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莫参与,今儿我非要跟他辩个明白。”
“我为你买奴买仆操持家中,你说我不懂克勤克俭,你大手一挥丢出家中十数年嚼用为一戏子赎身,反成了救苦救难。”
“你且说说,可笑不可笑?”
“有甚可笑?”
“世人将我二人经历编撰成案头本,让我二人故事广为流传。她于戏中扮演杜丽娘,入戏颇深伤了神魂,整日痴痴浑浑。”
“我心生怜惜,不忍心她如此蹉跎青春方为她赎身,助她脱离困难,这有何不对?”
“使区区银两可救一鲜活性命,何乐不为?”
“区区银两?”
“救人性命?”
杜丽娘嗤笑一声:“我送母亲一匹他人转赠的缂丝,你牢记心中数十载。你使巨资为优伶赎身,就叫区区银两不值一提。”
“这天下能救的、可救的不知凡几。”
“那饿死街头的孤寡你不曾救,医馆中病痛缠身无钱医治的你不曾救,同你一样出身贫寒,衣食拮据的寒门书生你不曾救,怎就单单去救那身段窈窕,容貌妍丽的戏子优伶去了?”
柳梦梅面色青白:“妇人心奸。”
“年轻时你尚算贤德,临老却愈发会胡搅蛮缠,拈酸吃醋。”
“我倒要说你恼羞成怒。”
便是柳梦梅抵死不认她也知他就是起了色心。若他追捧一二优伶歌姬她根本不放在眼中,只是那赎身女子让她瞧着烦闷不已。
她死而复生之事的确广为流传,有人将她与柳梦梅的故事编撰成册,搬上戏台。他为之赎身的戏子正是扮演她的旦角。
“多年来你一直以那旦角入戏过深为由,身前身后陪伴。你二人同出同进,她又以丽娘自称,你日日护在她身边,活似你二人才是那故事中杜丽娘、柳梦梅。”
她呢?
她那时容颜已淡,那旦角却正值青春年华,她日日都会听柳梦梅诉说二人初见时她容貌有多令人惊艳。他借她人之貌之躯说爱她之言,还让她承这一片深情,当真荒唐。
荒唐至极。
“你口口声声独爱杜丽娘,你所钟爱的是戏台之上千千万万披着名为‘杜丽娘’皮囊的花旦,还是那些个为你而痴、青春少艾的女子?”
“你重色,又何必打那痴情名号,口口声声说只爱‘杜丽娘’一个?”
她啊,也是见他万般呵护那些日日上演游园惊梦,牡丹亭下唱着姹紫嫣红、断井颓垣的花旦,透过戏台之上臆想当年她折于他风华魅力流露出自傲神色时,方看透这人。
“你哪里是钟爱什么‘杜丽娘’你分明只是沉浸于青春女子因话本子所投射出的虚妄幻想。”
“青春韶光,谁人不爱?”
“痴情少女谁人不喜?”
“你官途不顺,有志难舒,少不得要在这些懵懂女子身上寻一个被需求。”
“可怜你于家于国无望,可怜你一生荒唐,可怜你只能透过戏子对戏曲中那个痴情天真的柳梦梅产生的错误幻想,寻寥寥慰藉。”
多年困于宅院,她一生只知夫婿儿女,虽当年有传奇经历,但她从不敢轻易想起。
许是她今儿累了,这么多年已疲惫于为他也为自己遮掩。
遮遮掩掩了一辈子,生怕日子里有一丝丝不圆满被他人瞧了去,笑话了去。
可这日头是自己过的,她不舒坦,又如何管他人是笑是哭,是贬低亦或瞧不起?
碌碌一生须臾过,前路困顿犹处荆棘阵,可怜她从未生出过披荆斩棘之心,反不断游说自己不疼不冷,世人皆如此,她亦该如此。
她不该如此,世人也不该如此。
杜丽娘站起身,端坐在屋中神色肃穆。
旧日吃苦她只知混了血咽下,那只是因为她被困得久了,怕自己没了面对情爱、婚姻里早已被腐蚀得溃烂、爬满驱虫的真实。
可喜的是她还有机会,有机会刮骨疗伤,将那脓血寒毒一点一点拔除。
“柳梦梅,贪婪好色吝啬无能之名,你便认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