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恕的人脉,似乎并不比谁弱。
贺闯本以为就算够快,这时候打电话约赵昌和,下午五六点后或者明天能见到人就不错了,可谁想到,仅仅半小时后,他们就同赵昌和一起坐在了刻画游戏楼下的咖啡店里。
赵昌和三十好几岁的年纪,架着一副眼镜,个子不算高,还有些瘦。搞游戏制作的毕竟不是典型的职场人,穿得并不很严肃,只是一件休闲风的黑色外套,里面则是一件满布着本公司游戏设计元素的T恤,甚至还有个他自己制作的某游戏的Logo印在上面。
是什么人,什么风格,一目了然。
人是裴恕约出来的,自然由他负责寒暄,贺闯只在一旁听着,极少发言。
业内要挖候选人却跑来见候选人上司的情况极少。
一般来说就两种可能,一种是想挖候选人干脆连上司甚至整个团队一起挖走,一锅端了;另一种就是在上司这儿给候选人上眼药,让上司猜疑候选人,逼得候选人不得不走。
这两种情况贺闯都见过。
鉴于裴恕先前竟然拿他离开航向的事情来举例,他几乎认定裴恕是要采取第二种方案,心里已将裴恕看轻了三分。
可万万没料到,寒暄结束后,裴恕对着赵昌和,开口竟然就是一句:“其实我们想挖你的徒弟,易睿锋。”
这一刻,贺闯内心的震惊简直比裴恕对面的赵昌和本人还大!
哪儿有想挖人的直接告诉人家上司的道理?
要遇到有惜才的上司,恐怕立刻会想方设法挽留候选人,更别说他们这单Case的候选人本来就没有什么想走的意愿。
裴恕想干什么?
贺闯深深皱紧了眉头。
赵昌和当然也没想到裴恕张口就是这么一句,面上飞快地掠过了几分怒意,但毕竟先前就和裴恕有过接触,也是裴恕把他推荐到刻画游戏的,是以并未立刻发作,只道:“裴顾问想挖人就挖人,告诉我干什么?”
裴恕如实道:“我们开出的条件他很心动,但因为怕对不住你,所以拒绝了我们。”
赵昌和顿时愣住。
旁边的贺闯更是彻底迷惑:没在上司面前给候选人上眼药也就罢了,怎么还有帮人说好话的?
裴恕却久久注视着赵昌和,问:“听了就没有什么想法吗?”
赵昌和反问:“我应该有什么想法?”
裴恕似乎回忆了一下,慢慢道:“你到刻画游戏也有快四年了吧?当时为的是能做你目前在开发的这款游戏,它是你的夙愿,你的理想。易睿锋当时是跟着你一块儿过去的。我记得你当时对他评价很高,盛赞过他做游戏的天赋。你算是带他入行的师父,教过他很多东西,但你应该也最清楚,现在的易睿锋已经不那么需要师父了吧?”
贺闯忽然擡起头来,看向裴恕。
然而裴恕只是淡淡扫了他一眼,便移开了目光。
按理说,他这一番话充满了冒犯,赵昌和就算不立刻翻脸走人,也至少该勃然大怒。
然而听完这番话后,他竟只是出了一会儿神。
接着,便陷入沉默。
裴恕道:“我知道您心里其实是把易睿锋当亲徒弟的,易睿锋也的确知恩图报,就算我们把价码开得这么高,他也不愿意走。不过雏鸟的翅膀长硬了,就应该去外面的天空高飞,而不是被困在原本的安乐窝里。您觉得呢?”
至此,他的目的已暴露无遗!
赵昌和终于闻出味儿了:“你不会是想让我自断臂膀,主动帮你劝退睿锋吧?”
裴恕道:“为什么不会呢?当初您在游戏制作领域已经颇有名气,但肯为了一个游戏项目屈身跳到刻画游戏这种小厂,所以在您心里,名和利其实都已经是身外之物,你做游戏为的是心里那份热爱,为的是追求更高的成就。但像易睿锋这样的年轻人,心里也不是没有热爱的。只不过他热爱的可能不是传统游戏的那些东西……”
就算是游戏,也分很多种类。
市面上大部分网游都是为了捞钱,不充钱寸步难行。但也有少部分人还有一颗做“第九艺术”的心。
赵昌和和易睿锋都属于此类。
但不同的是赵昌和喜欢做独立剧情类游戏,而从先前的谈话中却可以看出,易睿锋对开放世界观游戏怀有巨大的热忱。
赵昌和闻言,陷入了沉思。
裴恕则续道:“您应该比我们更清楚,易睿锋是个天才,但天才也需要选择正确的领域。游戏制作,没钱烧不出来。开放世界观类游戏的开发难度就更高,不是刻画游戏的资金盘能撑得住的。如果继续待在刻画,他有可能循序渐进地接替你的位置,甚至青出于蓝;但也很有可能一直将自己放在你下面,心甘情愿地屈居于师父的光环下,反而掩盖掉他自身的色彩……”
赵昌和叹了口气。
贺闯脑海中却忽然闪出了他与林蔻蔻决裂的那个夜晚。在他放完狠话,质问她之后,她是什么反应来着?
裴恕说完便闭上了嘴,只是打量着赵昌和,却不追问半句。
直到赵昌和问:“你是猎头,这些道理你跟他去讲不好吗?来跟我讲干什么?”
裴恕微微一笑:“除非你劝退他,否则没有人能让他离开刻画,不是吗?”
“……”
赵昌和静默不语。
而旁边的贺闯,不知觉间已将手攥成了拳,竟是满心恍惚,甚至生出了一种荒谬的猜想。
怎么可能?
黄昏时的酒吧,灯仅开了几盏,零星地亮着。
林蔻蔻推门进来,将车钥匙放在吧台上,还给赵舍得,接过她递来的酒杯,就将小半杯龙舌兰仰头饮尽。
赵舍得光看她脸色便心惊肉跳,也不问,又连着给她倒了两回酒。
林蔻蔻都喝掉了,才觉得翻腾的心绪被酒精熨平了少许。
手机里有猎协陈志山那边发来消息,说今天在会场里开的人力资源行业论坛圆满结束,猎协在酒店五楼的餐台订了包厢办庆功宴,都是业内有头有脸的参与,也邀请林蔻蔻出席。
她只看了一眼,便放在一边。
然后拿指尖掐住了自己眉心,也不说话。
赵舍得帮她问了一圈,其实已经差不多了解发生了什么事,此刻也心情复杂,甚至不知道该怎么出口安慰。
过了许久,林蔻蔻忽然问:“你觉得我当年做得对吗?”
赵舍得看了她好一会儿,才道:“那时候的你,也没现在这么容易。你做得对不对,我不知道;但我知道,你至少没做错。”
林蔻蔻笑出声来,却将脸埋下,只觉过往记忆纷至沓来,心深处竟涌出了一股酸涩。
她慢慢道:“既然没有错,那我为什么要难受?”
赵舍得道:“因为你是林蔻蔻呀。”
林蔻蔻摇了摇头。
赵舍得续道:“正因为你是林蔻蔻,所以当初你会支持她离婚;也正因为你是林蔻蔻,所以现在你才会为当年候选人的选择所造成的后果内疚。”
林蔻蔻道:“他甚至从来没有告诉过我,他和施定青的关系……”
在明知他父母当年离婚有她在背后推波助澜的情况下,裴恕究竟是怀着一种怎样的心情看着她进了歧路,旁观她做了姜上白那一单,又跟她一块儿合作了清泉寺那一趟?
甚至……
还放下了成见,打破了惯例,第一次真正亲自来参加这次大会。
然而,她几乎当着他的面,要将当年对他的家庭做过的事复制一遍……
林蔻蔻慢慢闭上眼:“世上除了道理之外,还有情感。道理上没有错的事,人们却未必能在情感上接受。我有我要站定的立场,所以其他的一切都被我下意识忽视了。我不算错,但好像也没有那么对……”
赵舍得从未见过这样的林蔻蔻,只觉心里憋闷,不想看她这样:“意外总会发生,谁也没办法预料,你别……”
林蔻蔻道:“我没有责怪自己,我只是……”
顿了一顿,她竟勾出了一抹自嘲的笑容:“我只是,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沈心的Case当前,是她自己有意愿想离婚,但还有所犹豫,希望从别处借得一点力量,有人能推她一把。
林蔻蔻总是扮演着那个能推别人一把的人。
可这次,她无论如何也无法忽视裴恕的感受,更有在疗养院里看见的那一幕,在脑海中挥之不去。
赵舍得一向自认是能花钱解决问题就绝不想动半点脑筋的草包,此刻却被她这句话搞得抓耳挠腮,苦着脸憋了半天,只憋出来一句甚至都没几个人能听懂的废话:“你既是猎头,又是林蔻蔻,所以才不知道该怎么办了。假如你只是猎头,或者只是林蔻蔻呢?”
林蔻蔻忽然看向她。
赵舍得被她清透乌亮的目光吓了个激灵:“我,我只是……我只是随便胡说八道……”
林蔻蔻却似乎因为她这话想到了什么,出了许久的神后,忽然抓起刚才放下的手机就往外面走。
赵舍得愣了:“你要走了?”
林蔻蔻头也不回:“乖,等几天爸爸办完事儿回来给你买糖吃。”
赵舍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