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厢颐行回到永寿宫,就把引枕底下那块断了的镇尺掏了出来。
搁在炕几上看,龙首高昂着,要是倒过来看,是个月牙的形状。
其实这东西搁在雕工了得的玉匠手里,大可以给它改头换面,变成另一款精品,可那位刻薄的万岁爷发了话,不许别人帮忙,只能自己想辙,这就难为坏了老姑奶奶。
怎么办呢,她颠来倒去地看,木匠弹线似的渺起一目,对着窗外天光观察龙首和断裂处的水平。银朱在一旁看着她,说:“主儿,实在不成咱们上如意馆找位师傅画个草图来,您就对着草图雕,就算手艺蹩脚些,万岁爷瞧在您已经尽力的份儿上,也不会怪罪您的。”
颐行却说别慌,“我小时候,家里头有一座睡佛,就是这么头枕在高处,身子弯弯的像月牙一样。”边说边转动手腕,把袖子转到臂弯处,振臂一挥说来呀,“给我找刻刀来。凭着我的记忆,我也能把它给雕出来。”
老姑奶奶信心满满,自觉读书不怎么样,动手能力一向很强。底下人虽然认为她不甚靠谱,但如今也没有别的办法了,只好死马当成活马医。
刻刀很快就找来了,含珍千叮咛万嘱咐,“千万小心些,别划伤了自个儿。”
干活儿的阵仗得铺排开,桌上摆设一应撤走,老姑奶奶盘着腿舔着唇,把螭龙的两个耳朵先铲平了。
寿山石作为制作印章惯用的原石,质地是真的松软便于雕刻。颐行决定先雕个佛头,铲出了个圆溜溜的脑袋,五官不太好拿捏,那就留到最后。身子想象中是最容易完成的,睡佛偏衫落拓,只需雕出衣服上的褶皱就行了……
廊下往来的人看着主儿那份执拗,都替她捏了一把汗,她还不许人在边上旁观,把含珍和银朱都赶了出来。
午后的永寿宫是最惬意的,没有人走动,也没有什么差事承办,除了几个站班儿的,大伙儿都可以寻个地方眯瞪一会儿。高阳如今是宫里的管事,他要留心的地方远比别人多,便抱着拂尘坐在海棠树下。一阵风吹树摇,落了满头芝麻大的小果子,他也不管,只是阖上一盏茶的眼,便起来四处溜达一圈。回回经过窗前,见老姑奶奶还在较劲,心想当主子也怪不容易的,皇上要是刁难起来,连午觉都不得睡。
终于将近傍晚的时候,老姑奶奶出关了,银朱追问雕得怎么样了,老姑奶奶茫然看了她一眼,“甭管怎么样,反正我尽力了。”
当然东西不好意思拿出来给大家过目,因为实在太跌份子了,留给皇上一个人看就成了。晚膳的时候又是好几样斋菜,草草打发了一顿,就开始琢磨夏太医什么时候上值,皇上说他休沐两天,那后儿就能见到他了吧!
见到他,得好好感激他,要是没有他那瓶泽漆,恐怕她现在还在猗兰馆伤脑筋呢。颐行在半梦半醒间念叨着那个人,就算晋了嫔位,她也没能收心。
不知是不是老天要给她提个醒儿,忽然天地间震颤起来,窗外电闪雷鸣下起了大雨,从后半夜一直下到了第二天。
早上颐行起床的时候站在门前看,天色正朦胧,院子里两棵海棠因被雨浇淋了一通,枝叶愈发青翠欲滴。
嫔妃不好当,鸡起五更的,后宫也像前朝一样作息。皇上在太和门上听政,她们得上永和宫听示下。好在管事的向内务府申领了代步,这下着雨的早晨,总算不必涉水往贵妃宫里去了。
颐行到时,正遇上永和门前停着两抬肩舆,下来的是吉贵人和谨贵人。因位分有高低,她们见了颐行都需行礼,帕子往上一甩,说:“请纯嫔娘娘的安。”
颐行笑了笑,“你们也才来?”一面比手,“快进去吧。”
路上听吉贵人说,今儿八成要议太后寿诞的事儿,果然进门请了安才坐定,裕贵妃便开了口,“再有半月就是太后万寿,不知各位妹妹的寿礼预备得怎么样了?”
和妃懒懒别开了脸,贵妃最善于张罗这些,每逢皇上和太后的万寿节,最卖力的就数她。因着又是在主子跟前讨巧的机会,她从来不肯错过半分,总爱事先探听,你送什么她送什么。低位分的贵人常在总归不能没过她的次序,至于那些高位的嫔妃,要是盖住了她的风头,那接下来几日少不得念秧儿,绵里藏针一通挤兑。
就是这么小心眼儿,真叫人觉得不大气。今儿又来探听,偏身问穆嫔,“你预备了什么?”
穆嫔虽然和她交好,却也不大喜欢她这样,又不好不答,便道:“我这程子都快闹饥荒了,预备不得什么贵重物件,左不过一座寿字古铜双环瓶罢了。”
贵妃点了点头,又问愉嫔,“你呢?”
愉嫔道:“我没什么拿得出手的,绣了一床万寿被,给老佛爷助助兴。”
听了半天的颐行心里有点发虚,暗道贵妃不会来问自己吧!昨儿才刚晋位,钱还没捂热,这就要送礼?难怪以前总听那些姑奶奶进宫当娘娘的人家说,娘娘在宫里闹亏空,还得娘家往里头接济。实在是因为寿诞太多送不过来,自己领的那点子月例银子除了送人情,还得打赏,说是风风光光的娘娘们,日子过的紧巴巴,没人知道罢了。
往后缩着点儿吧,别让贵妃点着她的名儿。可惜最后还是没能逃脱,贵妃有意皮笑肉不笑地问她,“妹妹可预备了什么?”
颐行只好老实交代,“我是昨儿才听说皇太后万寿将至,实在没来得及预备。”
这话正落了恭妃口实,于是冷笑道:“纯嫔多会讨乖的,就是预备了也不愿意透露半分。毕竟东西是向皇太后表心意的,太后还没见着,倒个个比太后先知情,弄得大伙儿串供似的,什么趣儿!”
这就已经矛头直指贵妃,暗喻她多管闲事了。上首的贵妃一哂,“不过说出来,大家做个参考,都是自己姐妹,怎么倒成了串供?”
怡妃早就和贵妃不对付了,也仗着是太后娘家人,不拿贵妃放在眼里。崴身撑着玫瑰椅扶手,一手抚着另一手上的镂金莲花嵌翡翠的护甲,漫不经心道:“既这么,贵妃娘娘多早晚把自己预备的东西先叫我们见识了,再来打听别人的礼,那才说得响嘴呢。我竟不明白了,各人凭各人的心意,做什么要事先通气儿?难不成咱们送的上不得台面,贵妃娘娘愿意帮衬咱们,替咱们把礼补足么?”
这番话说进了众人的心坎里,但因贵妃如今掌管六宫,大家不好明着附和,一个个强忍着笑,也忍得怪辛苦的。
贵妃冷冷看着怡妃道:“妹妹也别说这样的话,一个宫闱里住着,总有互通有无的时候。像早前你领着二阿哥,摔得二阿哥鼻青脸肿,太后要责罚你,还不是本宫替你求情,才勉强让你继续养着二阿哥的么。”
这下子怡妃被戳了痛肋,脸上挂不住了,霍地站起身一蹲道:“我身上不适,先告退了。”说罢也不等贵妃发话,转身便走出了正殿。
颐行旁观了半晌,觉得整日看她们斗嘴,其实也挺有意思。
最后这场朝会不欢而散,外头雨渐小,嫔妃们各自回自己的寝宫去了。
回程颐行没乘舆,慢悠悠穿过了乾清宫,往养心殿去。这个时辰皇帝御门听政恐怕还没结束,不要紧,上他宫里等着他,把该赔他的寿山石还给他,自己就无债一身轻了。
从西一长街往南进遵义门,绕过两重影壁,就是养心殿正殿。皇帝果然还没回来,站在门前和人闲聊的满福不经意回了回头,见她来了忙迎上来,笑着说:“纯主儿怎么这会子过来了,还下着雨呐。”边说边往里头接引,“前头听政差不多也快散了,娘娘上暖阁里头等会子,万岁爷说话儿就回来。”
颐行道了句偏劳,让含珍在外候着,便跟着满福进了东边。
满福搬了杌子来请她坐,一面又上茶,含笑问:“娘娘来前进过吃的了么?奴才给您上些点心吧,有翠玉豆糕和香酥苹果,娘娘吃着,等万岁爷回来?”
颐行到这会儿才算品尝出了辈分儿大的好处,御前的人也拿她当老姑奶奶似的,不像别的嫔妃来,别说吃点心,不吃闭门羹就不错了。
上御前总要吃要喝的也不好意思,便道:“我吃过了来的,多谢谙达了。”
满福偏头琢磨了下,“那您喝茶,且等会子,奴才上外头替您瞧着去。”说罢打一个千儿,退出了东暖阁。
这就剩下颐行一个人了,因天色昏暗,屋子里也不大敞亮,炕几上的青花缠枝香炉里香烟袅袅,飘出浑厚的迦南香来。她转头四下瞧瞧,来了好几回,都没能放大胆儿打量这屋子里的陈设,究竟是爷们儿起居的地方,不像女孩儿寝宫里那么多的装饰,只有御座扶手上的一架铜镀金牛驮瓶花钟,显得贵重精美,与墙上悬挂的珐琅轿瓶相得益彰。
视线往下移了移,在南炕旁的角落里看见了一盏灯笼,这灯笼和养心殿常用的宫灯不一样,分明简朴得多。再细细打量,下端一角居然还写着安乐堂字样……
颐行迟疑了下,安乐堂的灯笼怎么会在这儿?正纳闷,见南窗外皇帝带着随行的太监回来了,忙站起身到门前相迎。
因满福早就通禀的缘故,皇帝见了她也并不显得意外,随意地一瞥,沉声道:“这么一早就赶了来,想必有什么要事吧?”
颐行应了个是,吞吞吐吐道:“就是因着前儿那块寿山石……”
皇帝嗯了声,“怎么样?修补好了么?”
“奴才手艺不佳……”她讪笑了下道,“昨儿在寝宫雕琢了半天,也没能把镇尺雕琢好。”
皇帝皱了皱眉,“这么说来,这镇尺是有去无回了?”
“倒也不是。”她眨巴了两下眼睛,摸了摸袖子,“就是……奴才想了好些办法,想把它雕得不辜负万岁爷,不辜负这养心殿,可惜自己能耐不够,只好愧对主子了。”
皇帝一听,倒觉得尚可,只要有心补救,不拘手艺怎么样,都是值得夸赞的。
“朕的初衷,是想让你懂得担负责任,朕富有天下,难道还在乎这一方镇尺么。”他带着点鼓励的口吻怂恿她,“来,拿出来让朕过目。手艺不佳没什么,谁也不是出娘胎就样样都会的。”
既然他这么说,颐行也就放心了,便鼓足勇气掏了袖子,从里头掏出了那个镇尺,搁在了皇帝的御案上。
……这是什么?皇帝打眼一看,险些一口气上不来。
边上的怀恩探头瞧了瞧,忙偏过头去,冲着门外憋住了笑。
颐行也有些不好意思,扭着手绢道:“我原想雕个卧佛的,可惜雕脖子的时候给凿断了……”
“所以你……”皇帝拿手指着这寸来长的东西问,“给朕雕了根茄子?朕还能拿它当镇尺吗?”
颐行终于红了脸,“我不是说了自己手艺不好嘛,您偏让我雕!我如今是把吃奶的劲儿也使出来了,就做成这么个东西,我也嫌自己笨,可又有什么办法,它就是雕成了这样嘛。”
所以错处还在他身上,是他勉强她干了不擅长的活儿?
皇帝气不打一处来,撑着腰在地心转了两圈,然后停在南窗前望着窗外直匀气儿。可是细想想,也是他强人所难了,虽然她还回来的东西和他预想了差了一大截,但终归也是人家一刀一刀雕下来的。
走近了瞧瞧,茄子上有把儿,茄身上为了显示光亮,还凿出一条小沟来,说明并不是敷衍了事,人家确实是用了心的。
皇帝长叹了一口气,“算了,茄子就茄子吧,横竖弄成这样,再也补救不回来了。”
颐行毕竟还是有些愧对他的,“要不然……那块寿山石值多少银子,从我的月例银子里扣,我一点儿一点儿还给您,成吗?”
皇帝回头瞧了她一眼,“能上御前的东西,你猜值多少银子?恐怕你不吃不喝三年,也还不清。”
那就得再斟酌斟酌了,颐行悄悄嘟囔,“三年都还不清,可见不是寿山石太贵,是嫔位的月例银子太低了。”
这话分明就是有意让他听见的,皇帝偏头道:“什么?你还有脸嫌月例银子少?”
这下她可不敢嘀咕了,赔着笑脸道:“是您听岔了,我可没这么说。奴才如今到这位分,全是万岁爷恩赏,哪儿还敢挑肥拣瘦呢。”一面说,一面壮胆儿搀着他的胳膊往南炕上引,说,“皇上您请坐,我还有件事想和您商量商量。”
皇帝虽心存怀疑,但见她如此殷情,心里到底还是受用的。待在南炕上坐定,方端严道:“什么事儿,只管说罢,朕还有政务要忙,没那些闲工夫和你周旋。”
颐行站在脚踏前忸怩了下,“奴才先前上永和宫给贵妃娘娘请安,后宫主儿们聚在一块儿,说再过程子就是太后寿诞了,纷纷商议自己送什么寿礼。奴才如今虽晋了嫔位,可手里头没积攒,也不知道该孝敬太后什么。所以奴才想着,是不是找万岁爷商议一下,您和太后最贴心的,一定知道太后喜欢什么。”
皇帝侧目看她,她脸上带着虔诚的笑,真是一点儿都不见外。
所谓的商议一下,之前为什么还要阐明手上没什么积攒?这是诚心要商议的态度么?打从他继位起,就没有哪个后宫嫔妃跑来和他讨过这种主意,也只有这老姑奶奶,仗着自己已经混得脸熟,不拿自己当外人。
皇帝没好气道:“打听这个有什么用,所剩不到半个月了,你又不会书画,绣活儿又拿不出手,能为太后准备什么寿礼?”
颐行被他说得挺扫脸,讪讪道:“您也别这么说,我可以学下厨,给太后Z老人家下碗寿面。”
可惜很快被皇帝否决了,“朕怕太后吃了你的寿面,回头闹胃疼。”
上下打量她一眼,可真是个肩不能担担,手不能提篮的宝贝疙瘩啊,姑娘家该会的她一样不会,身家又不富裕,一到送礼就犯难。得亏她脑子好,知道找他来商量,皇帝无奈地说:“罢了,这件事你不用操心了,朕来替你预备就是了。”
颐行等的就是这句话,一听之下大喜,“真的?您没哄我吧?”
皇帝的目光在她脸上转了一圈,又闲闲调开了,“你觉得朕有这闲情来哄你么?”
颐行立时眉花眼笑,说自然不会的,“万岁爷是金口玉言,怎么能来哄奴才呢。既这么,那就一言为定,等您踅摸着了好东西,记着送到永寿宫来,等太后万寿节那天,我好借您的东风挣脸。”说完冲他肃了肃,“万岁爷政务如山,那我就不叨扰您啦,这就回永寿宫去,等您的好信儿。”
她就那么走了,皇帝看了看桌上的茄子,又想想刚才应准她的话,发现自己真是亏到姥姥家去了。
朝外望一眼,天上下着蒙蒙细雨,从南窗斜看出去,映着赤红的抱柱,能看出雨丝的走势。
怀恩将人送到廊庑下,含珍打起伞,主仆两个相携着走进了烟雨迷蒙的世界。红墙、黄伞、美人,倒像一副精美的仕女画。
皇帝叹着气,捏起那只茄子,收进了炕桌的抽屉里。
门外脚步声传来,怀恩打起门帘进了暖阁,呵腰道:“万岁爷,奴才想起上年回部敬献了一座白玉仙山,料子好,雕工寓意也好,拿来给皇太后做寿礼正合适。”
皇帝沉吟了下,觉得不妥,“纯嫔穷得底儿掉,太值钱的东西不像她的手笔。还是上库里找找去吧,让她自己挑……”
怀恩道:“纯嫔娘娘这会儿上慈宁宫花园去了,那奴才把她追回来?”
皇帝一听,心道好啊,把难题扔给了他,自个儿上御花园捞蛤蟆去了。气恼之下站起身说不必,“朕倒要看看,她是如何玩儿得不顾身份体统的。”说罢一拂袍角,追出了养心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