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到电脑屏幕上的照片,真世羞得脸颊发烫。那是她上女子高中时与一个朋友的合影,放学回家途中在便利店前拍的。
“这张照片……还是算了吧。”真世喃喃道。
“为什么?”身旁的中条健太有些意外,“这张挺好的!”
“那是我最胖的时候,腿也露在外面,不太好吧?”照片上的两个女高中生都穿着超短裙。
“一点儿也不胖啊!不过,裙子的确很短。”
“我们把裙腰往上卷两三道,裙摆就会上提一截。在学校怕被老师批评,就恢复成原样。你们没这么干过?”
真世询问坐在对面的女子。对方身穿酒店制服,戴着口罩,但此前也露过几次脸。她看上去三十岁左右,应该是真世的同龄人。
“我们也经常这样呢。”酒店女员工眼角带笑,“真让人怀念。”
“是啊。健太你们那时没有这样吗?”
健太三十七岁,比真世大七岁。“怎么说呢……我记不清了。再说我上的是男校。”
“上学路上,你没留意过其他学校的女生?”
健太只好苦笑。“就是远远地看一眼,也没有盯着别人看。总之,我觉得这张照片可以选,照得挺好的。”
“我也觉得不错。”女员工说。
“真的吗?好吧,那就放进去。”
“二位想为这张照片配什么字?”
“写什么好呢……”真世想了想说,“忆往昔高中岁月,只为缩短裙摆忙!”
“哈哈,”健太拍起了手,“就是它了!”
“真不错!”女员工眯眼敲起了键盘。
这里是东京一家酒店的婚庆沙龙,真世和健太将于两个月后举行婚礼。今天是为敲定婚宴中播放的幻灯片而来,两人各自带了照片,一起挑选。自制婚礼幻灯片也不难,但他们不想在婚礼当天遇上播放中断或不出声音之类的糟心事,便决定交给专业人士操办。婚礼会场在室外,开宴时间在日落之后,幻灯片画面可以看清,但画质、色调等细节外行人难以一一处理。
两人正选着照片,沙龙靠里一个单间的门开了,一对新人走出来。真世不经意一瞥,不由得吃了一惊:即使有所遮掩,新娘下腹的隆起仍然十分明显。在酒店一名女员工的护送下,那对新人走出沙龙,背影看起来很幸福。
“怎么了?”健太问道。
“没什么……就是觉得刚才那个新娘的肚子挺明显。”
“是吗?我没注意。”
真世转向女员工。“最近这样的人多吗?”
女员工微微点了点头。“嗯,每年都有几对。”
“现在觉得奉子成婚难以启齿的人不多了吧?”
“不好说,多少还是有些在意吧。挑选礼服的时候,我们经常需要为客人推荐一些能够遮掩身材的款式。”
“我就说嘛。”
“你怎么关心起这个了?”健太有些诧异,皱起了眉头。
“其实,我觉得奉子成婚也不错,”真世看着未婚夫,“这样结婚后就不用再为能不能怀孕焦虑了。你说呢?”
“是吗?”健太歪着头说,“我从没这样想过。”
“哦?”
“生不了孩子也没关系吧?没有孩子,就好好享受二人世界,对不对?”健太转而问女员工,期待她能认同。
“确实,世上的夫妻有很多种,价值观也各不相同。”这回答谁都不得罪。
“也是。对不起,我说了不着边际的话,我们继续吧。”真世直了直腰板说道。
选完照片,走出婚庆沙龙,健太问:“刚才你到底想说什么?”
“什么呀?”
“奉子成婚的事。”
“没什么,只是有点在意。”
“最近你总爱提孩子的事,问我想不想要、要几个。”
“我经常提吗?”
“是啊,你自己可能没意识到。”
“可我提孩子有什么不妥呢?我们都快结婚了,聊这些应该很正常吧?”
“但我觉得你特别在意。”
“就算这样,”真世边说边停下脚步,转身面向健太,“我在意这个怎么了?我当然会想,要是怀了孩子该怎么办,我还在工作,不考虑才是不负责任。”
健太皱着眉,朝真世摊开手。“我知道,你别生气嘛。”
“还不是因为你说的话太离谱了……”真世的包里传来收到新邮件的提示音。她说了句“抱歉”,拿出手机。发件人是儿时的玩伴。一看邮件开头真世就明白了。她叹了口气,发愁道:“该回复什么呢……”
“怎么了?”
“下周日初中同学聚会,好像就我还没回复参不参加。”
“你好像不太感兴趣?不想见过去的朋友吗?”
“倒也不是,只是觉得会很累。我父亲大概也会受邀参加。”
“答谢恩师是同学聚会的常规环节嘛。”
“嗯。”真世应道,“我和你说过吧,初中时我都尽量不让别人关注到我。”
“你说你一直很小心,不让自己太显眼,可是都过去那么久了……”
“现在过去都一样。之前我参加高中同学聚会,见面那一刻起,好像就穿越回高中时代了,不管是人际关系还是说话方式都没变。初中同学更是如此,大家都是小镇上相熟的人,肯定还会有人说我是神尾老师的窃听器什么的。”
“有人这么说你?”健太惊讶地抬起眉毛。
“没有当面说,是背地里说,什么‘她会向神尾老师打小报告,得提防着’,简直把我当成间谍。”
“这也太过分了!不过还是有人和你关系不错吧?”
“好朋友当然有,给我发邮件的就是其中之一。只是最近不怎么联系了。”
“要是你不去,你父亲会不会很孤单啊?”
“我父亲应该无所谓吧,每年我们都会见上好几面。只是我不去,万一别人向他问这问那,也挺麻烦。算了,我再想想。”
“等等,如果同学聚会在下周,可能你想去也去不了呢!”
真世明白了健太的意思,“因为疫情?”
“没错。”健太点了点头,“东京都知事说疫情有扩大的趋势,近期可能采取一些措施。”
“你是说有可能会让大家待在东京,暂时不要去其他地方?”
“很有可能,毕竟要吸取之前的教训。”
二人说的是一年前爆发的疫情。和许多国家一样,日本也一直无法确定地宣布疫情已经结束。
有几种药物的疗效得到了确认,新增病例也得到了控制,疫情并未对生活造成太大影响。但传染源尚不清楚,疫情就有扩散的风险,必须采取各种防疫措施。防疫等级从最基本的“避免密闭空间、密集人群、密切接触和不必要的非紧急外出”,到要求学校停课、指定行业停工等,人们的日常活动受到不同程度的限制。
打个比方,如果政府要求“避免从东京向其他道府县出行”,只要没有特殊情况,人们就必须遵守。虽非强制,但不遵守就会遭人白眼,说不定还会被人肉搜索,遭受网络暴力。
“那样也好,”真世叹了口气,“要是不允许离开东京,我就不用犹豫了,不参加聚会大家也不会觉得怎么样。”
“要是东京的疫情加剧,他们可能还会叫你不要在非常时期赶过去。”健太笑了起来。
“说得对。”
放回手机前,真世顺便确认了一下时间,已过下午四点,她说了声“不妙”,赶紧把屏幕转向健太。“时间不早了!”
“啊,不好,快点!”
接下来的计划是看电影,两人连忙向电梯间奔去。电影院照常营业,不久之前还要求隔一个座位入座,现在可以挨着就座了。
从地铁森下站步行一分钟,即可到达真世居住的单身公寓。八叠[1]大的房间,附带厨房、浴室、卫生间,光房租就超过十万日元。她想住得更宽敞些,这似乎即将通过结婚实现。
和健太看完电影,在日本桥的居酒屋吃完饭后,真世回到家,坐在床上。枕边的时钟指向了晚上十点四十分。如果是周六,两人约会后常去对方的住处过夜,但今天是周日。
真世供职于市谷一家房地产公司,主要负责公寓的翻修改造。她原本对室内设计感兴趣,大学时修了设计系,后来喜欢上房屋建造,立志成为建筑师。
中条健太比她早几年进入这家公司,负责独栋住宅的项目。两人本无交集,两年前,他们所属部门搬到同一楼层,见面机会才多了起来。大约一年半之前,二人开始交往。是健太主动约真世吃饭,真世并不意外。在几次交谈中,她已经察觉对方对自己有好感,健太应该也意识到真世并不讨厌自己。
半年前,健太向真世求婚。真世没有太诧异,当时疫情逐渐平稳,她也觉得时机差不多了。可以肯定的是,真世的心踏实了。三十岁了,她没有时间再没着没落地把恋爱谈下去。健太估摸着真世不会拒绝,但听到真世肯定答复的一瞬间,他仍松了一口气。
真世给父亲英一打电话,没有说要结婚,只说想让他见一个人。英一似乎立刻就明白了。“真是太好了,恭喜你。你们工作忙,我去见你们吧。”真世能感受到父亲的话语中满含寂寞。
六年前,母亲因蛛网膜下腔出血去世,自那以后,父亲一直独自生活。
几天后,真世在银座的一家日本料理店向英一介绍了健太。健太很紧张,不知为何,英一的笑容也有些僵硬。好在二人对彼此的印象还不差,真世也就放心了。后来,英一向真世说:“健太谈及工作时,脸上的神情不错,和他结婚应该没什么问题。”真世追问,英一回答:“既然做的是房屋整修的工作,就要了解客户的家庭情况,思考怎样才能让生活更舒适。健太似乎已经在这个过程中感受到了生活的意义。他能为别人家着想,应该也不会亏待自己的家。”这的确像父亲会考虑的事。英一是语文老师,习惯通过一个人的说话方式和话题选择去了解对方的为人。
过了这么久,真世再次回想起父亲说过的话。两个月后就要结婚了,比起期待和憧憬,她心中更多的是不安。真世自己也说不清,这些芜杂思绪是否可以用“婚前综合征”来概括。
她拿起手机,刷了刷社交软件,这时手机提示有来电。是本间桃子打来的。她接起电话。“晚上好,好久不见。”
“什么好久不见?才没有呢!你怎么不回我邮件?”桃子声音高亢地问道。这一点她从初中起就没变过。
“不好意思,我有些拿不定主意。”
桃子问的正是同学聚会的事,之前发邮件确认的也是她。
“怎么了?要忙工作?”
“嗯,也有这个原因。”
“也有这个原因,就是说还有其他原因?哎,你不会是想说,和神尾老师以父女身份一同出席,有些难为情吧?”
“与其说是难为情,不如说是不想让大家有顾虑。”
“我们才没有顾虑,”桃子当即否认,“都三十了,谁还管这些?你就来吧!不然我一个人去好孤单啊。”
“说起来,你现在回娘家了吧?一切都好吗?”
桃子在上一封邮件里提到过,她原本住在横滨,丈夫因工作调去关西,所以上个月她带着两岁的儿子回了娘家,横滨的公寓则租给了熟人。
“在家太舒服了!孩子让父母带着,我也能有一些自己的时间了。你要是回来,我随时都能奉陪哦!”
“听上去不错。”
“那当然。我都这么说了,你就快回来吧!同学聚会我就当你同意参加了啊?”
“等等,我还有工作要安排,让我再考虑考虑,这两天一定答复你。”
“好吧。”
“可是话说回来,同学聚会还能举行吗?疫情闹得全世界都不得安宁。”
桃子说:“我已经做好预案,另外订了一个室外场地。万一有什么问题,可以换到那里,把大家的座位再隔开一点儿就行。”
“有道理。”面对接连爆发的疫情,大家早已熟知该如何应对了。“但我可能出不了东京了。”
“你是说那个‘请大家谨慎出行’的要求?”
“嗯,我也不想在非常时期回到老家,被人扔石头啊。”
真世听到桃子轻声笑了笑。“那就趁着知事他们还没开口,赶快回来!‘精英人士杉下’就是这样。”
“精英人士?是我想的那个杉下吗?”
“对,杉下快斗。他上周就带着老婆孩子回家探亲了,说是因为疫情形势不太乐观,又有同学聚会,所以早早离开了东京。他还说,公司正在推行远程办公,他这个社长也没必要待在东京。杉下一点儿没变,身上那种精英人士的优越感和以前一模一样。”
“看来你们见过好几次了?”
“商量同学聚会的事见过一面。明明没人邀请他,可能他就是想来炫耀一下吧。”
如果桃子所言属实,那杉下确实和以前一模一样。成绩优异,体育全能,家境殷实,穿的用的都是名牌—这就是真世对杉下的印象。初中毕业后,他考上了东京一所大学的附属私立高中,真世几年前听说他创业开了一家IT公司,发展得不错。
“还有,咱们镇上的大英雄也回来了。”
真世仍把耳朵贴在手机上,歪着头问:“大英雄?谁啊?”
“《幻脑迷宫》的作者钉宫啊!”
真世张大了嘴巴。“真的吗?”
“我说真世啊,不光是咱们那届,母校所有毕业生里他都是最有出息的一个,你可不能忘了。”
“我没忘,只不过他太厉害了,我一下子没反应过来。”
“我明白,我也一样。钉宫说要来参加同学聚会,大家都特别激动。”
“他来的话,确实很让人激动。”
“一群势利眼!初中时捉弄人家,叫人家漫画宅男啊、扶不起的阿钉啊……算了,我也没资格说别人。”真世仿佛看到桃子吐了一下舌头。“对了,有件重要的事忘了说,我们准备聚会时给津久见开追思会。”
“津久见的……”真世内心泛起了涟漪。
“大家说好了,能缅怀津久见的东西都带过去。真世,你和津久见关系挺好的吧?有没有照片什么的?”
“这么突然,我一下子也想不起来。”
“那你找找看?”
“可以是可以,但不要抱太大期望。”
“别这么说,你得找出点什么,不然大家都愁没东西带过去呢。”
“好吧,我找找看。”
“拜托啦!我等你电话。”
“嗯,再联系。”
打完电话,回忆随即涌上真世心头。可能是因为好久没和桃子聊天,又听到了几个过去很熟悉的名字。
津久见……
真世脑海中浮现出他的模样。初中时的他体格魁梧,五官已有了成熟的棱角,却仍留着一丝少年的稚嫩。想到他,真世心中泛起些许慰藉,但心痛也同时如旧伤复发般被唤醒了。
“你是神尾老师的孩子又怎么了?你就是你。不用在意那帮无聊的家伙说的话。傻不傻?”
津久见坚定有力的话给过真世很大的鼓舞。那时他已卧病在床,身体非常消瘦,脸色也很差,只有明亮的双眼与曾经健康时别无二致。
津久见离开人世,转眼已经十六年了。如果他还活着,也去参加同学聚会,自己应该早就兴高采烈地同意参加了。
洗完澡,真世钻进被窝。关灯前,她再次确认手机,看到健太向她道“晚安”,她也回了一句“晚安”,关上了灯。
[1]日本面积单位,1叠约为1.62平方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