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佑一手拎了面条一手拎了水果,一进门就愣在了那里。孙天一说,对不起天佑,我…………天佑将面条递给了孙天一,放好水果,低了头坐在**不说话。萧湘子拍了拍天佑的肩,说,你没事就好,没事就好。天佑咬咬嘴唇,说,萧老,凌云观的工程,让您为难了。萧湘子说,这个你不用担心,我又介绍别人去做了,工程都快完工了。估计在重阳节前后就要对游客开放了。转而又说,天佑,你不是想办画展么?年底南城要办个沿海城市十人画展,你准备一批作品,我保证把你推出去。天佑说,萧老,只怕我,会辜负了您的一番美意。
孙天一说,天佑你就好好准备吧,这是个难得的机会哩。吃了两口面,口里寡淡得很,便放下了。剥了一根香蕉,却递给了隔壁病**的打工妹何静。何静看着孙天一愣了半天,摇了摇头。孙天一说,吃吧,同是天涯打工人。我姓孙,叫孙天一。女孩接过了香蕉,说了声谢谢,吃了一口,才止住的泪水又下来了。孙天一说,你这边没有亲人么?女孩摇了摇头。孙天一说,你生的是什么病?女孩说,听医生说是苯中毒。孙天一心里一凛,多年来他在打工一线采访,知道职业病在南城的发病率是相当高的,而国家目前尚未出台有关职业病防治的法律。打工人得了职业病,基本上是很难讨回公道的。而苯中毒患者到了三期,几乎是没有可能治愈的。看着这个瘦削的女孩,往后的日子,可能就要靠轮椅或双拐来走完了,不禁唏嘘不已。天佑和萧湘子是不知道苯中毒的个中厉害,见女孩哭得伤心,萧湘子便劝她要坚强一点。女孩好久才止住了泪,吃完了香蕉,天佑又削了个苹果递给她,女孩又要推辞,萧湘子说,吃吧姑娘,你一个人在外没有亲人,我们有缘相识,你就把我们当作亲人吧。女孩接过苹果,又是一串辛酸的泪水。孙天一小心地问道,你病了,医药费厂里出不出?何静摇了摇头,说,我不是工伤。早晨起床后去刷牙,腿一软,就站不起来了。孙天一问,你是做什么工作的?何静说,一间很小的丝印厂。孙天一便不做声了。要是在以往,他是会鼓励何静去打官司,为自己讨回公道的。可现在,他即不是记者,又经历了温志国那一桩事,他是再也不敢鼓励打工人去跟厂方打官司的了。
十点半钟,医生带了几个护士来查床。问了孙天一的情况,又给何静量了体温、心率、血压。何静怯怯地问主治大夫她什么时候能出院。主治大夫是个四十开外的中年妇女,慈眉善目的。摸了一把何静的头,将点滴调慢了一点,说,你**养病吧,这病不是三天两天就可以治愈的。先在这儿观察几天,到时候恐怕要转到省职业病防治医院。你要有心理准备,可能要住上三两个月医院。还有,要通知你的厂里来交钱。听医生这么一说,何静急了,说,我们厂里不管的,说我这不是工伤。我所有的钱都交给医院了。女大夫的脸色变了一变,说,你这是职业病,厂方应该负全部责任。他们怎么能不管?说完摇了摇头,又去查别的病房了。孙天一便将萧湘子给他的二百块钱掏了出来,塞给了何静。何静捏着钱,已禁不住哭出声来。萧湘子见状,也掏出了一百给了何静。天佑在口袋里摸了半天,没有掏出东西来,脸红红的,低头不敢看众人。
萧湘子说,小姑娘你别怕,厂里不出医疗费你可以去劳动局告他们。孙天一苦笑道:告!一个可怜的打工妹要告倒老板,谈何容易?忽地想到萧湘子的名气,说,这事除非您出面帮她了。萧湘子沉吟了半晌,说劳动局的何局长倒跟我关系不错的,当即查了何局长的电话打了过去,说他的一个小老乡在工厂打工,得了职业病,工厂不管,希望劳动局出面管一下。何局长一听,当即拍了桌子,说有这样的事,一定要查个究竟,劳动局是要维护南城一百六十万外来工的权益呀。萧湘子挂了电话,对何静说,孩子,这下你不用担心了。劳动局何局长表了态,你们厂不敢不出医疗费的。何静一时不知说什么是好,只是不停地说谢谢,我一辈子也忘不了您的大恩大德。硬撑着要下床给萧湘子磕头。萧湘子忙扶了,感叹不已,说平时啊我们过着那样的好日子,还在怨这怨那,再看看这些可怜的打工妹,自己真是活在天堂里呀。
说话间,阿涓拎着一包东西进来了。见了天佑,点了点头。萧湘子满腹狐疑地打量着阿涓,又看看孙天一,孙天一的脸顿时红到了耳根。萧湘子就说,小孙,你**养病吧,我们先告辞了。又说,天佑,我有话想对你说,和何静打了招呼,安慰了一番,拉上天佑去了。病房里顿时安静下来,阿涓剥了一块巧克力,塞进孙天一的嘴里。又摸摸孙天一的头,问他感觉好点了没有?孙天一看见何静将脸转向一边,就说,公共场所,你注意点!阿涓说,这有什么?人家外国人天天见面还接吻哩。孙天一说,这是在中国。阿涓哼了一声,假装生气了,见孙天一没有来哄她的意思,自己倒忍不住了,说,没想到你跳起舞来那么疯的。孙天一却说,花了不少医药费吧?阿涓说,住院费就交了三千。孙天一砸了一下嘴,说,谢谢你阿涓。要不是你,我也许会死在舞厅里的。阿涓的脸上便溢满了笑,说,那你怎么谢我?又附在孙天一的耳边说,我是美人救英雄,靓仔你不会以身相许吧。孙天一不置可否地一笑,闭上眼说,我有点累了,脑海中浮现出几个月前在医院的情景,想到妻子香兰为了他生病而流泪的样子。命运真的会捉弄人,现在又安排了让阿涓来照顾他。想到阿涓为他是付出了真感情的,可他对阿涓的所做,又何曾有过一丝的感动?孙天一在心里一次次的问自己:简洁如、香兰和阿涓,自己到底最爱哪一个?定格在香兰身上时,他又舍不得简洁如,怀念那种不用言语便可以感知的默契。定格在简洁如身上时,他又觉得愧对与他相濡以沫同甘共苦的妻子香兰。至于阿涓,孙天一觉得,只有和阿涓在一起时,他才是真正快乐的。他的身心是最放纵也是最放松的。他想,和香兰在一起,他拥有的是幸福。和简洁如在一起,他拥有的是理解。而和阿涓在一起,他却拥有了快乐。孙天一摇了摇头,为自己这不着边际的想法而可笑又可悲。便想到,是否男人的骨子里都有一种妻妾心理呢?觉得头皮发沉,他又看见了一只蝴蝶在天空中孤独地翩跹起舞。
在医院住了一天,孙天一觉得浑身说不出来的难受,不顾了阿涓的反对,办了出院手续。今天早上,何静的工厂里来了一个管事的经理,交了住院押金,在病房里站了一会儿,问了一下她的病情,说了几句安慰话,就走了。孙天一很替何静打抱不平,骂了老板。经理哂然一笑,说,您骂得对。可您当着我说这话没用,我也是打工仔一个。孙天一说,你这样说就不对了,虽然是打工,你也不能做了不良老板的帮凶,不能为了饭碗而昧了良心做事。经理的脸当时就气紫了。不过那位经理还是颇有修养的,脸色只是变了一变,很快多云转晴,不卑不亢地说,您说得对,我一定会在老板面前帮何静说好话的。经理走后,何静又说了一大堆感激孙天一和萧湘子的话,说员工病了经理来看望,还交了住院押金,她们厂从来没有过这样的先例。又说,前不久一个湖北仔被冲床冲断了三根指头,老板只赔了三千块钱就把湖北仔炒了鱿鱼。湖北仔去劳动站告老板,老板死不认账,说湖北仔根本就不是他厂里的工人,说湖北仔是穷疯了想敲诈他,说你拿出用工合同来呀。湖北仔说,全厂的工人都可以证明,我是你厂里的工人。老板说好啊,那你给我找个证人出来证明啊。最后全厂没有一个人肯站出来给湖北仔作证………我也没有。何静说完低下了头,听孙天一说要出院,泪就下来了,大哥您一走,就只剩下我一人了。孙天一知道何静是担心厂里不会那么爽快地给自己治病,便说,你放心好了,这事劳动局局长亲自过问了,厂方不敢胡来的。辞别了何静,走在南城的大街上,蓦地打了个颤,一股凉爽的风直入了肺腑,竟然感觉到了丝丝秋意。
在家里休息了几天,才感觉身体恢复了一些。这次的一病,似乎伤了元气,此后的很长一段时间,孙天一总觉得胳膊腿是软的、虚的,上两层楼梯都累得直喘气。他现在倒是对什么事都不会愤愤不平了,可内心深处却时时弥漫着一股忧伤。觉得自己是得了什么怪病了。心里终究有点惦记何静的事,在租屋里憋得难受,便又去了一趟南城医院,却不见了何静。问护士是不是转院了?护士说是出院了。孙天一说她不是苯中毒么?这么快就痊愈了?护士说,是病人自己要求出院的。病房里的一个病人知道何静的事,她说何静的厂里说如果她出院,就答应给她一万块钱。她还问我是收了一万块钱回家,还是让厂里继续给她治病。我说当然要治病了,没了好身体要钱有啥用?再说了,一万块钱能顶多大用啊?她说,一万块钱她要打四年工才能存够。前天一大早,她就办了出院手续。孙天一瓷了半晌,长叹一声出了医院。在大街上漫无目的地走着,明晃晃的阳光直射在身上,已没有了盛夏的酷热。孙天一觉得心里空得很,在这个繁华的都市,他像一只迷途的羔羊,不知该去向何方?不知自己到底该做些什么?**过一家书摊,书摊上有新一期的《异乡人》,孙天一拿起来翻了翻,杂志已全面改版,成了一本都市白领丽人消闲的时尚读本。里面的内容不再是打工、漂泊、维权,而是酷一族,小资一类的词汇和一些风花雪月的爱情故事,以及歌星影星的小道绯闻。沈三白已当上了编辑部主任。孙天一觉出了一种无边的失落,他有一肚子的话,却找不到倾诉的对象,阿涓整日里关心的是怎么能够快速的成为富婆。简洁如呢?自上次一别,就再未给他打过电话。这一刻,他倒想起了香兰,想到了儿子。可一想到香兰此刻已属于另外一个男人,心里终有一股酸涩的感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