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蔻蔻从茶室里出来的时候,裴恕与老和尚刚下完一盘棋准备开第二盘。
自打注意到智定的异样之后,他便有些担心茶室里的情况,心神分出去,有一搭没一搭地跟老和尚随便捡着禅修班、清泉寺的话题聊着,却没怎么注意对局的情况,一不留神便把老和尚杀了个片甲不留,一脸乌云密布。
眼角余光瞥见人出来,他立刻罢了手,站起身。
众人也全都看向了林蔻蔻。
早已等得不耐烦的薛琳,这时竟有一种说不出的紧张,目光黏在她脸上,似乎想看出点什么东西;方才还未棋局愤怒的老和尚,两道扫帚眉一皱,却是难得浮现出了几分复杂的纠结,带了几分谨慎地打量她的神情。
然而林蔻蔻非常平静。
她精致且带着几分冷感的脸上看不出什么情绪起伏,只对着走过来的裴恕道:“下完了?”
裴恕点了点头:“随便下下。”
她什么时候出来,他什么时候下完。
于是林蔻蔻叫上他走。
薛琳原本百无聊赖地靠在廊柱上,这时一看急了,下意识站直了问道:“你们聊完了,他答应了你们那边?”
林蔻蔻回头看了她一眼,但什么也没说。
她跟裴恕一块儿离开了。
薛琳留在原地,只觉得一股火气在胸膛里冲撞:“赢了就赢了,对手下败将就这么盛气凌人,连说句话都不屑吗?”
从头到尾,张贤就没表示过对薛琳的任何兴趣,今天又专门约了林蔻蔻喝茶,是个正常人都知道自己落在下风。所以对自己即将面对的败局,薛琳是有所预料的,在看到林蔻蔻出来后更是不作他想,只想求个痛快。
可林蔻蔻不搭理。
她心里烦躁,下意识以为是林蔻蔻嚣张,目中无人,更认为她刚才那一眼充满蔑视。
然而舒甜一直旁观,心思却更细腻一些,纠结了片刻,咬了咬嘴唇,小声道:“如果赢了,会这样么……”
望着林蔻蔻与裴恕并肩走远的背影,回想起刚才那张平静的脸庞,她的感受与薛琳截然不同。
不知怎的,她觉出的,竟是一种沉肃。
只是那位自打她入行以来便总在听说的猎头顾问,表现得分外克制,也分外体面。
薛琳闻言,先是用一种格外严厉的眼神扫了舒甜一眼,眼看着她如受惊小鹿一般立刻低下头去,才重新擡头。
没赢吗……
可,怎么可能?
她拧紧了眉头,看着林蔻蔻与裴恕二人背影消失在拐角,才重新看向那门扇虚掩的茶室,只觉得心中笼罩的迷雾不仅没散,反而更加浓重。
回去的路上,林蔻蔻一句话也没有讲。
裴恕走在她身边,既不问,也不说,就这么一路陪她走回禅修班。
楼下有学员聊天喝茶,见了他们都打招呼。
林蔻蔻只简单答应了两句。
裴恕倒好像这阵子跟众人混熟了,难得没端那一副矜贵架子,笑着跟众人寒暄一阵。
二人上了楼。
楼道里再无旁人,楼下隐约传来的谈笑声,更衬得走廊上有些清冷沉寂。
西边落日的红光斜斜铺到走廊一角。
林蔻蔻走到自己房间前面,拿着门卡开门。
裴恕看见她刷了两次,才把门打开,问了一句:“要紧吗?”
林蔻蔻平直的声线毫无起伏,只道:“我想一个人待会儿。”
裴恕悄然皱了眉。
林蔻蔻却没回头看他,眼帘一搭,直接走进去,关上了房门。
房间里稍显凌乱,窗帘拉了一半,光线有些昏暗。
她随意脱了鞋,走到桌旁,把窗户打开,在旁边的椅子上坐下来,一条腿屈起来踩在椅子上,然后便摸出了烟——
是昨晚下山喝酒时没抽完的。
只是也不知是不是此刻心情不佳,连打火机都跟她作对,摁了好几回也没冒出半点火星,直到第五次,才顺利点着。
然后将打火机扔回桌面,砸得“啪”一声响,她埋头就着手里这根烟,深深吸了一口,感受到微苦的烟气缓缓进入肺部,扩散开的尼古丁便仿佛有了奇效,从茶室里一路出来都“嗡嗡”震响着的大脑,终于犹如浸入了冷水中一般,慢慢镇静下来。
纷乱的杂念,渐次褪去。
最终存留在脑海,渐渐浮现上来的,是她将离开茶室时,张贤轻飘飘的那一番话……
“如果你觉得当年我是对的,为什么最后功成名就的人是董天海?如果你觉得当初你是对的,为什么现在如鱼得水的人是施定青?
“世上有黑白对错,不过是普通人的幻想罢了。
“你在清泉寺待了一整年,难道还没想明白吗?”
她站在门前,手搭在门边,尚未将门拉开。
回头看去,只对上张贤那一双已经有了几分风霜之色的眼眸,仿佛看见了一座随时能将人吞没的深渊。
那是经年累月,无法化解的仇恨。
对于自己很可能无法说服张贤这件事,林蔻蔻早已有过预感,可没料到,不仅输了,还输得这么“别致”,竟沦为他人的筹码,甚至被人如此辛辣地追问!
那一刹,她几乎想脱口而出——
世上当然有黑白对错!
就算当年错的是董天海,如今他选择施定青,又与当年的董天海有什么分别?
可话在嘴边,被张贤那平静的眼眸望着,她竟像哑巴了,一句也说出不来。
假如董天海与施定青并无分别,他选择尚未与自己结怨且还有共同敌人的施定青,有什么问题呢?
而她厌憎施定青,却为董天海工作……
又跟选了施定青的张贤有什么区别?
这一刻,林蔻蔻心中竟然生出了一种巨大的荒谬之感,只觉自己仿佛站在舞台妆容滑稽的小丑,被一束聚光灯打着,穷尽浑身解数地表演,也只不过是引人发笑。
燃烧的烟气,缭绕着纤细的手指。
她像是被困在了烟气里,一动不动地坐着,只擡头望着窗户外面渐渐沉下的落日。
晚上七点十五分,太阳终于落了。
天边的霞光也渐渐消退。
寺庙敲响了晚钟,群山也随之隐入黑暗,走廊里也亮起了灯。
六点的时候,裴恕来敲过一次门,里面没声;六点半他微信上留言叫林蔻蔻出来吃晚饭,她也没回;到现在,他从自己房间里出来,再看着她那扇紧闭的房门,终于觉得耐心耗尽。
裴恕下了一趟楼。
再上来时,身边便多了一个负责管理禅修班日常事务的高程。
年轻的高程,手里拿着那张能刷开所有人房门的房卡,站在林蔻蔻门前,却是声音发抖,两腿打颤,哆哆嗦嗦连话都要不会说了:“裴、裴哥,这,这不太好吧?”
林蔻蔻什么脾气,禅修班谁不知道?
心情好时言笑晏晏,就是把她骂个狗血淋头也不跟你生气;可要心情差了,别说你开罪了她,就算是什么也没干站在她面前,都仿佛是一场错误!
甚至根本不需要说话。
她就那么瞅你一眼,你都觉得自己不该存在。
高程是真敬重林蔻蔻,可心里也是真发怵,无论如何也不敢在不经同意的情况下,拿房卡刷开她的门。
裴恕长身而立,惯常带点笑意的脸上,此刻浑无半点表情。
他只道:“出了事你负责?”
高程心说不至于吧,愣在那里。
裴恕不耐烦再等,直接从他手里拿过房卡,上前一步,“滴”地一声刷开了门,握住门把手,便将门推开。
“咳……”
一股深浓苦涩的烟味儿,在门打开的瞬间,便蔓延出来,呛得他咳嗽了一声,下意识皱了眉,才向房间内看去。
一盏灯没开,漆黑一片,只有窗户开了半扇,能借着外头墨蓝天幕里透进来的一点光,隐约看见有个人坐在椅子里,手里夹了根还在燃的烟,赤红的火星虽然幽微,却仍在明灭。
听见开门的动静,她头都没回。
裴恕原本就皱着的眉顿时皱得更深,强忍住心里忽然升腾起来的那一股怒意,将灯按开,屋内瞬间变得一片明亮。
得亏没装烟雾报警器,顶上的灯光一照,屋里的烟气简直跟起了雾一样,就算开了半扇窗有风进来都没吹散,不知道的怕还以为这屋里烧了什么东西。
桌上拿来当烟灰缸的茶杯里满是烟蒂。
空了的烟盒随意扔在一旁。
一眼看去,简直一片狼藉。
光线骤然由暗而明,人眼不大适应。
林蔻蔻终于拧了眉,扭转头来,看向门口。
高程在她转头的瞬间,立刻冒出来一句:“我还有事我先走了!”
然后一转身溜得飞快。
门前便只剩下了几乎铁青着一张脸的裴恕,语气冷硬:“出来。”
出来?
林蔻蔻这会儿谁也不想搭理,看见是他甚至有些厌烦:“我说过我想一个人待会儿。”
裴恕冷笑:“一个人待会儿,就是坐在屋里抽了几个钟头的烟?我要不要再给你叫几箱酒上来,让我们林顾问借酒浇愁,喝个痛快?”
话里已是尖锐的嘲讽。
然而林蔻蔻浑当听不出来,竟答道:“好啊。”
话说着甚至还笑了一声。
而后那浓长的眼睫搭下,便捏着那支已经烧了一半的烟,又抽了一口。
只是根本没等她抽完,她这副倦怠冷淡的姿态,已经彻底点燃了裴恕隐忍的怒火。
他走进来,劈手将烟夺下,摁灭在烟灰缸里。
林蔻蔻蹙眉,掀了眼帘:“管天管地管人抽烟,姓裴的,你管得是不是太宽了一点?”
裴恕轮廓分明的脸上不带半点表情:“我叫你跟我出来。”
林蔻蔻看他:“你都不问我跟张贤谈了什么吗?”
裴恕道:“看你这样我还用问?”
早在林蔻蔻从茶室里走出来的那一刻,他就已经知道了全部的结果。
林蔻蔻闻言却更不耐了:“既然知道,还来找我干什么?张贤会选施定青,这一单Case我对你已经没有用处,不要他妈再来烦我。”
裴恕气笑了:“大名鼎鼎的林蔻蔻,就这点胆量,这点骨气?”
林蔻蔻面若冰霜,直视着他。
裴恕的话语却似尖刀一样将她剖开:“当年为了做成一单Case敢拆散别人家庭,劝人离婚,今天不过吃了一场败仗,就躲在屋里抽烟,不敢见人!林蔻蔻,你太让人失望了。”
“……”
她张口想骂“你懂个屁”,然而话到嘴边,看着裴恕脸上冰冷而愤怒的表情,却又觉得说什么都不太有意义。
于是静默了良久。
林蔻蔻低下头,擦去指甲盖上沾着的烟灰,淡淡道:“如果让你失望了,我很抱歉。”
裴恕不为所动:“道歉有用的话,要猎头干什么?”
林蔻蔻忽然觉得不是自己不正常,而是面前这人有点不正常了:“你有病?”
裴恕从始至终都很清醒:“我没病。”
他直接替她拿起了放在桌上的手机,朝着门外走去,道:“跟我出来。”
林蔻蔻皱眉:“干什么?”
裴恕回过头看她:“这一仗还没有结束。你跟施定青的恩怨,我不插手;但从我踏进猎头这一行开始,就没想要她好过。林蔻蔻,这一单Case你要分走我50%的酬劳,你有义务为我工作。我不管你现在要死还是要活,但凡你还有一口气在,就给我走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