婆母过寿,她需要准备的东西不少。且如今玥儿大了,也正好可借此次机会相看一些人家。
柳二夫人去了常光顾的布坊,想着采买几匹颜色鲜亮的好料子。
方进门呢,便见往日常来往的一位夫人站在铺中,她脚步微微一顿,低头看了看身上略显旧色的衣衫。
只是片刻,柳二夫人便直起身走上前去。
直到那位夫人离开,对方都不曾注意到她身上的穿着。
柳二想着方才对方心事重重的模样,不由笑笑。
她想得没错,人果然都只专注于自己,甚少人在意他人过得如何。好与不好,无非片刻谈资而已。
将此事抛过脑后,柳二夫人选了些布匹,又去糕点铺子提了点心,去往柳家二女家中。
方一进门,她便察觉出这里与上次来有些不同。
虽还是相同的院子,但如今院中被人收拾得很是齐整,且先前破败的屋顶也修葺妥当。柳二夫人眨眨眼,很快释然。
若是她往日的性子,必要上前问问为何。问问是否二妹妹又改变了主意,不去苏杭了。
但如今的她看得通透,他人人生,自该由他人做主,别人所能做、仅能做的便是少些指点。
柳二夫人笑着摇摇头,提了糕点进到屋中。
柳家二女正在灶台边,她身上一反常态穿了件绣花的袄子,不曾像往日一样只穿着粗布棉裙,瞧着十分疲惫苍老的模样。
“二妹妹。”
“嫂嫂来了?”
将手中活计放下,柳家二女转过身净手擦干。
看着自家嫂嫂又提了糕点,她忍不住会心一笑。
“许久未见你穿这绣花儿的袄子,真是俊俏。”
柳家二女面色一红:“这几日管旁人借了几幅花样子,自己动手绣了绣练练手艺,如此若去了苏杭也不算一无所知。”
柳二夫人有些惊讶:“我瞧着家中屋顶房梁都已修好,还当你打消了念头。”
“怎会。”
“不过是这几日静下了心,瞧着家中乱蓬蓬的,心中厌烦罢了。”
她往日心思也不知都用在了何处,许是整天忙着哀怨愤恨,悲春伤秋了。那段时日,她深陷泥潭,以为自己无论如何都挣脱不出,自是没心思管其他的。
如今她已能逃脱,再看这泥潭,便觉得好似也没什么。
无怨无尤,只想远离。
“家中乱,我瞧着亦无精打采的,拾掇干净了,我亦多些精神气。”
说完,柳家二女羞赧一笑。
她好似许久不曾笑过了,嘴角勾起的时候,甚至可察觉到一阵僵硬。可待双唇勾起,她那沉寂多年的一颗心好似也跟着动了动似的。
“这糕点,可要吃的?”
“自然,还热着。”
柳二夫人将面前糕点向前推了推,姑嫂二人打开慢慢吃了起来。
这几年她们说不上亲厚,如今坐在一起也没什么话语。但两人都不觉着尴尬,只静静吃着。
“嫂嫂,都说苏杭那边富庶,也不知那边糕点是否比眼下的好吃。”
“这倒不知,应比这等好吃。”
“听说那头遍地都是银钱,也无人弯腰去捡。”
“我也曾听闻此言,只是当不得真。若是真的,天下人都去苏杭捡银子了,其不是乱了套?”
“说得在理。”
柳家二女腼腆勾唇,手中的糕点已经被她捏得变了形。
她就是无来由的紧张害怕,但心中也有一份掩饰不住的雀跃和向往。
她困在这泥潭太久了,她渴望离开又惧怕离开。
柳二夫人也瞧出她的忧思,想了想道:“咱们妇人不曾见过外头天地,但我长兄却是去过那边的,你若不惧,今儿我带你见见我兄长,左右来日一同前往,也要拜见。”
“如今提前熟络,他日相处,你也不会太过拘谨。”
“这……”
柳家二女有些迟疑。
她已经许久未见过外人,尤其是有官身之人。
往日她是不惧的,可如今……
低头瞧了瞧自己身上干净却略显寒酸的袄子,柳家二女心中一紧。
这已是她最能穿得出门的衣裳了。
想着想着,她抬起头仔细打量起嫂嫂的衣裙,这才发现今日嫂嫂穿得格外素朴。
她往日那无时无刻不端着官家小姐架子的嫂嫂,如今正大大方方地吃着糕点。虽不若往日举手投足透着气势,可她瞧着就是顺眼得紧。
看了许久,柳家二女道:“嫂嫂今日有些不同。”
柳二夫人拿着糕点的手一顿,随后道:“想开了些,通透了些,人也就肆意了些。”
她不甚在意地掸了掸衣衫上褶皱,温和地看着柳家二女。
“我同你去,嫂嫂,我同你一起。”
柳家二女站起身,将身上的袄子仔仔细细抻平,抻得没有一丝褶皱,又小心地梳洗一遍,这方跟柳二夫人一起离开。
“这时辰还可去拜见嫂嫂母亲。”
二人交谈着离开,待到柳二夫人娘家时,正看着家中奴仆急匆匆将行礼送上马车。
“怎的了?发生什么事?”
还未等下人答话,柳二夫人的兄嫂便急忙从家中出来。
“你怎的回来了?”
见到柳二夫人,她兄长蹙眉,还不等开口答话,他便急急道:“禹佃地动,伤亡不少,我同你嫂嫂要提前离开去那头瞧瞧,走得急,你不必相送。”
说完,柳二夫人与柳家二女便见四五人分别上了马车。
一阵尘烟滚过,马车已驶出街口,不见踪影。
饶是柳二夫人自认如今已经开悟,十分透彻,一时也僵在原地不知该如何反应。
柳家二女更是痴痴看着前方,神色空洞。
她已经努力了,已经用尽了全身气力从泥潭中爬起,也鼓足了勇气改变现状。
可为什么?
柳家二女咬着牙,死死抓着衣襟。
“为什么?”
“天爷不公,这是为什么?”
她这一生,好似不曾经历半点好事。虽为官家女,可她上有兄长,下有幺妹,自幼便是最不得父母关爱心喜的那个。
家中三个姐妹,长姐嫁给了心爱之人,日日浓情蜜意,姐夫待她如珠如宝,妇唱夫随。
幺妹嫁入高门,夫家门第高,族中富,一生衣食无忧,奴仆成群。
唯有她,她既不曾嫁给心中良人,又饱尝生活困苦。
她的孩儿年纪尚轻,她却无力供养他读书。她的女儿乖巧可爱,她却无法给予她锦衣美服。
可这一切的一切,如今她都接受了,释然了。
她寻到其他生路,不怨了,忘却了。
可为何,为何又再断她生路?
柳家二女转头看着柳二夫人,流着泪喃喃道:“嫂嫂,命运不公,你说这是为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