在我面前,他能看见我,我却看不见他,我不知道他是笑还是面无表情,不知道他是高兴还是生气。
刺骨的寒意从我的头顶一直蔓延到脚底。我想逃,逃到家里逃到自己的卧室用被子死死蒙住头。
然后我忽然想起来,江阳忘记了自己自杀的理由,忘记了所有不愉快的事,只能依靠旁人的提示才能一点一滴慢慢恢复记忆。
所以我还是他最心爱的姐姐,还是那个他承诺要养一辈子的好姐姐。
我们还是亲密无间的姐弟俩。
可记忆总有一天是会恢复的。所有的阴暗和绝望终究还是会侵袭江阳的内心。
何况还有个钱小道在旁边掺和。
我不能让江阳再承受第二次临死前的那种滋味。
唯一的办法,就是让他在恢复记忆之前消失。
——我宁愿你带着美好的记忆魂飞魄散,也不愿让你重新想起我丑恶的那一面,对我心如死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