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馆长和郭小芬目瞪口呆!
“你们不相信是不是?”翟朗十分激动地说,“我的爸爸翟运三年前遭人陷害,说他贪污公款,万般无奈之下,他连夜逃出了北京城,从此就再也没有消息。那时我还在上高中,家里每天被搜查三四遍,我和妈妈被公检法的人像扒光衣服一样审查,妈妈实在受不了了,一病不起,很快就去世了。我只能咬着牙自己一个人艰难地过日子。就这样,每到逢年过节还要‘接待’来家中阴阳怪气地打听我爸爸情况的各路公差,受的委屈和侮辱啊,不能提了!”他使劲咽了几口唾沫说,“前几天我收拾我妈的遗物,翻出了一张我以前没有注意到的短笺,叠得很整齐,上面有一个电话和一个日期,那日期就是我爸离开家两天以后的时间,我打电话过去,号码是空的,但区号是渔阳县。我猛地想起,妈妈在临死前让我记住渔阳县这个地名,我立刻怀疑我爸当初就是逃到渔阳县了,但是为什么他不再和家里联系了呢?我就给渔阳县公安局打电话,一位警官接听后,让我把我爸的照片和基本情况都发过去,我怕最后警方内部一交流信息,又没完没了地缠着我问我爸到底在哪儿,就只是传真了一张我爸的照片过去,别的啥也没说。对方当然表示无能为力,单凭一张照片不可能帮我找人的。”
翟朗把父亲的照片递给杨馆长看了一眼,接着说:“几天前,我突然接到了一封匿名信,信上说我爸爸三年前就死了,是夜里投宿在渔阳县一个叫赵大的窑厂厂主家里,因为露了财,被赵大的伙计李树三——不仅仅杀了,还残忍地肢解、焚化,把骨灰和在泥里做成了一只乌盆……”
“我的天啊!”杨馆长一声轻呼,不禁捂住了嘴巴。
“信里还说,我爸的受害地点就在渔阳水库旁边一个叫大池塘的地方,然后就把电话挂掉了。第二天我立刻收拾包袱来到了这里,我一定要亲手宰了仇人,给我爸报仇!”说着,他抽出一把雪亮的尖刀来,“嚓”的一声插在了桌面上!
看着他橫眉怒目、咬牙切齿的表情,杨馆长吓得说不出话来,还是郭小芬严肃地说:“翟朗,你别这么冲动,把刀子收起来!”
翟朗这才意识到自己太鲁莽了,这里不是狮子楼,眼前这俩人也不是潘金莲和西门庆,赶紧把刀收起,伸手摩挲了两下被戳了个坑的桌面,见摩挲不平,对着杨馆长嘟囔了一句“对不起”。
“翟朗,我觉得,你单凭一个陌生人打了个电话,就要去杀人报仇,是很不理性的行为。”郭小芬说,“你怎么知道那个陌生人打这个电话是什么目的?你有什么证据证明真的是某个人杀了你的父亲?你亲眼见过那个掺杂了你父亲骨灰的乌盆吗?如果都没有,很可能你是被人利用了啊!”
翟朗很不耐烦,瞪着眼睛说:“反正我来这儿就是要报仇!谁也甭想拦着我!”然后,他把父亲的照片从杨馆长手中夺了回来,“哐”地站起身,径直下楼去了。
望着他坚定的背影,一种不祥的预感袭上了郭小芬的心头。
“咱们也走吧!”杨馆长受了点惊吓,似乎不愿意再留在这个有着刀伤的桌子前,“这个小伙子只是说来找我问《乌盆记》的传说,谁想最后差点出人命。”
郭小芬一边看她收拾皮包,一边笑着劝道:“这就是个没脑子的愣头青,您不要真的往心里去。不过,我也很好奇,咱们县怎么会流传这么个诡异恐怖的传说,我还听说如果把死人做成了乌盆,放到床下,找个不知情的外人在床上睡一觉,就能镇魂,是真的吗?”
“准确地说,不是镇魂,而是让乌盆里的冤魂在找替代或者报冤仇的时候,错把睡在床上的那个人当成对象。”杨馆长和她一起下楼,边走边说,“咱们县自古就是个贫困县,唯一盛产的就是黄土,所以一直以来都有很多人从事砖窑、瓦窑的营生。过去的年月,穷乡僻壤的,荒野上野兽比人还要多,那人也就跟野兽没什么两样了,为了一口馒头都敢拼命,遇上个有钱的旅客,跟饿狼见到肉似的……人,倘若孤身一人行走世间,什么样的遭遇不会碰上?人,要是没有其他人的监督,什么残忍的行径做不出来?自然就会有各种各样恐怖离奇、半真半假的传说了。”
走出图书馆,杨馆长从自行车棚里取出自行车,推着和郭小芬慢慢地走着。刚刚下过雨的街道上,年久失修的地砖不是碎裂就是凹陷,到处都积着一洼一洼的小水泊,因此杨馆长不时提醒着郭小芬“注意脚底下啊”“绕着点走”。由于很多路灯都是坏的,所以迎面走来的面孔一律黑黢黢的,郭小芬恍惚间觉得其实自己依旧走在900年前的渔阳县,分不清哪个是人,哪个是兽,哪个是凶手,是受害者,反正每张脸都是乌盆一样的颜色……
“教化不到位,那人还不如一条训练过的狗呢!”杨馆长感慨地说,“我们这个县,大概最无人问津的公共场所就是图书馆了,市民们宁可花上几百元钱去看一场脱衣舞表演,也不会花五元钱办一张借阅年卡。县里也差不多,随便一顿公款吃喝的费用,就比拨给我们一年的购书经费还要多。你下次白天来,我带你看看,大部分书柜上的书都旧得跟出土文物差不多了,纸张不是黄就是脆,碰一下都能散架……唉,没办法啊,900年前这里是荒野,900年后呢,我看,某种意义上也一样是荒野!”
“所以——”郭小芬沉吟了一下说,“所以,依旧有可能发生《乌盆记》里那样的凶案。”
杨馆长瞪圆了眼睛,看了她很久,叹了口气说:“你还真的相信翟朗的话啊,真要杀了人,何必用那么残忍而费劲的方法做成乌盆呢?”
今天坐车来渔阳县的路上,楚天瑛接到了蕾蓉的电话,说分析结果证明,乌盆内确实掺杂有人类的骨灰,她再次强调“这并不能证明发生了一桩凶杀案,因为很可能那骨灰是一个正常死亡的人的”。当时楚天瑛就问:“蕾蓉,假设那真的是一个被谋杀的人的骨灰,你认为凶手为什么要和泥做成一个乌盆呢?”蕾蓉的回答让楚天瑛打了个冷战:“从法医人类学的角度讲,把人焚烧成骨灰,几乎可以完全掩盖死者的死亡方式,而将其骨灰和泥做成乌盆,则是把证明死者曾经在这个世界上存在的最后证据都消灭掉了。换句话说,这种方法是彻底消灭一个人——连同他的死亡——的最好方式之一。”
几百年前发明的这一方法,迄今居然都具有完美犯罪的价值,不知道算不算古代中国人聪明智慧的象征。
当然,这些话没有必要告诉杨馆长。郭小芬问道:“杨馆长,你知道赵大这个人吗?”
“知道啊,原名叫赵金龙,也算是本县的名人之一了。最初他在渔阳水库附近开了个窑厂,卖瓦盆,三年前不知什么缘故,突然发了大财,开始做建筑和建材的生意,现在是县建筑公司的总经理,权势很大,手眼通天。不过,半年前他老婆死了,他就到水库旁边的‘大池塘’隐居起来了——‘大池塘’就是他给自己搞的一个私人鱼塘——听说他每天就坐在鱼塘边钓鱼,很少见外人。”
“这个人怎么样啊?”郭小芬试探着问,“听说几年前他的窑厂还出过一场塌方的事故?”
杨馆长眯缝起了眼睛说:“小郭,我怎么觉得你像个记者呢……赵大那个人啊,县里政协开会的时候我见过,但没有说过话,给人的感觉是很有心计,眉眼总是压得很低,防人防得很严。塌方都件事情,说法很多,有的说就是塌方压死了工人,有的说是赵大用的都是残障人士,是奴工,怕上面有人查,就制造假塌方把奴工都杀害了……我觉得只有亲身经历过的人才知道实情啊。”
郭小芬觉得她有点闪烁其词,话里有话,但不好再进一步追问了。
突然,一排摩托车放着吃了半斤黄豆般的响屁驶过,没过多久,最前面一辆突然一个急刹车,掉头又开了回来,然后带着其他摩托车缠腰龙似的在郭小芬和杨馆长周围绕圈子,还发出印第安人狩猎般的怪叫,车灯闪耀,将附近映照出格外妖异的光彩。
杨馆长有点害怕,握着自行车把大气也不敢喘一口。郭小芬倒是很沉着,像看马戏似的冷冷地看着这群怪兽。
没多久,怪兽们停下了,带头的那个摩托车手一脸淫笑地对着郭小芬说:“小妹儿,哪儿来的?”
郭小芬多年从事法制报道,跟什么样的人都打过交道,知道这种流氓、地痞最是难缠,所以也不激怒对方回答道:“我是一个游客。”
“哟!渔阳欢迎你!”一脸痤疮的摩托车手哈哈大笑,“这么晚了,找到住的地方儿没?哥家里有张很大的床,暖暖的,软软的,免费让你睡好不好?”
“好啊!”十几个骑摩托车的流氓发出一片哄笑声。
郭小芬知道,再说下去,等于刺激这些人渣的性激素分泌,于是拉着杨馆长就要走。谁想她没走几步,这群流氓就又重新把她围了起来,领头的“痤疮”把车向她的方向倾倒,翘起屁股,把臭烘烘的面孔不断贴近她的胸口道:“哎哟哎哟,我这车怎么要倒啊,哎哟哎哟,有没有人扶我一下啊?”
郭小芬脸涨得通红,她把手伸进裤兜,握住了钥匙串,准备万不得已时就把最长的那根钥匙狠狠地戳进这个流氓的眼睛里,但是这样一来自己的生命安全很可能会遭遇严重威胁,不过,来不及想那么多了,那个浑蛋的脑袋离自己的胸口只有一寸之遥了——
“赵二,你想干什么?”不远处,突然传来一声怒喝!
“痤疮”像鲤鱼一样一打挺,怒气冲冲地骂道:“哪个王八蛋叫老子外号呢?”
“我!”一个20多岁的年轻女人像浮出水面一般,从黑暗的深处慢慢漂了出来,瘦削的身材和蜡黄的脸孔,显得毫无生气。
“田姐!”赵二把脑袋一缩,体态的收敛却掩饰不住目光的憎恨。
“大晚上的不回家,在外面泡妞,泡妞也不去该去的地方,跑大街上撒野,万一有人给你拍下来发微博上去,转发上万,是你扛得起,还是你爸扛得起?”
赵二龇了龇牙,毒毒地一笑道:“我扛不起,我爸也扛不起,这不是因为有您扛着,我有点得意忘形吗?对不住,对不住,我又忘了,这狼一变成狼狗,转头就咬我这狼崽子了——弟兄们,今晚不打炮了,咱们打道回府!”
一大群流氓“嗷嗷”着,骑着摩托车扬长而去。
“田颖。”杨馆长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多亏了你啊!”
田颖没理她,瞪着郭小芬说:“你是干吗的?”
郭小芬刚刚蒙她搭救,心里很是感激地答道:“我是来这里旅游的游客。”
“身份证拿出来!”田颖毫不客气地说。
郭小芬一愣,瞬间也变了脸道:“凭什么?”
“小郭,她是在县公安局工作的同志。”杨馆长连忙打圆场。
郭小芬悻悻地把身份证递给田颖,田颖借着路灯的灯光看了一眼,不由得一愣:“你家是福建龙岩的?难道,你是《法制时报》的那位名记者?”
郭小芬点了点头。
杨馆长有点吃惊地说:“没想到小郭你真的是位记者啊。”
“久仰。”田颖面无表情地把身份证还给郭小芬,“这里是座小城市,晚上不大安全,你早点回旅馆吧。”说完径自走了。
望着她那摇摇晃晃的嶙峋背影,郭小芬有点糊涂地说:“这个警察好奇怪啊。”
“她是我过去的学生。”杨馆长叹了一口气说,“我以前在县里的中学当校长,这孩子极其聪颖,学习成绩很不错,就是爸爸死得早,妈妈又摊上一身的病,为了治病跟赵大借了不少的债,还不起,最后……最后竟给赵大当了情人,拿身子抵债。据说受了不少的屈辱,渐渐变得一身邪气,把她妈妈活活给气死了。”
郭小芬听得一阵凄怆。
“不过这孩子也很神奇,不知私下里用了多大的功夫,高考的时候居然考上了西南政法大学,前不久实习期,就到县公安局做了见习警察。据说她好几次想找赵大和他儿子——就是你刚才看见的那个赵二——的麻烦,都没得手呢。”
“赵二是赵大的儿子?咋听着这外号像是赵大的弟弟?”郭小芬扬起了眉头。
杨馆长笑道:“是这么回事,赵二是县里有名的流氓,借着他爸爸财大势大,作恶多端,但是为人有点‘二’,加上酒色掏虚了身子,看上去竟和他爸爸差不多年纪似的,所以大家都叫他赵二,他对这个外号可恨得要死呢!”
郭小芬笑了笑说:“原来是这么回事啊!”
两个人又一起走了一段路,在公交车站,杨馆长非要陪郭小芬等车,郭小芬看她总是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忍不住问道:“杨馆长,您是不是有什么事情要和我说啊,您看咱俩挺投缘的,有什么话不要藏在肚子里好不好?”
杨馆长沉思了片刻,抬起头说:“小郭,你真的是记者?跑法制口的?”
郭小芬点了点头。
“你们那个报纸,影响力大不大?高级领导能看到不?”
郭小芬说:“我们报纸的发行量蛮大的,影响力也不小,很多政法部门的领导干部都会看呢。”
杨馆长似乎下了决心,刚刚说了一句“不瞒你说”——忽然指着夜幕中两个由远渐近的圆形光斑说:“哎呀,你的车来了,赶紧回旅馆吧,太晚了,改天我再打你的手机,把你请到我家里来,细细地跟你说。”等那辆小公共汽车停了,不容分说地将郭小芬推了上去。
坐在边座上,看着杨馆长微笑的面庞随着车子的开动慢慢远去,郭小芬忽然觉得自己应该留下来,听她讲完“不瞒你说”后面的话……
回到旅馆,已经9点半了,郭小芬没有回自己的房间,而是先敲开了楚天瑛和马海伟的房门。俩人正在商量下一步的行动安排,见郭小芬来了,给她冲了碗泡面,让她一边吃一边聊。郭小芬把去图书馆这一趟行程从头到尾说了一遍,马海伟听完一拍大腿道:“事情很明白了,三年前,瞿朗他爸翟运被人陷害,逃到渔阳县,投宿赵大的窑厂时被害,尸体被焚化做成乌盆。赵大拿翟运的钱开了建筑公司发了大财,把乌盆搁在花房的床底下,然后我睡在床上时,翟运的冤魂找到我,让我帮他申冤报仇——这活脱脱的就是一个现实版的《乌盆记》的故事嘛!”
“还是不要轻易下结论的好。”郭小芬说,“翟运死在赵大一伙儿人手中的可能性很大,但是那个给翟朗写信的神秘人是谁?床下那只乌盆真的是装有翟运骨灰的那一只吗?而且我始终不相信什么乌盆里的冤魂找人申诉的故事,顶多是你喝多了衡水老白干,又恰巧听了收音机里的京剧做噩梦罢了!”
“难道花房床底下那只乌盆真的只是巧合?”马海伟有点着急,“你去摔一万只瓦盆,看看里面会不会有一个里面有牙齿的!”
郭小芬不高兴地说:“这是商量案子,你急什么?”
“不是我急,你们咋老是不相信我呢?”马海伟瞪着眼睛说。
“老马,没有人不相信你。”楚天瑛拍拍他的肩膀,“这个案子很复杂、很诡异,也很无头绪。你也是当警察的,就现在咱们收集到的这些线索,上个悬疑杂志还差不多,不要说办案了,连立案都还差得远呢!”
郭小芬说:“是啊,现在这种情况,我们尤其需要冷静,掰着指头算一下,有下面几件事情是我们搞不清的:第一,翟运到底是怎么遇害的?第二,向翟朗告密的人是谁?他在翟运的遇害中扮演了什么角色?为什么三年来一直保持沉默,直到最近才打电话给翟朗?第三,三年前赵大窑厂塌方一事到底是人为的,还是纯粹的事故?第四,那只乌盆到底是怎么回事?天瑛,你想想还有没有要补充的?”
楚天瑛沉思了片刻说:“还有,就是芊芊作为一个毒品贩子,为什么要设伏袭击警队车辆,抢夺那个乌盆?”
马海伟的大嗓门又响了起来道:“我现在就告诉你,三年前赵大窑厂塌方,绝对是人为的!他就是听说有奴工逃跑了,我这个当警察的又介入,事情越闹越大,才制造塌方把所有的奴工都压死了,毁灭证据!这个事情好办,反正咱们有蕾蓉,把当时死亡奴工的尸体照片给她发过去,她一看就知道了。”
“这个才不好办呢!”楚天瑛摇摇头,“你手里有那些照片吗?没有。照片都在县局法医中心档案室吧,你不走正常程序,能拿到吗?你要走正常程序,他们能顺利地给你吗?况且,赵大不会笨到真的先杀了人,再伪造塌方现场,假如他请奴工喝酒,然后把他们集中到窑洞里,再制造塌方,谁也没办法破这个案子——除非是当年出事后,马上请刑事鉴识专家现场勘查,发现有人为制造塌方的证据。你认为三年过去了,赵大还会留着塌方现场给警察当勘查实验基地吗?”
马海伟一下子傻了眼。
郭小芬说:“不管千头万绪,只要抓准一个头绪,其他的总能慢慢解决。我觉得我们最好还是想办法接触一下当事人:赵大是一个,李树三是一个,还有那个翟朗,也需要和他好好聊聊。”
楚天瑛皱起眉头道:“我最头疼的正是这一点,咱们怎么才能和赵大、李树三接触呢?稍不留心就会引起他们的疑心啊!”
“我跟你说,李树三我不熟,赵大嘛,我倒有办法。”马海伟得意地说,“三年前我不是办塌方的案子吗?赵大那货心虚,找了个中间人,想请我吃饭给我好处,让我把这事儿私了,这个中间人姓皮叫亨通,是《渔阳日报》一名记者,我当时就拒绝了,但是赵大托皮亨通给我带话,说今后来渔阳玩可以找他,吃住全包,我没理他。这几年倒是逢年过节总收到皮亨通的问候短信,我那篇滴眼液的调查稿子不是刚刚上报了吗,他应该已经看到了,我跟他联系一下,说来渔阳回访,他肯定要接待我,话赶话也许就能寻到个见赵大的机会。”
郭小芬不大同意:“好比打电子游戏,先打小喽啰,最后才打BOSS,我们上来就直接打BOSS,恐怕会打草惊蛇。我还是建议,先接触一下翟朗和李树三的好。”
“这老大个县城,去哪儿找翟朗和李树三啊!”马海伟愤愤地嘟囔道。
楚天瑛见他俩又要起争执,赶紧支派郭小芬说:“小郭,天已经不早了,你赶紧回房睡觉去吧,有什么事情咱们明天再商量。”
郭小芬何等聪慧,听出楚天瑛是故意要支走她,避免和马海伟这等人物纠结不清。于是淡淡一笑,说了句“你们也早点休息”,便起身告别了。
回到自己的房间,她在床上坐了一会儿,脑子里乱乱的像塞进了一团乱麻,一点儿困意都没有。于是她打开背包,拿出一盒乐事薯片来,抽出抽取盒开始一片一片地往嘴里塞。虽然方便面已经填饱了肚子,但最近一段时间,也许是心情抑郁的原因,她总是喜欢吃各种零食,尤其是薯片,仿佛在“咔嚓咔嚓”的咀嚼中,粉碎了一个个忧烦与欲念。
倚着窗台往下望去,庭院里黑黢黢的,一盏灯都没有,偶尔传来一声飞虫撞上窗纱的“砰砰”声,令这茫茫的夜色充满了叵测。
不知不觉吃完了整盒薯片,喉咙里立刻开始叫渴,端起小木桌上那把老式暖壶,空空的,摇一摇只听见水垢的“噼啪”声。她想起水房在一楼,于是拎着暖壶向门外走去。
楼道里黑咕隆咚的,她摸索着来到楼梯口,刚刚向下走了半截,便感到一股扑面而来的煞气,吓得她赶紧站住了,接着便见到三个黑色的影子潮乎乎地从身旁蹭过去,好像刚刚从血海里浮出来似的。她不愿也不敢多想,到一楼水房打了壶水回到二楼,快要回到自己房间的时候,却见楚天瑛和马海伟的房门开着,门口站着一人,正是那三个黑影之一。
郭小芬立刻拔下暖壶的软木塞,准备随时把开水泼过去,但又一想,以楚天瑛的身手,别说三个人,就是30个人也能轻易应对,在这种情势下,自己最好不要轻举妄动。于是直接走回房间去,关了门,把耳朵贴在门上,听楼道里的动静。
过了一阵,楼道里响起一阵离去的脚步声,郭小芬轻轻推开门,见已经空无一人,赶紧溜进了楚天瑛和马海伟的房间。
“正想给你发短信叫你过来呢。”楚天瑛说,“你猜猜来的是谁?”
郭小芬茫然地摇了摇头。
“皮亨通和两个赵大的手下,下请帖的,说知道马海伟来了,请他明天去大池塘一聚。”楚天瑛说,“叫我也一起去,但是他们似乎还不了解我的身份。”
郭小芬吃了一惊道:“他们怎么知道咱们来的?”
“不知道……”楚天瑛也很困惑,“为了工作方便,我们住宿登记时用的都是假身份证啊。”
“怕他个球,明天就是刀山火海也要走一遭!”马海伟冲着郭小芬眨了眨眼,“只是这样就要先打BOSS了。”
郭小芬装成没听见。
“去是肯定要去的。而且我估计,明天这一趟不存在什么风险,只会帮我们更深入地了解案情。”楚天瑛说,“小郭,咱们入住时是分别登记的,所以他们还不知道你和我们是一起的,你明天就甭和我俩一起去了,这样万一出什么状况,外面还有个人接应。”
第二天快晌午的时候,赵大派来接他们的车到了,车上除了司机,还坐着皮亨通和一个叫葛友的人——正是昨晚来的那三个人。皮亨通个子很矮,谢顶谢得没剩几根头发了,两只眼睛精光四射;葛友是个面皮褐色的中年人,很敦实,不大爱说话,挽起的袖子露出发面团一样的肌肉。
上了车后,大家各有心事,所以寒暄了两句,就主要是马海伟和皮亨通闲聊了,话题也无非是这几年县里的风土人情,还有那篇暗访滴眼液厂家的稿子,半句都没有提到赵大。
车子很快就开上了一道土堤,远远望去,长天如扫。长天之下,却是两幅截然不同的图景:土堤的左边是渔阳水库宽阔而饱满的水面,右边则是一片荒芜的黄土地。车开了四五分钟,才见到一片高高的土坡下面,有一片用砖墙围着的院落,里面有一排红色屋顶的简易房,房前有一大片尿渍似的水塘——这就是传说中的“大池塘”了。这时,车子沿着一道岔路口开了下去,开进两扇开着的大铁门里面,穿过一个题写着“和谐”二字的白色石头牌坊,便见水塘边有一座凉亭,两个人正坐在上面垂钓。
其中一个,楚天瑛认得,是渔阳县公安局刑侦队长晋武,另一个穿着黑色短衫的,应该就是赵大了。从侧面看,这人微微有点驼背,脸上遍布着死肉疙瘩,一双眼睛有点瘆人,眼眶很大,以至于能看见深处的血管,眼珠子又圆又凸,仿佛是被那些血管悬挂、随时会脱落的两个睾丸,此刻正死死地盯着鱼钩,像是一只吃腐肉长大的秃鹰。
“老马,来了?”晋武向马海伟打了个招呼,笑容中有一点讥讽之意,他看了楚天瑛一眼,完全没有认出他来。毕竟,前两天的短暂接触中,楚天瑛只是林凤冲团队的一个普通警员。
马海伟走进凉亭,“哼”的一声冷笑。
“这位是——”晋武指着楚天瑛问。
楚天瑛说:“我是老马的同事,一起来回访滴眼液报道的。”
“坐下,坐下,一起钓鱼,边约边聊。”晋武指着早已经准备好的马扎和钓竿说。
马海伟不耐烦地说:“有啥事儿就直说,我没空陪你们搞这玩意儿。”
“这么多年了,马警官还是老大的脾气啊?”赵大慢慢地转过身,眼珠子骨碌一转,“这次请你来,一是会会老朋友,二是要送你个礼物。”
“你算不上我的朋友!”马海伟虎着脸说,“你送的礼物还是自个儿收着吧!”
赵大那布满死肉疙瘩的脸抽搐了一下,看不出他是笑还是怒地说:“这个礼物嘛,马警官——不对,是马记者,不收还真不行。你不是写了篇滴眼液的报道吗?昨天你隐姓埋名来渔阳县回访,第一时间那个厂家就知道了,报价50万买你的项上人头呢。我听说了,我就想啊,这个厂家也是自作多情,你咋就知道马记者一定是为了你们的事儿来的呢?我就跟他们说了,马记者是为了会我这个老朋友来的,所以你们不能动,必须保证他的生命安全。这不,我还特地把晋队长请来保护你,一直到马记者平安地离开本县为止。”
这话说得太有水平了,又是恐吓,又是威胁,又是警告……马海伟听完,愣了愣,然后一笑,拖过马扎在赵大身边坐下说道:“赵大,这几年,你夜里睡得好觉吗?”
“嗯?”
“你看看这地方,池塘亭台,水色天光的。可是如果我没记错,三年前,这里还是一片窑厂,就是在这儿,你制造塌方压死了十几个奴工,我不信你三年来每天晚上睡得好觉,我不信你从来不做噩梦,我不信那些冤魂没找过你。”
“老马,别把天灾说成人祸。那些工人也不是啥奴工,他们死了我也很难过,这就是命,没办法,老天定的。”赵大指指头上。
“要是有老天,早一个雷劈死你了!”马海伟说,“你这种人,到现在还没遭报应,就是没有老天的明证。”
赵大嘿嘿一笑道:“你何必老盯着我这么一个诚实守法的商人呢。你看看我这双手,除了老茧就是死皮,我也是窑工出身,也是挖土啃泥,一滴汗珠子摔八瓣挣的辛苦钱,才有了今天的生活。这个时代好啊,真好啊,好就好在给每一个勤劳的、有头脑的人成功的机会。要我说啊,你得调整调整心态,不能老仇富,不能老觉得有钱人都有罪。”
“别扯了!”马海伟轻蔑地骂道,“你的那些钱,一分钱钢镚上都是两面血,现在怎么着,开始忙着洗白自己了?把沾满鲜血的手洗干净了,衣裳一换,窑厂一拆,站在白骨堆上开始讲致富经和成功学了——你在那入口立了个牌坊,就当大家不知道你曾经是个婊子了?”
赵大的目光“噌”地一亮,仿佛拔出了两把雪亮的尖刀!然而手中的钓竿一颤,他不得不把“刀”收了回去,一阵手忙脚乱之后,一尾“噼啪”乱跳的大鱼被他从池塘钓上了岸。他握住大鱼的鳃部,将钓钩狠狠一拽,豁开的鱼嘴立刻涌出了鲜血:“妈的,撕烂你这张臭嘴!”
马海伟勃然大怒要上前打赵大,被晋武一把推开,楚天瑛也拉住他低声说:“老马,咱们今天不是来打架的。”
马海伟咽了口唾沬,指着赵大说:“别急,出水才看两腿泥呢!”顺道儿把晋武也指了一指,转身就走。
还没走出五步,就听身后“嗖——啪”的一声响,然后是赵大的怪叫!
一回头,只见离赵大不到半米的亭柱上插着一根弩矢,尾杆还在轻轻顫动!
“杀人了,杀人了!”赵大满脸惊恐地倒在地上,狂蹬着双腿,像真的中箭一样挣扎着。
晋武顺着弩矢的来路一看,指着简易房后面的土坡大喊:“那里!人在那里!”
葛友像猎犬般追了过去,晋武和楚天瑛也朝那穿着休闲装的人跑去,可是由于距离太远,眼看着那人翻过土坡不见了身影。
当他们穿过大池塘后面的小门,登上土坡的顶端时,却发现穿休闲装的人已经被摁倒在了地上,由于挣扎得太猛,啃了一嘴的土。而制伏他的人,竟是一个身形痩弱的年轻女子。
楚天瑛认得这女子,就是那天缉毒行动中用推理找出了‘第二窝点’和藏毒位置的见习警察田颖。
再看被田颖制伏的人,也见过,当林凤冲带队离开渔阳县时,在大桥上,这人曾经向林凤冲和晋武问过路——当时坐在车里的他,都看见了。
晋武上前抓起那人的头发一拔,狞笑道:“小崽子,原来是你啊!”
这时,赵大也过来了,见了田颖,不由得一愣道:“你怎么在这儿?”
田颖面无表情道:“来找你有点事,赶巧就堵住这小子了。”
赵大盯着“休闲装”看了看问道:“我不认识你,你为什么要杀我?”
“休闲装”不说话,满眼都是仇恨的怒火。
“甭问了,带到局子里让他吃吃苦头。”晋武铐上“休闲装”,推着他走,“杀人未遂,少说也要判你个十年八年!”
“休闲装”突然大骂起来:“赵大,你个千刀万剐的王八蛋,你还记得翟运吗?”
赵大打了个哆嗦,刹那间脸色变得异常难看,眼珠子像被逼到墙角的耗子一样骨碌乱转,目光里满是恐惧。
很久,他抬起头,不敢正视“休闲装”,低声问道:“你是翟运的什么人?”
“我是他的儿子翟朗,你和李树三杀了我爸,把他烧成骨灰,做成乌盆,我今天给他报仇来了!”
晋武一搡他道:“少他妈扯淡!走,有什么话咱们公安局说去!”
“放了他。”
晋武瞪圆了眼睛。
赵大重复了一遍道:“放了他!”
晋武悻悻地给翟朗打开手铐,翟朗看也不看赵大一眼,大步流星地离去了。
“这人是个精神病患者,满嘴疯话,不值得计较。”赵大不知是在对众人说,还是在宽慰自己,“老皮,你代我送一下老马他们吧!”
马海伟和楚天瑛对视一眼,跟着皮亨通离开了大池塘。
赵大低下头,从地上捡起翟朗丢下的一个挎包和一张弩,看了又看,突然狠狠地喘了几口粗气,低声对葛友说:“把树三给我找来,就说有十万火急的事,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