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云压日细雨若烟,空****地界瞧不见天光半点,仰头望日也唯有黑云滚滚,侵人五感。杜丽娘倚在矮榻边斜斜拨弄着床下珠帘。
入冬以来,她常感不适,许是早过了知天命之年,她对生生死死已看得极淡。
轻咳一声,杜丽娘掩了帕子在唇边,缓缓擦拭。
身旁卧一鸡皮鹤发、蓬头历齿男子,梦呓间偶尔转动翻身,动作时带出不知从何传出的浅浅霉味。杜丽娘微微蹙眉,敛了眼。
“母亲,用药了。”
一壮年男子侧立在药炉旁边,恍惚间杜丽娘好像看见了当年牡丹亭下、芍药栏边手执垂柳半枝的呆愣秀才。
“柳郎……”
“丽娘?”
身旁男子眯着惺忪睡眼怔怔望来,眸中涣散没有焦点。
颤巍巍一声呼唤,让杜丽娘回过神来。
尘世间柴米油盐蹉跎了容颜,美人迟暮,往昔的俊妍秀才最终也落得垂垂老矣模样,让她心中再生不起半点波澜。
而夫妻多年,如今不嫌恶已是极大的体面。
“前些日子爹爹吩咐的事,儿子已办妥。”
柳梦梅点头:“我与你娘恩爱一生,又具三世情缘,惟死后合葬南安府梅花庵方能一世圆满,此事你做得极好。”
当日杜丽娘游园伤春、忽慕春情,引得他入梦,二人又遇那好事的南安府后花园花神怜惜,于梦中云雨。后杜丽娘思春暮色,痴情而亡,逢他掘了梅花庵下半尺孤坟,方让她破土重生。
二人经历也算传奇,至如今世间皆知他夫妻鸿案相庄数十载,比翼连枝情意深。
且杜丽娘伤春而亡,死后三年又得复生,无人不称其为有情之人,更有人言世间至情之人非杜丽娘莫属,只因其可为情而死,又为情而生。
思及此,柳梦梅转身看向杜丽娘,笑言:“牡丹亭上三生路,咱夫妻三世姻缘实乃天注定,不可破。”
他二人这几年身体愈发糟了,身前身后事都应操持,得今日有些兴头精神尚好,不若一起定了。
柳梦梅正交代日后合葬事宜,杜丽娘却是听得直蹙眉。
一世夫妻数十载,如今半截身子都踏进了黄泉,反让她思绪颇多。
三生姻缘听起来仿似情深绵绵,乍听又似天赐良机、天随人愿。
但她杜丽娘已同眼前人共度半百之年,可还愿再重复同样时光?思绪良久,杜丽娘温声开口:“合葬,便罢了。”
“哦?为何?”
柳梦梅不解。
既已开口,后续之言便不再艰难,杜丽娘垂眸,不曾看柳梦梅一眼。
凡尘俗世消磨人心,若她还是二八之年会因未逢折桂之夫而伤怀的思春少女,在听闻自己与柳梦梅再续三生姻缘时必会心驰神往。
可她早已不是会慕色而亡,年岁轻轻重情自怜的杜丽娘了。
见杜丽娘不语,柳梦梅上前道:“夫人此话何意?”
“夫人不愿与我合葬,可是有我怠慢亦或委屈之处不好言语?”
委屈?
杜丽娘颦眉细思。
一生须臾而过,好似未有什么委屈,又好似有许多委屈,一时片刻让人没有头绪。
她久久垂首不语,却是急坏了柳梦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