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宜好抓着帕子的手愈发用力,却又不好说什么阻拦之言。
她只是没来由的厌烦,厌烦这日复一日沉闷的生活,厌烦这层出不穷,永远都解决不干净的糟心事儿。
“你二人是如何想的?”
柳二夫人看着柳宜好紧紧并拢的双膝,微微垂眸。
这事她只能说说,却是不好越过人家亲生子女去。虽她有心成全杜丽娘帮她圆这念想,可她到底只是儿媳,半个柳家人。
柳二夫人低头,不在意一笑。
若是以往她必要心酸一番。
必要念自己为柳家尽心尽力,却终究被婆家人隔绝在外,但如今她不会这般庸人自扰,将一切看淡,尽己所能便好。
“我只是不明白,好端端母亲为何不愿与父亲合葬了?”
杜丽娘垂眸,并不言语。
柳二夫人见状也不好说得太过透彻,只含含糊糊道了句:“若让你与江子良合葬,你如何想呢?”
“我自是……”
与夫同葬本是天经地义,可经二嫂嫂这样一问,她却不知为何话卡在嘴边,硬是未能吐出一句。
与夫合葬确实是天经地义,可又是谁的天经地义呢?
若扪心自问,她真的半点不愿意。
柳宜娴抬头看着杜丽娘,又转头看向她长大的屋中,忽而感觉心尖一疼。
活着与江子良纠缠是无可奈何,可若来日她身死魂消,还要跟江子良捆在一处,生生世世不得分离,她真的能承受得住?
莫说什么人死灯灭,只要想到自己会在同一个坑中与江子良一起溃烂,一起化作一滩泥水,她便腹胃翻涌,恶心不止。
柳宜娴捂着唇,随后大口大口呼吸。
再抬头时,她望着杜丽娘眼中满是惊愕。
她以为自己对江子良无爱无恨,也已经做好与江子良蹉跎一生的准备,可她不曾想到,只简简单单一个问题,便让自己瞧清楚了心意。
“母亲,这些年您也是抱着这般心思与父亲在一处的吗?”
杜丽娘缓缓睁开眼,看着女儿眼中带泪,忍不住慈爱地摸了摸她的头。
“宜娴,你若痛苦,便早早与江子良做个了断吧。”
“娘亲往日不懂,总认为日后大把春光可以挥霍,便将那一桩桩一件件推到明日,后日,大后日。”
“哪怕心有计算,也下不了决断。”
“年轻时不谙世事,反倒无惧无畏,待吃过苦、撞过墙方知行事需谨慎。”
“可惜我学会得并非是谨慎,而是畏头畏尾。”
“一夕撞南墙,便再不敢向前踏步,终一生弹指过,老来悔已晚矣。”
“但我儿年岁尚轻,不该就此蹉跎。”
人生短短数十载,行至半路只道来日方长,哪里懂敷衍是贼,偷得春光尽去,才后悔当日不曾认真对待命运,不曾认真对待自己。
“我儿的前路值得坦**光明,莫让他人他物拖累了你。”
她话至此,点水而过,其余的再不能替他人拿主意。
将手抽回,杜丽娘道:“合葬一事你们无须忧心,过好自己的日子便可。”
年轻时她自己不曾努力争取的,年老了又凭什么让孩子们牺牲自己为她争取?
“母亲。”
柳宜好低低出声,眼中带着心疼。
她并不能理解母亲不与父亲合葬的心思,但她看得懂母亲眼中掩藏于平静之下的暗涌。
那是她所熟悉的不甘。
她们不甘啊。
不甘囿于后宅,不甘一生与针黹扫洒作伴。
不甘一生被冠以头发长、见识短之名,自然也不甘生无自由,死无自由。
柳宜好眼眶发酸。
她想,或许母亲只是想要为自己做主一次,想要再自己选择一次,如当年一般。
柳家三女仰起头,低声问道:“母亲,当年您游园,如今未得圆满,可曾悔过?”
不知为何女儿突然提起此事,杜丽娘微微一怔。
沉吟许久,她方笑着道:“虽未得美满,但不曾悔过。”
柳家二女不解:“母亲,为何不得美满也不曾悔过?”
杜丽娘道:“因是我自己的选择。”
“若我聪慧,便该知晓轻易选择多不会得下善果,可我幼时愚钝,错有前因,所以不悔不怨。”
“若来世让我选,应还会如此选择。”
“为何?”
柳二夫人满心不解。
杜丽娘浅浅一笑:“我可自困,却不能被世俗、偏执教化所困。若有来生,我那日必还会再去游园,看院中万紫千红开遍。”
“只是我不再会如当年那般,以牡丹亭下与你们父亲幽会为脱离闺阁束缚的途径。”
“娘亲往日以为嫁一男子,便可逃离闺阁枷锁,女子变为妇人便可拥有行于天地的自由。如今想想,着实可笑。”
“依附他人,永难得自在。”
“更何况将**邀艳约错以欲为情,是以今日发现当日情郎远非良人,自是理所当然,所以不悔。”
“冲破枷锁,不该借放纵之名,肯定自我,亦不该披放纵之皮。”
“前因错,必难得善果,我儿要以此为戒。”
杜丽娘慈爱一笑:“娘亲错,但是娘亲不悔。”
看着几个已人至中年,仍浑浑噩噩的孩子,杜丽娘轻轻一叹。
“娘亲知你们各有各苦,但娘亲希望你们莫将心力沉浸悔过之上。娘亲希望你们懂得向前看。”
“前路渺茫,可当下若种善因,来日多会得善果。唯眼下,唯此时此刻最重要。”
“宜娴、宜好,光阴莫虚度,多做些有意义之事。”
柳宜好如年幼一般,睁着一双明亮眸子看着杜丽娘。
“娘亲,何为有意义之事?”
杜丽娘道:“不随俗世沉浮,问心而行。”
柳家二女闻言抓紧裙摆,沉思半晌站了起来。
“母亲,孩儿晓得了。”
“孩儿有些事要做,明日,明日孩儿来同嫂嫂一起商议您与父亲合葬一事该如何。”
听了那句问心而行,柳宜娴再坐不住匆匆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