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午12点整,县局二层会议室,参与侦破赵大命案工作的刑警围坐在橢圆形的长桌边,一边吃着盒饭,一边七嘴八舌地讨论着案情。晋武站在最前面,用筷子敲了几下桌沿说:“大家吃着,我说着。赵大是咱们县政协委员,又是知名的企业家,所以上级领导对这个案子很重视,过一会儿局长要亲自来旁听,大家都打起精神来,我作初侦报告的时候,可不想听见底下有人打呼噜!”
说完,他问坐在左边的林凤冲:“林处,你看有什么要讲的没有?”
林凤冲摇了摇头。他刚才补了一小觉,精神恢复了些,给许瑞龙局长打电话请示能否协助渔阳警方办理此案,得到了局长批准后,才参加案情分析会。
吃完饭,刑警们把饭盒和垫桌子的废报纸收拢走了,打开窗户放放一屋子的菜味儿,点上烟一边吸一边等着开会。
这时,呼延云和楚天瑛走了进来——虽然楚天瑛还没痊愈,但是他坚决要求参会——在他们身后还跟着郭小芬。晋武一看,皱着眉头对林凤冲说:“楚天瑛参加会议,我没意见,但那个呼延云,我上网查过了,神神叨叨的一个人,没必要让他参会。至于郭小芬,还是杨馆长遇害案的犯罪嫌疑人呢,无论如何应该回避一下吧?”
林凤冲还没说话,坐在远处的田颖倒先急了说道:“晋队,呼延云可是著名的推理者——”
“什么推理,不就是脑筋急转弯吗?”晋武一瞪眼,“还有,你一个见习警员,能不能懂点规矩,这里轮得到你随便讲话吗?”
林凤冲知道呼延云的脾气,立刻板起脸来对晋武说:“晋队,郭小芬的无辜,已经被田颖证明过了,她是《法制时报》的名记者,连我们北京警方有时都要借助她的能力破案,参加你这个会议怎么就让你掉价了?至于呼延先生,这么说吧,你要是赶他走,那我也只有离席的份儿了!”
晋武一见林凤冲真的生气了,赶紧说:“好吧,好吧,听你的,都听你的。”
楚天瑛和郭小芬这才落座,呼延云绕了个弯儿,在田颖身边坐下。
片刻,县局局长走进会议室,案情分析会正式开始。
首先是晋武作初侦报告,他把赵大命案的基本情况按照时间顺序梳理了一遍,介绍了一个新的调查结果:“据侦查员在县出租车公司了解的情况,已经证实在昨天晚上9点半以后,有两位司机先后在电影院门口拉过两批客人。第一辆车一人,疑为李树三;第二辆车两人,疑为马海伟和翟朗。第二辆车的乘客一上车就要求跟踪第一辆车,并且在第一辆车开上大堤后,让第二辆车的司机停下了两分钟。”
“翟朗不是说有五六分钟吗?”有警员问。
“考虑到翟朗的心态,他很可能做了有意或者无意的伪证。”晋武说,“就在调查中,出租车公司的一位司机提供了一个很重要的情况;他昨天晚上8点30分在豪庭景苑小区门口拉了一个客人,8点55分开到大池塘。这个司机以前在市建筑工程公司工作过,他认出这个客人正是赵金龙——赵大的家就住在这个小区,当时赵大空着手,神色很正常。”
“赵大不是约了李树三和田颖晚上10点到的吗?怎么他提前一个小时就去了?”有警员问,还不怀好意地瞥了田颖一眼。
田颖的脸色十分难看。
“也许他9点左右约了其他人吧,或者纯粹去散散步、钓钓鱼什么的也说不定。”晋武说。
在讲到大池塘内部的情况时,他让手下在前面的黑板上画了两张平面图,一张是大池塘的,一张是简易房内部的,以便让与会者更好地了解现场的情况——
“我们对整个大池塘进行了勘察,现在给大家介绍一下:首先是门口,从大堤下到门口有一块洋灰地,在这里提取到了五组比较新的轮胎印,已经证实其中有三组是赵大、李树三,以及马海伟和翟朗乘坐的出租车的,还有一组是田颖骑的电动车的,最后一组的轮胎印怀疑是摩托车的轮胎造成的,但是我们并没有发现附近有摩托车或类似的交通工具。”
“摩托车?”郭小芬似乎想起了什么,然而记忆的火星一冒即熄。
晋武继续介绍道:“进入大门,右边是值班室,值班室的门是从外面锁上的,李树三说赵大偶尔在这里留宿时,肯定会让葛友在值班室门卫兼保安,但是昨天晚上,赵大是独自来的,证明他并没有在此留宿的打算。我们打开值班室看了一下,地上没有新的鞋印,也没有其他异常的情况。葛友我们还没找到,他的手机也一直处于关机状态。”
“下面说一下赵大住宿的平房,房门上着锁,打开门以后,发现里面是个带着洗手间的套间,但装修和陈设十分简单,只有一些最基本的生活用品,床、蚊帐、桌椅、电视什么的,地板十分干净。可以肯定,昨天晚上赵大没有进入过这个房间。”
接下来,晋武说到命案现场——简易房内的情况了,会议室里所有人都听得全神贯注:“出事的简易房是从西往东数的第三间,我们将其他三间简易房都打开看了一下,房屋构造和室内情况基本相同,都是空房。由于被水淹没过,所以都是一地的土皮儿——从西往东数第一间房子除外,由于以前经常在这屋里烧烤的缘故,地上的土皮儿被踩坏或清扫过许多处……”
“你怎么知道以前经常在那个屋里烧烤?”楚天瑛有些惊讶。
晋武悄悄看了局长一眼,局长装成没看见,晋武于是用一种很尴尬的声音说:“过去我会到大池塘和赵大一起钓鱼,然后直接烤鱼吃。”
虽然案发后,晋武一直在刻意避免提及他和赵大的关系,但是涉及关键问题的时候,就像雪泥鸿爪一般,总要带出一些痕迹。
不过现在不是追究这些的时候,林凤冲示意晋武继续陈述,晋武说:“案发的简易房,房门为铝合金门框和门板,门的里侧有一门闩,闩扣开裂,铝制门闩掉落在西墙附近。结合相关人员的口述,以及门外侧遗留的翟朗的鞋印,这扇门案发时可能从里面上锁,由于这间简易房的窗户都是封闭型玻璃窗,所以该房很可能是一间密室。”
由于密室在实际刑事犯罪案件中极其罕见,所以还是引起了刑警们的一阵窃窃私语。
“当然,本案更加不可思议的地方还是室内的情况。”晋武指着黑板上简易房的平面图说,“简易房内部,除了田颖和马海伟两个人踩踏出的那条‘小路’以外,其余地面上的土皮儿都是完好的,虽然各自向上翻起,但都有一定程度的联结。而他们用手机拍摄过的影像显示,他们昨天晚上走到赵大的尸体前,整个房间的地面上的土皮儿都是完好的——这让我们十分困惑,赵大究竟是怎么走到屋子中间的?如果是他杀,凶手是怎么杀死他,又是怎么退出房间的呢?”
会议室里一片沉寂,每个人都在思索,又都不禁纷纷摇头。
如果非要找出这个问题的答案一切才能继续,那么全体刑警变成望夫石也出不了会议室。局长赶紧转移话题道:“现场勘察,能否确认这个简易房里面就是案件的第一现场?”
“这个,请法医来说明一下吧!”晋武说。
法医用投影仪展示了几张赵大尸体的照片说:“现场发现,死者的胸口插有尖刀一把,尸检表明,死者的左胸部有一处锐器形成的创口,导致其因外伤性心脏破裂死亡,死亡时间可以锁定在昨晚8点到10点之间。由于现场提取的尖刀,刀刃的形状与创口一致,可认定为致死凶器。从死者尸体周围的情况判断,没有发现拖曳尸体的痕迹,这里确系第一现场无疑。”
照片显示:赵大头朝东,脚朝西躺在地上,下身是一条青色绸裤,上身穿的白色汗褂,心口部位已经被血液染得一片鲜红。
即便是在警察聚集的会议室里,乍看赵大的表情,仍然让人不寒而栗。他鼓胀的凸眼珠,他龇出很高的白色牙齿都表明,他在倒下的最后一刻目睹了什么极其可怕和诡异的事情,由此而产生的恐惧甚至让他忘记了心口的巨大痛楚,因此死亡定型在了如此可怖的表情上……
下一张照片是凶器,那是一把很普通的木柄直刀,刀刃很长,也很锋利,血槽上还残留着红色的组织。
“刀柄上提取到指纹了吗?”局长问。
“只发现了死者本人的指纹。”法医说。
这与发现赵大时,他手握在刀柄上,是相符的。
正在这时,呼延云突然问了一个很奇怪的问题:“赵大的衣服上,除了那个创口之外,有没有其他地方破了洞呢?”
晋武不知道他问这个的目的何在,愣了愣回答说:“没有。”
呼延云点点头,意思是没有其他问题了。
“说到赵大的衣服,我们在他的裤兜里发现了一部手机,触屏的,上面只有赵大本人的指纹,手机记录显示在昨晚10点钟以后,李树三多次拨打过他的手机,但没有接听。此前,大约9点,也有一个陌生的号码打过这个手机,但是我们查不到手机机主。”晋武说,“赵大的裤兜里还有一串钥匙和一个钱包,钱包内的人民币、银行卡、信用卡都没有遗失,赵大脖子上戴的金项链也没有遗失和损坏,证明本案与财产纠纷无关。”
晋武停了一停,接着说:“我们对室内的其他物品进行了勘验,位于门口右侧的电风扇上没有提取到任何人的指纹,墩布和海绵垫子的肮脏程度较高,没有提取到鞋印。但是在那块纸盒板上,我们有了一个十分重大的发现:在那里提取到了赵大的鞋印。”
“咔哒”一声,投影仪放出了纸盒板上鞋印的照片,以及与赵大所穿鞋的鞋底的对比。所有人的身子都不由得向前一倾。
“原来是这样……”田颖的眼睛一亮,不禁脱口而出。
局长望着她说:“看来小田有什么见解啊?”
田颖连忙站了起来说:“是,局长,我认为这个案子基本上可以破获了。”
会议室里一片惊讶的声音,晋武沉下脸来瞪着田颖。
呼延云轻轻地摇了摇头。
局长在座位上挺起腰来说:“小田你说说吧。”
“我首先想要复述一句大侦探夏洛克·福尔摩斯的名言:当排除了所有可能的情况时,剩下的一个不管有多么不可能,那都必定是真相。”田颖侃侃而谈,“在赵大命案中,出现了两个我们无法破解的问题:第一是密室。整个简易房的窗户都是密闭的,门如果反锁,必定是屋子里的人锁上的。而我和马海伟、翟朗一起进去之后,在房间内除了死者赵大以外,并没有任何其他人。第二是那一地土皮儿。如果我们确认如下四点成立——每个人都没有长翅膀,现有飞行器无法在那样的空间施展,简易房不是太空舱一样可以悬浮,以及室内没有可以攀援或滑索的工具——那么,任何人都无法不踩坏土皮儿地走到屋子中间,但是赵大却实实在在地躺在那里了,这是怎么一回事呢?”
看着刑警们依旧一脸茫然的样子,田颖继续说道:“我说得再明确一点儿,赵大拿着刀,刀柄上只有他自己的指纹,纸盒板上只有他自己的鞋印,门闩只有室内的人才能锁上,这一切的一切不都说明——赵大是自杀的吗?”
晋武立刻驳斥道:“你刚才讲了,任何人都无法不踩坏土皮儿到达屋子中间,那么赵大又是怎么在屋子中间自杀的?”
“请注意,我说的是不能‘走到屋子中间’,而不是‘到达屋子中间’。”田颖说,“因为赵大到达屋子中间,不是走过去的,而是——跳过去的。”
会议室里宛如掀起波浪一般,一片议论声。田颖大步走到黑板前,用粉笔一边勾画,一边说:“大家请看,在这个屋子里,隐藏着一条非常隐秘的‘通道’,好像跳棋上的棋格一般。首先,门口到墩布,再从墩布到海绵垫子,再从海绵垫子到纸盒板,再从纸盒板到赵大尸身所在的位置——每个棋格与每个棋格之间的距离都在两米左右,这恰恰是一般人立定跳远都能完成的距离。昨天晚上,赵大就是这样走进简易房,将门反锁,然后通过一个个蛙跳跳到屋子中间,然后自杀,实现了这个看似不可能完成的‘任务’。”
会议室里的人们都听得目瞪口呆,每个人的心里都觉得这是一个合理的解释,但是又像用西医的神经学说解释中医的经络一般,总觉得欠点什么似的。
“动机呢?赵大自杀的动机是什么?”林凤冲问。
“这个,可能性有很多。”田颖说,“赵大的老婆死后,他的精神状态一直不是特别好,他的公司由于经营不善,赔了不少钱。而楚天瑛警官来本县,很可能让他以为是在针对自己窑厂三年前的塌方事件展开新的调查,这些都可能是导致他自杀的诱因。”
“自杀就自杀,犯得着费这么大的周折,专门制造一个密室和不可能犯罪现场,让警方陷入困境吗?”林凤冲还是不能苟同。
“我在前面提到了,赵大的老婆死后,他的精神状态一直不是很好,前不久他还曾经拿着刀在公司追砍自己的儿子,所以他在死前做出任何诡异的举动,我认为都是可以理解的。”
底下不知哪个促狭鬼说了一句“小田对赵大了解很深入嘛”,引起了一阵“哧哧”的笑声。
田颖僵立在原地,咬紧了嘴唇。
正在这时,局长说话了:“我觉得小田的这个思路不错,可以作为办案的一个主要方向。”
尽管对田颖今天的出风头一肚子的火儿,但局长既然发话了,晋武也只能表示服从:“是,我们坚决贯彻您的指示,把办案的重点放在赵大可能是自杀上。”
田颖面无表情地坐下了。
林凤冲和楚天瑛对视了一眼,想说什么,可是又都保持了沉默,毕竟他们只是来本县协助办案的,不能反客为主。另外,此时他们也实在找不出证明赵大不是自杀的证据加以反驳。
“晋队,你真的确定赵大的衣服上,除了创口位置,没有其他的破洞吗?特别是口袋里面?”
会议室里突然响起了呼延云的声音。
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了他的身上。
晋武有点不耐烦地说:“没错,他的衣服上,除了创口没有其他的破洞,口袋里也没有——你老问这个做什么?”
“我只是想不通一件事。”呼延云看了身边的田颖一眼说,“如果赵大是自杀,他把刀鞘扔在什么地方了?”
所有的警员,连同不是警员但也坐在会议室的郭小芬在内,全都愣住了。
“刀鞘?”晋武一头雾水。
“刀鞘。”呼延云十分肯定地说,“拉着赵大来到大池塘的出租车司机证明了,赵大是空手的,那么只有两种可能:第一种,就是他‘自杀’用的刀早就放在大池塘里面了。问题是你刚才讲过,他昨晚并没有走进过自己住的平房,值班室的地上也没有新的鞋印,剩下的简易房不仅脏,似乎也没有什么藏东西的地方,不适合保存一把锋利的尖刀。那么,这个可能性可以否掉了。第二种,就是赵大来的时候把刀揣在兜里了。我看了一下幻灯片上他穿的衣服,上身的白色汗衫根本没有兜,下面的绸裤,应该只有两个很浅的兜,揣一把那么长的刀,多半会露出三分之一,如果再没有刀鞘,刀尖冲上,会戳到自己,刀尖冲下,十有八九会把裤兜刺出一个窟窿——所以我一直在想,刀鞘被赵大扔在哪里了?”
所有人面面相觑,没有人能够回答这个问题。
“啪啦。”
局长将笔记本合上,抬起头来对晋武说:“马上调整办案方向,这不是自杀,而是他杀!”
会议结束之后,呼延云和林凤冲、楚天瑛、郭小芬聚在二楼中央大厅的落地窗前,一边望着街景,一边聊着案情。
“如果不是呼延的推理,这个案子没准儿就真的要被定性为自杀了。”楚天瑛感慨道。
“是啊!”林凤冲说,“没有刀鞘,证明凶器根本不是赵大自带的,而是另外一个人带到大池塘的——田颖说赵大跳到屋子中间自杀就已经够奇怪的了,很难想象赵大让某人专门带把刀到大池塘给他自杀用,要真是这样,我看赵大的自杀方法不是刺死自己,而是活活把自己累死的。”
“我不是没有考虑到这种可能。”呼延云认真地说,“比如凶手拿着手枪,给赵大一把刀,胁迫他从那几个‘棋格’跳到屋子中间,再让他自杀。不过,从一般人的心理考虑,如果明知道对方要杀我,就算空手也要和他搏斗一下,何况手中还有一把刀。”
楚天瑛点点头说:“照这样看,应该是赵大昨晚在简易房里等待某人时,凶手戴着手套,冲进去将他刺死的,然后再拿着他的手握住刀柄,这样刀柄上就只有他自己的指纹。这一切一定发生得很突然,因为现场没有留下任何搏斗的痕迹,也就是说赵大对自己的被杀毫无准备。不过我依然想不通,那个密室和一地完好的土皮儿,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呢?”他沉思片刻又问林凤冲:“芊芊从昨天晚上约赵大见面到现在,手机依然没有开通吗?”
“是的。”林凤冲说,“芊芊自从脱逃后,行踪一直十分神秘,她在这个案件中若隐若现的,搞不清她到底想干什么和干了什么。”
一直沉默的郭小芬忽然开了腔:“我怎么觉得,渔阳县警方只想尽快结案呢?”
“现在的这类企业家,喝血发的家,吸髓致的富,不知道跟各个既得利益阶层有着什么见不得光的关系呢。”楚天瑛神情有些阴郁,“坦白说,我和呼延的观点差不多,赵大这种人,死有余辜,我对这个案子的全部兴趣,只是集中在诸多看起来过于诡异的谜团上……咦,那不是杨馆长的姐姐吗?”
顺着他手指的方向,大家看到一个有点矮胖的妇女正在公安局门口和警卫掰扯着什么。
几个人一起下了楼,离着老远,杨馆长的姐姐看见楚天瑛了,激动得直朝他挥手。
“您怎么来了?”楚天瑛迎上前道。
“我就是专门来找你的,他们——”杨馆长的姐姐指了一下公安局办公大楼,“我都信不过。”然后把楚天瑛拉到一边低声说,“听说赵大死了,真的假的啊?什么时候死的?怎么死的啊?”
案件未侦破前,重要信息必须保密,所以楚天瑛只是潦草地回答了一句:“是,昨晚死的。”
“县里都在传,说他是死于冤鬼的报复啊,跟《乌盆记》的传说一模一样,死在封闭的窑洞里,心口扎了把刀,一地的碎瓦片子……”
看来在小小的县城里,什么保密制度都是瞎扯,楚天瑛苦笑了一下道:“您从哪儿听说的啊?”
这句话一说,等于坐实了谣言,杨馆长的姐姐脸色顿时变得十分难看。
“您怎么了?”楚天瑛觉察到了什么。
杨馆长的姐姐踌躇了片刻,抬起头说:“大命那孩子,昨晚没回家。”
楚天瑛一下子明白了她是什么意思,她在担心是不是大命杀死了赵大,忙劝慰道:“您不用担心,我说句该打嘴巴的话,大命瞎了一只眼,走夜路都困难,何况杀人,再说他才只有十五六岁……”
“唉,楚警官,您不懂,他年纪虽小,肚子里那仇、那恨啊,可不比戏本里那刘世昌少啊!”
刘世昌就是《乌盆记》里被害死的那个客商,想到一个人的怨气竟然可以在死后三年徘徊不去,并亲手复仇,让凶手极其恐怖地死去,楚天瑛就不禁头皮发麻。
“好了,您别多想了,回头我找找大命去,找到了一准儿给您送回家去。”楚天瑛好说歹说才将她劝走,回过头来和朋友们把事情说了一遍:“既然我答应了人家,我就去找找大命。林处,我个人建议,你最好还是盯紧渔阳县局那帮人,我怕他们为了提前结案玩儿什么花样;小郭你去找找马海伟和翟朗吧,别让他们添乱;至于呼延——”
呼延云说:“我去犯罪现场看看。”
大家于是分开来,各自行动。呼延云打了辆出租车,告诉司机到渔阳水库边的大池塘去,车子便开动了。车窗外,天空还是苍白得像失血过多似的,县城在这病恹恹的笼罩下,也被传染得毫无生气,那些骑自行车的人、骑电动车的人、行走的人、从公交车上探头探脑的人,都长着看上去同一副熟悉的面孔。呼延云想了半天想不起在哪里见过这些人,后来才突然醒悟,所谓熟悉,只不过是他们的神情都和田颖相仿:晦暗、沧桑、冷漠而麻木,好像早就看透了一切,于是任由一切蹂躏一般……
忽然,一个背影映入眼帘。
是田颖,她站在一条灰色石栏边,朝远处眺望着。
有一种很奇怪的感觉……
“停车。”呼延云喊了一声。
“还没到地儿呢。”出租车司机嘟囔着把车停在了路边。
呼延云把钱递给他,跳出车子,向田颖跑去,当他跑到田颖的侧面时,他看到了十分惊奇的一幕——
她居然在欢笑!
她绽开红唇,翘起的嘴角宛如一弯新月,露出一口雪白的小牙,泛着红晕的腮帮子像熟透了的红富士苹果,她的眼睛里满是幸福和希望,那神采飞扬的目光简直可以媲美随风飘拂的白色花瓣——呼延云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美好的目光!
在这死气沉沉的县城。
呼延云以为她望到了什么极其绚烂的美景,然而朝灰色石栏下面望去,却仅仅是一条干涸而肮脏的河道。
那么,她看到的仅仅是自己内心奔腾的、流淌的、荡漾的和充溢的了……
一瞬间,田颖眼角的余光发现了呼延云,顿时像被刺扎了一般,触电似的一哆嗦。当她把脸转向他的时候,整个面容又恢复成了老气横秋几近入土般的漠然。
真可惜,本来她是那么美的一个女孩。
“呼延先生。”她叫了他一声。
“你怎么在这里啊?”呼延云问,“在想什么?我看你刚才笑得很开心啊。”
“没什么。”田颖有点紧张,于是用越发的漠然来掩饰,“我只是在嘲笑自己,我做了那么蠢笨的一个推理,在呼延先生面前丢尽了脸。”
你在撒谎,你刚才的笑容绝对不是什么自嘲。
呼延云望着她,目光温和而又严厉。
田颖转过头,长长地叹了口气说:“好吧,我承认我是为赵大的死而感到开心。”接着,她开始诉说自己中学时代的不幸遭遇;父亲早逝,母亲生病了无钱医治,自己为了挣医药费到夜总会坐台,被赵大看上,包养,饱受虐待,想逃而不能,想死而不得,最后母亲也被她活活气死,死之前都不愿意原谅她……这样惨痛的经历,十几年来,这片土地,呼延云已经听说过太多太多,却没有一个人像田颖这样讲述得如此平静,那种感觉,就好像一个人在把遍体鳞伤一个个扒开给别人看,任已经凝结的伤口重新流淌出鲜血,当旁观者已经不忍直视的时候,她自己的脸上却一丝痛意也没有,仿佛那伤口是先天的,是无痛的,是别人的,是本该如此的……
“这条河流,在我小时候,一直很清澈,那时河道也没有这么宽,放了学,我和同学们一起到河边捕鱼,捞虾,比赛捡最圆的鹅卵石。那时的天空,也比现在要好看,站在河边看着河水倒映的蓝天白云,仿佛飘浮在天上一般……后来,上游建起了造纸厂、水泥厂,很快,这条河就变得污浊起来了,和我一样。”田颖惨惨地一笑,“我跟赵大在一起的那些日子,人不像人鬼不像鬼,每次完了事,我都要不停地洗澡,恨不得把皮搓掉一层,我知道我自己有多么脏。多少个夜晚,我抱着自己默默地哭泣,我觉得我就是他掌中的一块泥巴,想怎么捏,就怎么捏,想在窑中烧成什么样,就烧成什么样。我就是《乌盆记》传说中的那个乌盆,被杀了,被烧成乌盆了,心中有再多的怨苦,我也挣脱不出去,因为这就是我不幸的命运。
“那时我还年轻,还对未来有一点儿憧憬,正是抱着终有一天能把自己洗刷干净的信念,我忍受了许多人想都不能想的痛苦,我努力学习,考上了大学。在西南政法的三年,我认识了九十九,他们都是了不起的推理者,我怎么也赶不上他们于万一,可是我志愿参加他们组织的一切活动。因为我喜欢侦探小说,喜欢推理,喜欢那些通过严密的逻辑和高超的智慧发现真相、惩恶扬善的故事,我幻想着自己有一天也能成为一个推理者,我要用推理做武器,挖出赵大的全部罪恶,置他于死地,将许多像我一样被命运烧制成乌盆的人拯救出来!可是等我回到这座小县城的时候,我才发现,赵大已经从一个窑厂厂主变成了可以呼风唤雨、家财上亿的企业家,现在你看到的这座城市,每个机关、每条街道、每辆车,甚至于每个人,都是他掌中的一团泥巴,他想怎么捏,就怎么捏,想烧成什么样,就烧成什么样,我一个小小的见习警察,又能怎样,又能怎样?
“有一天,我又经过这条河,我惊讶地发现,河道拓宽了,修起了石栏,可是河水不但没有清澈,反而更加浑浊了,正在一点点地干涸。于是我明白了,这座城市,这片土地,所作所为的一切,就是把污浊装修得更加漂亮,让赵大这样的人更加滋润、更加得意……而我这样总想让自己恢复清澈的,只落得一个笑柄,我再怎么努力,还是洗不掉赵大留在我身上的屈辱。你知道吗?我回来不久,赵大就开始不停地给我发骚扰短信,说要‘尝尝女警的味道’,否则就要彻底毁掉我,而我竟然毫无办法。当我向同事求助的时候,他们竟说‘你本来不就是赵大的女人吗’——从那时起,我就知道,只有赵大死掉,我才能获得真正的解脱,我才能重新开始新的生活!”
沉静了很久,风声。
几片树叶,如往事一般滑过眼际。
“呼延……”
“嗯?”
“不知不觉中说了这么多,今天的我,真的有点奇怪,我已经好多年没有和任何人说过这么多心声了。而你,却一直沉默。”
“我只是想到了我自己。”
“你自己?”
“是啊,我也有许多和你一样黑暗的日子,形式不一样,本质却是一样的,被命运烧制成乌盆,却怎么也挣扎不出去。我想所有善良和正直的人,都有过这样惨痛的经历……”
田颖惊讶地望着呼延云。
“那时,我也跟你一样,堪破了这个世界最残忍的真相,想过要用推理来捍卫正义,结果,我很快发现,与这片土地上盘踞的罪恶相比,我是如此孱弱无力,微不足道……”
“然后呢?”
“然后……”呼延云把胳膊倚在石栏上,“然后我就更加绝望,天天借酒消愁。我想反正我也逃不出命运的乌盆,干脆就不挣扎了……”
田颖轻轻地点了点头。
“可我总还是不甘心,于是就在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里机拉自己的骨灰,扒拉来扒拉去。直到有一天,我居然发现里面还有一点儿火光,那是我还没有烧尽的最后一点儿骨殖,于是我做了一个最了不起的推理:这个世界,只要还有一点儿火光,黑暗就不再是完整的。”呼延云说,“我想,推理固然可以用来发现真相,但更重要的是发现自己还没有烧尽;固然可以用来拯救别人,但更重要的是拯救绝望中的自我。”
“没有烧尽的……自我。”田颖喃喃道,她的目光颤抖了片刻,猛地,发狠一般又集聚成了两根钢针。
“最终是谁拯救了我?最终是谁让我能开始新的生活?是那个杀死赵大的人。这不正证明了,让一个人获得解脱和新生的,不是推理——”她的嘴角浮出一抹冷笑,“而是杀戮,是杀戮!”
“不是的,小姑娘,你听我说——”呼延云轻轻地说——
田颖转身就走,她已经很久很久没有听到一个人用“小姑娘”称呼她了,这个词那么亲切、那么温暖,让她的热泪瞬间盈满了眼眶。她忽然无比辛酸地意识到,其实她才只有21岁……
她听见了呼延云后面的话。
真希望,你说的是真的,真希望……
望着田颖的背影渐渐远去,呼延云一声叹息,又打了一辆出租车,来到大池塘。这是呼延云第一次来到这里,他先站在大堤上看了看浪涛滚滚的渔阳水库,然后转过身,走下一个岔路口,来到了两扇关闭着的大铁门前,门口铺设着洋灰地,铁门两边是墙头插着玻璃片的砖墙。他敲了敲门,两个在这里留守的警察走了出来,呼延云报上姓名,由于林凤冲已经给他们打过电话,所以呼延云被很客气地迎了进来。
进了门,到旁边的值班室看了一眼,没有什么重要发现,呼延云便走了出来,穿过题写着“和谐”二字的白色石头牌坊,四下里瞭望了一番:一条洋灰铺就的道路像蛇一样盘绕着水塘,凉亭、独立平房、简易房犹如蛇呑咽而没有消化的食物,各自僵卧于水塘周边。他着意看了一眼从西往东数第三间简易房,除了门口挂着警戒线,看不出它与其他房间有什么区别。
本来想在郭小芬获释后,就打道回京的,没想到却越陷越深了。
近年来,他不喜欢接手案件的一个重要原因,是在侦破的终点总有一个无奈的结局,这样的结局并不总是正义的一方获胜,往往是善与恶的同归于尽,而他很不喜欢这样的结局。
那么,为什么自己又要来到这里勘查犯罪现场,而不是转身离开呢?
说不清楚。
希望这回的结局能有一点儿不同。
他叹了口气,正要继续往前走,手机忽然响了。
拿出来接听,是林凤冲打来的,电话里,他的声音十分兴奋:“呼延,告诉你一个好消息,我们找到赵大的保镖葛友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