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玖寅从柳家书房出来,跟柳二一起去等江子良等人。
柳二夫人则带着柳家三女去了正堂。
杜丽娘被丫鬟搀扶出来,柳家三女上前扶着母亲。
杜丽娘拍拍女儿的手,倒是没有其他言语。
自当年大女儿执意嫁予小吏,她又强拘束二女儿以至二女儿嫁错人后,她便再不敢多干涉儿女婚事了。三女儿的婚事是当年徐家上门提亲,她问过三女意见,她同意后自己方吐口的。
这些年三女儿看着过得十分不错,她才寻到些许安慰。
虽她也可预见女儿会在婆家遭遇什么困境,但人间百态,没有方方面面俱顺遂的,她的生活已算好的了。
母女三人坐在一处闲聊,等着其他人。
“嫂嫂,这是我与夫君为坤儿玥儿准备的见礼。”
柳家三女身旁的小丫鬟递来两个锦盒,手掌大小,十分精美。
“都是自家人客气什么?你往年来送给他们的已足够多了。我做人嫂嫂的,反倒没什么好东西给你。”
柳二夫人说得真诚,令柳家三女有些诧异。
往日她回家,她这嫂嫂虽说热情,但总觉着并不十分亲近,今日不知怎的瞧着倒与她亲厚不少。
“嫂嫂收着,如何说我也是孩子们的姑母。”
笑着将东西强推给柳二夫人:“打开看看,看看两个孩子喜不喜欢。”
坤儿与玥儿正坐在院子中吃糕点,柳二夫人看了眼两个孩子,低头将锦盒打了开。
每个锦盒中都放了一对儿龙凤金镯,拿在手中沉甸甸的。
以往她这姑子年节时也喜欢送些金银首饰、金银锞子等物。说来若在大户人家,这些东西是万万拿不出手的。既俗又显寒酸,稍有身份之人都很难看在眼中。
可今日柳二夫人摸着手中的两对儿龙凤镯,却是心头滚烫。
往日她不是没挑过理。
她总觉着小姑子这样富贵,嫁得这样好的人家,回回出手却只送些铜臭物,分明是在讽她寒酸,只懂欣赏这些俗气东西。
她一直以为这姑子是瞧她不起,才每每选了金银打发。
可今日,她倒能理解小姑子的一番苦心了。
她无实力雄厚的娘家撑腰,在婆家又多被妯娌压一头,平日往来已十分艰难,哪里有心思再想着娘家?
且徐玖寅乃徐家四子,上有父母兄长,手中自是没有产业。每月怕只能从公中领些月例。
与她们柳家之间的年节来往应都是徐家公中定下的数额,多半不多,还需她自己再加些添头。
三妹妹自己都没什么好东西,自然也不可能送给她什么名贵的,且娘家都知她嫁了高门,又不好真的出手寒酸,只能不知从何处拼凑些金银物,不上不下的送着。
怕是她也知道柳家生计并不宽裕,也在变相用这种方式帮衬娘家,帮衬兄长。
这当中的幽微心思,她往日是一点都瞧不见的。
柳二夫人忽然鼻尖一酸,忙转过头去。
倒并非她如何感动,只是觉着为人实在艰难罢了。
实在是人人都有自己的艰难处。
哪怕如三妹妹这样人前显贵,人后受罪咬着牙帮衬娘家的,还要被猜忌,被说嘴。
她不明白,更不懂为何人总是只能看见他人最不好,最不堪的一面。就好似将人心往最坏里揣度,自己才能活得舒坦了似的。
分明她只要好生想想三妹妹的难处,就能知晓她已竭尽全力在帮衬她们了。
见柳二夫人打开锦盒看了眼后连忙转过脸去,柳家三女面上笑容也淡了下来。
两对儿龙凤金镯已算贵重,她这嫂嫂却永不知足。
柳家三女心中厌烦,只觉这些年白白与个白眼狼来往。一味嫌弃她出手不够阔绰,可对方却从未回送过自己什么。
好似她穷,她横都是理所应当一般。
柳家三女一阵烦躁,却又不得不忍下。毕竟她就是柳家人,知晓柳家是个什么境况,自然无法真正挑出什么理来。
只是心中难免会……
她正恼着,就见柳二夫人红着一双眼将头转了过来。对方从盒中拿出一只凤镯,又将其他的递还给自己。
“徐家是富贵,可咱们跟人家差得远了,我与你兄长也帮衬不上什么,更不能再收你这样贵重的东西。”
“家里什么都有,衣食都不缺的,到是你……”
“应当多揣些银子在手,如此也不怕徐家姑嫂妯娌们往来时,你手中紧张。”
柳家三女有些怔愣,未曾想往日向来高傲的嫂嫂会说出这番话。
“嫂嫂不必忧心我,我在徐家……什么都不缺。”
“听嫂嫂的话,你拿着。”
这人呐,一旦存了真心,再看他人时便没有不好的。
柳二夫人又去打量柳家三女,发现她头上发簪金灿灿,甚少有什么划痕,一瞧便是新打的。再联想那两个婆子的话,她不由想起自己先前频繁跑金铺的情形来了。
柳二乃朝中官员,虽官职不高但她也常需要同其他官家夫人打交道。
这身上穿的用的就不得不在意、不考究。
可越是在意,她就越觉得不够好,不够名贵,不够显眼。为此不知困扰她多久,让她浪费了多少心力、物力。
但好在她与那些夫人往来不算多,完全不似三妹妹这般与那些个妯娌同住一个院子。
这日日抬头不见低头见的,她想想都能无端生出一阵压力和愁绪。怕是三妹妹在家一刻不停歇,日日睡了都要想着明日该如何维系自己的体面。
柳二夫人想到此,都顿感疲惫不已,心烦不已。
“你哥哥如今还有别的生计,家中不缺余粮,你快收起。”
利落将龙凤镯塞回小姑子手中,柳二夫人道:“也不知是我上年岁了还是如何,如今看你跟看玥儿并没什么不同。”
“只是玥儿还没出嫁,身旁有我这娘亲和她祖母疼,倒是你,徐家人口众多,也不知有没有人心疼心疼你。”
“嫂嫂说笑了,夫君……待我很好。”
柳二夫人话落,柳家三女沉默了好一阵才低声回复。
话是真心,可也充满了心酸。
徐玖寅待她的确好,可在徐家,她也着实过得累。
往日不觉得如何,都已习惯了,可今儿娘家人这轻飘飘地一问,她便再忍不住红了眼。
柳二夫人轻轻拍了拍她的手,眼露心疼。
杜丽娘看着眼前二人,忍不住缓缓叹息。
这人呀,好似都是这般哭着笑,笑着哭,摔摔打打、糊里糊涂地将一生过了。瞧着短短几十载,却硬是能将酸甜苦辣都尝遍。
如她这儿媳般能忽然看开,得个清醒的总是少数。
多数都是如她这样,痛苦一生。临老临老,方能想通唯有心外无物,心内无挂,方可怡然自得,看山是山,见水是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