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丽娘不知儿女心思,她如今正在房中小憩。
年岁大了,同柳梦梅的寥寥几句争吵已让她劳心劳魂,对儿女的担忧亦让她颇感疲累。
在半梦半醒间,她好似又回到了南安府后花园。唯一不同的是这次梦境中那姹紫嫣红开遍的院子,再不是处处断井颓垣模样。
梦中的南安府后花园阳光灼人,母亲手持花枝剪,正裁枝剪朵。
未出阁时,她满心自怜,只叹自己才貌端妍却似牡丹杜鹃,不曾在春日里占了先。与柳梦梅梦中定情后,她一心只念梦中秀才,早忘了爹娘萱花椿树,子生迟暮。
如今她双鬓满是华发,再于梦中与母亲相见,只余满心悔与苦。
“娘……”
“咳。”
刺耳清嗓声在屋中响起,温馨梦境破碎成点点光斑,杜丽娘模糊着双眼从梦境中醒来,耳边是柳梦梅睡梦中不停咳嗓声。
他幼年饥寒交迫,冬日里伤了脾肺,如今年老整日咳个不停。
杜丽娘听着,还未醒来已心中生厌。这么多年虽勉强说得上习惯,但若今日吵闹过后,她才发觉自己根本无法忍受。
柳梦梅睡得深沉,口中偶尔还会咕哝些什么。那模模糊糊的呓语听得人心生烦闷,杜丽娘想了片刻,缓缓走出屋中。
大雨停歇,院中满是雨后味道,虽带着土腥气但照比寻常也算清新。杜丽娘怔怔回忆方才梦境,却发现如何都想不起母亲容貌。
“娘?”
“您还未歇下?”
柳家二子低声上前,待走近时又向屋中瞧了瞧。杜丽娘转头看向已撑起门庭多年的二子,微微点了点头。
柳家二子站在她身旁,双唇开开合合许久,终未能出声。
“有什么话便说吧。”
柳家二子站在杜丽娘身旁,视线同她一样看向院中远处一点。
他有许多话想说,他想问问当年外祖、外祖母过世时,是否真的没给母亲留下半点物件。又想问那时将祖宅交予族中,族中是否真的没给母亲半点银钱。
毕竟他外祖乃一品平章,而外祖母更是世家出身。
他也想问母亲,是否看见他夫人为家中的付出,也想问当时他夫人典当嫁妆填补家中的时候,她母亲为何视而不见。
他父亲当年虽中了状元,但也只是托了运道好的福,真才实学不能说半点没有,但……终归未高至可靠学识忽略背景,在官途趟出一条青云路。
因此柳家这些年过得不算顺遂。
他父母盛名在外,他幼时记忆中家中时常门庭若市,数不尽的人前来拜见父母。有的是痴迷话本子的,有的是心怀好奇的,自然也有些是心怀恶意的。
这些人往来虽都会带着拜礼,但家中也不可不准备回礼,一来二去生活便慢慢拮据。
若让他说,家里只是个空瞧着好看的花架子,底子是半点不丰润的。
这般境况也是由他夫人嫁入柳家后,方缓解许多。
他夫人出身官宦世家,陪嫁丰厚,这些年打点家中致使阖府上下一心,日子过得愈发顺遂,倒让他忘了往年那些个旧事。
今日父母相争,他才想起不少。
“母亲……”
“如何?”
杜丽娘转头,见次子面上欲言又止时,在心中缓缓叹息。
她此时,心境复杂。
到底是自己的孩儿,便只瞧他面色,她也能猜想出一二分,无非是为了些铜臭之物。
夜深吹起了风,杜丽娘忽然闻见一阵花香,她莫名恍惚,仿似又回到了初次游园的时候。
那时她满心想寻一蟾宫客托付花期,痴痴盼望才子出现可将她带离牢笼一般的闺阁生活。那时杜丽娘畅想的未来,并不似今日这番模样。
杜丽娘抬起手虚空一握,好似想要触碰那不可琢磨的、无形的命运。
闺中时候,她所想象的生活,远不是这般。
她所想象的是来日得一良人,这良人将她护于羽翼,娇宠非常。二人亦可琴瑟和鸣,白首不相离。她所想象的生活是温热的、沸腾的,而远非如今这般滑稽、冰冷。
牡丹亭下芍药栏边,花香下托付是的她杜丽娘对未来美好幻想的渴望。
那份渲着姹紫嫣红的梦境,不能、也不该沾染着铜臭。
当年她所畅想的未来,夫婿不是日日计较蝇头小利的吝啬之人,更不是贪财好色,无法承责的软弱之徒。
自然,她也曾在那场梦境中勾勒过未来子嗣的模样。
她想过,她与柳梦梅的孩儿必属龙凤之姿,人间一流。
她想过,若是生了男儿,便让他与柳梦梅学习锦绣文章,来日蟾宫折桂做风流状元,若生了女儿,她便教她读书知礼,贤淑古今。
她曾将一切美好浇铸在那场耳鬓厮磨的梦境里,却不曾想有朝一日,它会褪下自我臆想的红蓝黄紫,变得苍白且糜烂。
昔日美好被铜臭被贪婪,被欲望冲刷,她这才看清最下头的那一层丑陋底色。
杜丽娘缓缓收回手,看向次子。
“我知晓你今日来是为了什么,虽令我痛心,但为娘见你为枕边人出头,反倒有三分欣慰。”
“母亲这话何意?儿子不懂。”
柳家二子轻咳一声,面露讪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