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雨来到时,湖一扫往日的平静,开始不安分起来。山洪挟裹着周围村庄里的秽物而下,湖面上漂浮着牛马的粪便、芦柴、菜叶、一头死去的病猪,浮肿的尸体在水中载沉载浮。食腐的鱼追随着猪的尸体,不时跳出水面。雨一连下了二十多天,水位公报说,长江今年的第二次洪峰到了楚州。天气影响人的情绪,烟村人在这压抑的天气里,开始变得心神不定、烦躁不安。
梅雨在每年五月准时到达,最少要持续一个多月。在梅雨季节,太阳偶或也会露脸,把**的空气蒸腾起来,搅动起来。空气中明晃晃地浮着一层水汽。人的情绪也像这水汽一样,在半空中浮动着,上不着天,下不着地,虚虚的、飘飘的,总有点提心吊胆的意思。
梅雨季节,烟村最烦恼的人是马广田老人。进入雨季,老人就一直睡不着,他的老伴马婆却睡得死一样沉。这天夜里,五心烦躁的马广田老人想和马婆说几句话,他觉得,他有很多的话要说,他需要一个倾听者,他已记不起,上次和马婆好好说话是在哪年哪月。
马婆是个麻将迷,每天天一亮,就穿着木脚去村部的茶馆里,一坐就是一整天,连饭都不回来吃。不知从何日始,村里的老人都学会了打牌——麻将、纸牌、抠筋、上大人……总之明堂是多得很。马广田老人不会打牌,也不喜欢看牌。他甚至连茶馆都不想去。说茶馆里有一股老人味。马婆就冷笑着说,你很年轻么?你也是死了半截没有埋的人了。马广田老人就不再多说什么。这辈子他都是这样过来的,在马婆面前,他从来都没有占过上风,开始是,马广田老人让着她,天长日久,就习惯成自然了。马广田老人,也没有觉得有什么不好。只是,这两年来,马广田老人变了,居然时常会生出一些反抗的异心来,有时会,和马婆顶上一两句。
马广田老人坐在床头,黑暗中,两眼盯着房顶。一只鼠伏在隔梁上,眼里闪着两豆幽幽的光。老人想到了茶馆里的那些老人,他闻到了老人们身上漂浮着的那种奇怪的味道。那是一种腐朽衰败的味道,就像这梅雨的天气,就像在梅雨中腐烂的木头。老人想,这烟村,是没有希望的了。
对于马广田老人的忧心,马婆一开始很愤怒,认为老人是吃饱了撑的,一脑子胡思乱想。马广田老人就同她争执,说人不能只是吃饱穿暖这么简单的,只是吃饱穿暖,那和一只狗一头猪有什么区别呢?马婆看一头怪物一样看老人,眼里有了遥远的感觉,说,狗吃饱穿暖了会打麻将吗?猪吃饱穿暖了会打麻将吗?切!最后,马婆得出的结论是:马广田呀马广田,你真正是一把老贱骨头。
马广田老人觉得,这样的问题和马婆是争论不清的。马广田老人还觉得,之所以争论不清,皆因他是知识分子,他思考的问题和马婆思考的问题不在同一层面。此话并非胡诌,老人上过四年私学,能识文断字,年轻时,跟戏班子唱过戏,跑遍湖广,虽只是跑跑龙套,那也是见多识广的人。老人在村里,还算得上风光人物,夏夜或是冬夜,纳凉或是围炉,听老人讲古,都是烟村一景。《子不语》、《夜雨秋灯录》、《对花枪》……老人记性好,演过的,听过的,看过的,都装在脑子里。八十年代初,村里演《薛仁贵征东》,山中无老虎,猴子称大王,老人是当然的薛仁贵,这薛仁贵虽说是过于老了些,敷上粉描上彩,昏灯瞎火远远地瞧,倒也是花花绿绿,胡子是胡子眉毛是眉毛。拿了长枪,“锵锵锵锵”踩着鼓点骑着马(就是一根鞭子)上了台,亮相,舞枪。好悬!枪差点脱了手。然后是把脚拿到肩上,撕一字。脚没能拿上去,将就着,一条腿立着,一条腿朝斜上方蹬(本该朝天蹬),双手抱腿,“哇呀呀”乱叫……哎哟一声,一字是撕下去了,却起不来了。老人的卫兵,是李福老人,也出了丑,他是挎刀的,却把腰刀扛在肩上,扛在肩上不说,还是刀口朝肉。那一次演老戏,他们是出尽了丑,可是全村的人那个高兴,多长时间了,大家都还拿他们打趣。说,那是烟村最过瘾的一场老戏。
马广田老人呢,他是怀念那样的时光。可是,时光一去不复返了。先是村子里的人开始想办法挣钱,接着是年轻的人都跑出去了,村里只留下他们这些老人妇女和孩子。出去挣钱也是好事,村里的人不再那样穷了,日子越过越好了,村里的楼房越起越漂亮了。可是,马广田老人看不惯的事也越来越多了。从前是,大家穷,却牢记着“守祖宗两字真传,曰勤曰俭;训子孙一生正**,唯读唯耕”。现在是,不缺钱了,谁还把勤俭当回事呢,唯读唯耕就更别说了,农田种了也是不赚钱,都荒了。孩子读书就更别说了,大人都出去打工了,孩子们丢在家里没人管,野马一样的,读什么书?初中毕业就都出去打工了。反正读大学也没有用,从前是,读大学跳农门,现在读了大学照样打工。马广田老人想起这些,就觉得是个问题,觉得要解决这个问题,可是,这样的问题你如何解决?和谁来解决?马广田老人想一想,就觉得忧心忡忡。
马婆的呼噜声,让老人心烦意乱。扭过头,盯着黑暗中的马婆,觉得马婆很陌生。想,这个女人,真的是跟了我几十年,为我生下了四儿一女的老伴么?是过去那个全村著名的泼辣小气的女人么?马广田老人叹一口气。他听见一只龙虾从湖里爬上来,在屋角下挖土。湖里不知何时来了许多的龙虾,孩子们拿了麻绳,系一只死青蛙,丢进水里就可以不断拉上龙虾来,有时一串能拉起来四五只。刚开始,村里人都不吃龙虾,这样的怪物,是烟村人前所未见的。然而终是有胆大的,先煮了来吃,味道极鲜美,于是在梅雨季节,龙虾就走进了家家户户的餐桌。再到后来,有岳阳的贩子来烟村收购龙虾,三毛钱一斤,孩子们都开始钓龙虾卖钱。然而龙虾却钓不完,而且个头越长越大。传说湖里有一只龙虾成了精。
马广田老人摸了根手电筒,披衣下了床,顺着龙虾挖土的声音而去,手电的光柱突然射到龙虾的身上。
一只硕大的龙虾!有着一米多长的身子,身上披着褐红色的坚甲,像个威风凛凛的武士,正躬着身子埋头挖洞,突然被电筒的光吓了一跳,于是举着两只巨大的钳子,盯着马广田。龙虾手中的钳子冲着马广田,两只眼里,闪着幽幽的光。看得马广田老人心生厌恶,举起手朝龙虾挥动着,嘴里发出“雀雀”的声音。龙虾呢,盯着马广田老人,一人一虾对峙了足有一支烟的功夫,龙虾开始往后退,马广田老人的手电光一直跟着它退到湖边上,龙虾慢慢退进了湖里。湖面上像炸了锅的一样,翻腾着细密的浪花。老人看见,有千万只的小龙虾在水里跳跃着。老人听到了龙虾们的欢呼声。
马广田老人在那天晚上,突然就开了天目。
开天目,又称开天眼,是烟村人的一种传说。传说开了天目,就打通了生与死的关节,能看到阴阳两界的事物。烟村人还相信,人在幼年时,天目是开着的,在俗世生活日久,天目就蒙上了灰尘渐渐关闭。只有智慧的长者,生命快要走到尽头时,才会重开天目,看透世间一切的假相与真章。
马广田老人开了天目,老人的眼前,出现了一幅绝美的景象。他看见,污浊的湖水消逝了,眼前是一片空明的净地,湖水像空气一样,是透明的,湖里的鱼和虾,也是透明的,它们都浮在空气中,来回游动。花,湖面上到处都是花。那些花,也是透明的,白的真白,白得像猪油,红的真红,红得像血,紫的黄的,总之是老人说不出来的五彩缤纷。马广田老人张大了嘴,也忘了呼吸,直到他感到了呼吸的困难,再去深吸了一口气时,那美妙的图景就在那一瞬间消逝了。
马广田老人突然感到很难受,从心里涌动起来的难受,丝丝缕缕、牵肠挂肚。这是一种无由的悲伤。老人被这种悲伤所笼罩,他的鼻腔里酸酸的。心里像有什么东西在割着一样。马广田老人不明白,他怎么会突然有了这样的感受。他也不清楚,这悲伤,到底是因何而来,是为谁悲伤。按说,他应该高兴才对,儿女们都过得不错,也都孝顺,按月寄来生活费,他根本就用不完。现在他又开了天目……可是老人突然觉得他很悲伤,他想哭一哭,于是就蹲在湖边上,双手捧着脸,“呵呵”地哭了起来。老人越哭越伤心,哭着哭着就明白了,他这是为自己而悲伤。马广田老人想到了死。他并不害怕死,可是现在,他开了天目之后,就悲伤了,就流泪了,就控制不住了,他就什么也不管,放开喉咙哭了起来。哭了好一会,他听见有人对他说,有什么好哭的呢,你这个不知足的家伙。马广田老人停住了哭声,想找一下和他说话的人,这声音似曾相识。可是,四周空****的,不见人影。天空闪过了一道电,随着又响了一声雷,雨又开始瓢泼一样往下倒。马广田老人低着头跑回家里,马婆还在打呼噜。老人没有上床,他搬了一把小板凳,坐在门口,望着白晃晃的湖面,他突然开始留恋这个世界起来。
你醒醒。马广田老人摇醒了马婆。
你怎么了,发疯了?半夜三更的。
……
你有什么事?
马广田老人突然不想说话了,他什么话也不说。
天亮的时候,雨停了。马广田老人破天荒地跟着马婆去到茶馆里,没有人拉他打牌。马婆一去就坐上了。马广田就站在马婆的后面看牌,看了两盘,觉得无趣,他想不通,为何有那么多的人迷恋麻将。
昨天晚上,有人在湖边上哭,你们听到没有?马广田老人问那些打牌的人。
谁!八筒。
我睡得很死,没有听到。八筒我碰了,我刚才顾了说话,没有看到。
你们都没有听到么?马广田老人不甘心地问,可是没有人回答他。大约真是没有人听到他的哭了。马广田老人感到很失望,一种被人忽略的失落丝丝缕缕地爬上心头,像爬山虎的青绿的藤蔓,把他的心脏覆盖。而那坚韧的根须,却顽强地扎进了他的血脉里。
这雨再这样下,天就该塌了。马广田老人换了个话题,希望能引起大家的兴趣。
塌了正好,把我们这群老鬼一起收走。说话的是李福老人。李福老人也没有打牌,他的眼睛不好使了,根本看不清牌。可是他每天都像上班一样,早早地来到茶馆,听人打牌,偶尔插上一句嘴说上两句话,这几乎就是李福老人晚年生活的全部。
昨天晚上,有人在湖边哭,你听到没有?马广田拉了一把椅子,在李福老人的旁边坐下。他还是有些不甘心,想和李福老人讨论一下关于开天目的问题。
好像是有人在哭。半夜三更哭什么呢?要死人的。李福老人说。
我开天目了。马广田老人说。他想等别人迫不及待地问开天目后看到了什么,就像多年前,他讲那些古时,总是先造出一些悬念,在紧经张关头喝口水,让人给他打扇子或是温二两酒。然而没有人接他的话茬。老人于是悻悻地说他看见,湖面上开满了鲜花,鱼和虾都浮在空气中。
李福老人呵呵地笑着说,我是什么都看不清了,眼不见心不烦。李福老人还说,马爹,不是我说你,你就是心事重啊,儿女都成家立业了,在外面打工,不是过得很好么,操不完的心,还是像我一样,糊里糊涂过。糊里糊涂过好啊。
马广田老人觉得很失望,没有人关心他开了天目的事。这样的大事,要是搁在从前,那该是多大的新闻呢?现在,没有人会相信一个行将就木的老头子开天目的话了。谁会相信呢?不过是老眼昏花,出现了幻觉罢。他抬头看屋外,屋外雨脚如绳。老人目光开始浑浊起来。屋里弥漫着浓烈的烟味,木头在雨季腐朽的味道。马广田老人开始羡慕起李福老人来,像他一样,什么也看不见,什么也不去想,多好。
起风了,风从湖面上吹过来,把雨带进了茶馆里。坐在门口的人开始把桌椅往里面挪。马广田老人作了最后一次努力。
你们都不相信我,没有人相信我。湖面上开满了花,鱼和虾都是透明的……马婆白了老人一眼,将手中的麻将狠狠地扣在了桌子上,说,八万,你们别听他瞎扯。十几年了,他总是这样,神一出鬼一出的。七条我碰,六万,开天眼啦,还开地眼哩。开了天眼,你倒说说,我们这些人,前生都是一些什么……和啦。
马广田老人努力地睁大眼,想看清楚眼前这些人都是什么变的,可是他除了看见一些烟,看见烟雾里晃动的打牌人,并没有看见这些人的前世。
天眼也不是说开就开的,有时开有时不开。有人说。
马爹,您天眼开的时候,就通知我们一声。有人说。
马广田老人瞅着屋外的雨,心事重重:这雨没完没了的下,天要下塌了。
然而没有人理会马广田老人了。连李福老人,也觉得他是太啰嗦了。马广田老人离开之后,李福老人说,马家婆婆,你们马爹才七十不到,怎么就糊涂了,说话颠三倒四?
马婆说,真真是烦得倒血,让他去儿子那里住住,他去住了几天就跑回来了,死活也不去了。天天窝在屋里,牌也不打,又不在乎这几个钱,这点小牌我们还输不起么?
这倒是的,打打牌,人的脑子也不会老得这么快。
然而此时的马广田老人,打着一把黑色的雨伞离开了茶馆。雨越下越大,马广田老人觉得,他是整个烟村最孤独的老人。没有人理解他,没有人相信他,没有人可能和他一样站在同一层面对话。于是他往湖边走。他觉得,只有这湖是懂得他的。
连续的暴雨,湖已胖了很多,原来从茶馆走到湖边,最少也有一里**,现在湖水都快连到茶馆了。连马**上都积了一洼一洼的水。马广田老人赤着脚,深一脚浅一脚,淌着水朝湖边走。老人想再去湖边看一看,也许,他又能看到那鲜花开满湖泊的奇景。他很快就走到了湖边,湖水和天空中的雨连成了一片,他什么也看不清。马广田老人于是沿着湖岸往北走,他知道,往北走上一段**有个鸭棚,他想和看鸭的麻师傅去聊聊,麻师傅天天都睡在湖边上,也许他对湖是有所了解的。
马广田老人看见了鸭棚,他扯开喉咙喊着:麻师傅,麻师傅。
鸭棚里没人回话。麻师傅的鸭子们,就在鸭棚边的树下挤成一团,听见了马广田老人的叫声,鸭子们都嘎嘎嘎的抻长脖子叫了起来。马广田老人心里掠过一丝不祥的感觉,他想往回走,可是脚步却像被什么东西扯住了一样,于是他继续站在雨中,再次扯开喉咙喊麻师傅,他的声音被风雨声和鸭子们的叫声淹没了。一阵强风过来,把他举在手中的雨伞刮翻了。他一把没有把住,雨伞飞了出去,落在了水里。老人淌下水把雨伞捞了起来,浑身都湿透了。老人几步跑到了鸭棚的屋檐下,把雨伞翻过来。就去推鸭棚的门。推开门,马广田老人就看见了麻师傅。当然,鸭棚子里除了麻师傅之外,还有一个女人。麻师傅和女人盯着从天而降狼狈不堪的马广田老人。麻师傅的手还放在女人的腰上,似笑非笑地盯着马广田老人说,马爹,下这么大的雨,您老跑到这里来干吗?
马广田老人没有想到,在麻师傅的鸭棚里,会出现一个女人。而这个女人,分明不是麻师傅的老婆。
你天天睡在湖边上,有没有发现这湖的古怪之处。
有什么好古怪的。
一湖的花,到处都是,鱼和虾都浮在空气中,玻璃一样的透明。
哼!那女人说。
老人退出了鸭棚,听见鸭棚里传来了笑声,老人觉得脸热。碰见这样的事,在楚州人看来,是要背时的。马广田老人的心情一下子坏透了。鸭子们看见了马广田老人,又站了起来,“嘎嘎嘎”抻长脖子叫。马广田老人绕过鸭子们,他看见了一条船,那是麻师傅的放鸭船。老人过去,把放鸭船系在岸边的绳子解开了,一推,放鸭船**离了岸,在雨水中,被风吹着缓缓地朝湖心而去。马广田老人朝麻师傅的鸭棚吐了一口口水,脸上露出了得意的笑。老人觉得心情好了许多,然而这种好心情并没有维持多久,往回走时,老人好几次踩进了水窝子里,一身泥一身水地回到家。马婆还没回来,厨房里灰熄火熄,灶冷锅凉。马广田老人的心里也升起了悲凉,他也没有急着换衣,只是盯着屋外的雨和浑浑汤汤的湖。他眼里的天地,渐渐的混沌了起来。
半夜,马广田老人听见有人叫他的名字,他答应了一声,问是谁个在叫他。门外的人说,你这不孝的东西,连老子的声音都听不出来了。马广田老人就起床开门。
雨不知何时停了,天上有着亮晃晃的月光,一眼望去,四处都是白哇哇的水。
马广田老人看见,门前的柑子树下站着两个老头,瞅着他呵呵直笑。
马广田老人揉了揉眼,没有看清这两个人是谁,于是说,你们是哪个,来屋里坐坐吧。那两个人只是嘿嘿嘿地笑。马广田老人听他们的笑声很熟悉,于是朝他们走过去,在月光下,马广田老人看清了,柑子树下的两个老人,一个是他的爷爷,还有一个是他的父亲。
马广田老人吃惊地说,你们两个怎么在这里?
两位老人,一人拉着马广田的一只手,他们的手脚冰凉,像是被霜冻过的铁。
父亲说,广田伢子,你开天目了么?
广田伢子,你在发什么愣呢?
父亲拿手打了马广田的头一下,说,你真是呀,长到老了也还是这幅德性。这时,爷爷发话了,爷爷说你爹问你话呢?问你开天目了么。爷爷的话很冷,马广田老人觉得很冷。他的牙齿上下碰撞着说,是呀是呀,你们怎么晓得的呢?父亲的手,在马广田老人的头上摩挲着,说,想去那样的地方么?
马广田慌忙点头。父亲说,二十年前,也是梅雨季节,我晚上出来小解,看到了一湖的花,可是一会儿就不见了,于是我就出来找,我这一找,就是几十年,我终于找着了,没想到,你爷爷也住在那里哩。
马广田老人,于是问他的父亲和爷爷,现在住在什么地方。父亲和爷爷,同时指着眼前在月光中泛着幽亮光辉的湖。马广田老人看见,那湖面上,开满了一湖的鲜花。红的白的蓝的紫的。
开满鲜花的湖。父亲说,这里就是我们的家。广田伢子,你也不要回去了,我们一起走吧。
可是……
有什么好可是的。爷爷不高兴地说。
马广田老人说,我回去打个招呼。您的儿媳妇,您的孙媳妇,我要和她打个招呼。
父亲和爷爷说那好吧,打个招呼了就出来。
马广田老人正要进屋的时候,却看见了李福老人。李福老人也是面目模糊不清。马广田问李福,你这老东西,半夜三更你跑这里来干吗。李福老人说他要走了,他厌烦了这漂浮着死猫烂狗的湖泊,他要去寻找那开满鲜花的湖泊去了。马广田老人说,你不是说你就这样糊里糊涂过么。李福老人神秘地说他也开天目啦,他觉得生活又开始有意思了起来,他现在觉得一切都有奔头啦!马广田老人说,你等着我呀,我也是要去的。
马广田老人于是兴奋地转回屋里,他看见马婆坐在床边上,于是对马婆说,我要走了,我的父亲和爷爷在外面等我。李福老人也在等着我。马婆一把抓住了马广田老人,说你想丢开我不管么?我不让你走。
马广田老人没有走成。他感觉到浑身难受得很,身子像掉进了冰窟窿里,脑子里却像有一团火在燃烧。他对马婆说你别拦着我,我要走了。然而他突然发现自己睡在**,而头痛得厉害。他睁开了眼,听见马婆在说,醒了。醒了。菩萨保佑。
我这是怎么了?
马广田老人说。他扭过头,想看一看站在门外的父亲和爷爷,但是他什么也没有看见。
你简直要吓死我了。这病怎么说来就来,我还以为你活不过来了。马婆这样说时,居然就哭了起来。站在一边的邻居,还有村里的张医生,都安慰着马婆,说马爹这是淋了雨,感冒了,打一吊针就好了的。马广田老人这才灵醒过来,他这是病了。可是马广田老人记得很清楚,他是看见了父亲和爷爷了,死去了多年的父亲和爷爷。这一切都是那么清晰。还有,那开满了鲜花的湖泊。老人感觉到很疲倦,也很放松。开满鲜花的湖泊。老人放心地闭上了眼。他在迷糊中听见有人在说,李福老人过了。
李福老人的子女们都赶了回来,他们为老人做了三天三夜的斋事。斋事做得很热闹。李福的儿女们,都比赛似的花钱。做斋的第三夜,身体略好了一些的马广田老人去为李福守夜了。看着哭哑了嗓子的,李福老人的儿女,马广田老人,却一点也不悲伤。他觉得,李福老人的儿女们都可笑得很,李福老人在世时,没有一个儿女在身边,也没见人来尽孝,现在老人死了,他们却一个个比赛看谁更有孝心了。
这都是做给活人看的。马广田老人想。
他又想到了自己,想到自己有一天也会这样,他死了,儿女们也会哭着喊着从南方赶回来,为他大办后事,他们也会哭,也会比着花钱看谁更排场,于是他们也会获得一个孝子的美名。马广田老人这样一想,更加坚定了他的那个念头,他要离开这死气沉沉的烟村,他相信,一定有那样的一片湖泊,开满了鲜花的湖泊。在从前,只要老哥们走了,他会格外的悲伤的,可是这一次,他不再悲伤。他知道,李福老人,是去寻找那开满鲜花的湖泊去了,他为老哥的选择感到高兴,他相信,老哥能找到那样的地方。马广田老人拍着李福老人的棺木,和李福老人说了一会话,就回家了。
梅雨终于停了。长江的洪峰安全经过了楚州,天并没有被雨下塌。一场大病过后,马广田老人感觉身体比起从前来差了一大截。好在天放晴了,泥泞的**面也被太阳晒干了。老人拄着一根木棍子,到荒芜的农田里到处走一走,看一看。父亲和爷爷说过的话,一直在他的耳边回响着。他只要一闭上眼,就能看见湖泊在月光下泛着幽幽的光,一湖的鲜花,从湖岸一直连接到天边。
马婆还是每天去打牌,不过现在,到了中午就回家,把饭做好,吃完饭了再去打。儿女们呢,听说老人病了,每人寄回了五百块,老人根本就不花钱,这些钱,够马婆打一年的麻将了。现在,马广田老人也不再反对马婆打麻将了。事实上,自从那场病之后,马广田老人就没有说过话了。他成了一个哑巴。
哑了就哑了吧。把命保住了就好。
马婆这样安慰马广田老人。老人不说话,只是呆呆的,想,那一夜他见到父亲和爷爷的事,想,他见到的那个开满鲜花的湖泊。村里人呢,都以为他是得了老年痴呆症,他听在耳里,也懒得解释。老年痴呆就老年痴呆吧。他的心里明镜一样的亮堂,他的心里只有湖,开满鲜花的湖。
不仅变哑巴了,还变傻了,一天到晚呆呆的,口水流出来了都不知道擦一把。马婆边摸着麻将,边对一起打牌的人说。
好啊。变傻了好啊。变傻了就享福了。人们感慨。
马广田老人呢,腿脚的力气恢复之后,就经常坐在湖边上发呆。他能在湖边上一坐就是一整天,两眼呆呆地盯着湖面。然而,湖面上除了浮着一群鸭子外,什么也没有。有几次,他想去找麻师傅聊聊,这个麻师傅,年轻时也走过不少地方,也读书,也会讲一些古怪的事。可是,想到里面的那个女人,老人又为难了,好几次,快走到鸭鹏,又折了回来。
自从梅雨过去之后,马广田老人再没有见过,那开满鲜花的湖。每天晚上,他都久久地不能入睡,闭着眼睡在**,他的心里全是湖,他的心里,活起了另外的一面湖。月亮沉在湖底,一群鱼去吃月亮,月亮就碎了。有风吹过,鱼鳞一样的波纹在湖面上一闪,一闪。龙虾在湖岸边挖土,鱼们唧唧地在亲嘴,水蜘蛛在湖面飞过,一朵花开了,一朵花谢了……然而,这一切只是在想象中。在老人的眼里,现在的湖,就像失去了灵魂的人,失去了年轻人的村庄一样,是那样的沉闷,那样的缺乏生机。
也许,要等到明年的梅雨季节,才能再次看到那绝美的湖景吧。马广田老人痴痴地想。
这样的日子,一直持续到秋天。秋风起来的时候,雁儿在天上从北往南飞。雁儿的叫声,把马广田老人从梦中惊醒了。他突然觉得,自己的身体变得轻了起来,身体像是浮在空中。就像那些透明的鱼浮在空气中一样。他推醒了在打着呼噜的马婆。
马婆马婆,湖上开花了,我们去看吧。
马婆说,现在都几月了,湖上还开花。……咦!你,你不是哑巴了么?你又会说话了。灵醒过来的马婆坐了起来,拉着马广田老人的手,且喜且忧。
我一直都会说话,我没有哑巴,是你说我哑巴了。开满花的湖。
马婆眼里亮起的光又黯淡了下去。说,又来了,你又来了。该死的。你这该死的,磨人的,挨千万杀的。我真是上辈子欠了你的,这辈子要受你的磨。
马广田老人不再理会马婆,他穿衣起床,朝湖边上一**小跑。他跑到湖边时,湖还是平常的样子,幽暗的水面上泛着寒光。老人在湖边上呆坐了很久,天麻麻亮的时候,马广田老人做出了一个决定,他要像他的父亲和他的爷爷一样,去寻找那开满了鲜花的湖泊。他偷偷解开了麻师傅的鸭划船,坐在船尾,船头就高高地翘了起来。他把船划向湖中,他听见鸭子们在哑着嗓子叫,鸭棚里钻出来的麻师傅站在岸边骂:
这是哪个缺德鬼哟,你把我的船划到哪里去哟?
马广田老人没有理会麻师傅的叫骂,他望了一眼遥远的湖天交际处,划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