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士们,先生们:
您说什么?不用每次开始都说一句女士们先生们,人们都听得耳朵起茧了,那怎么称呼你们呢?同志们,显然,不恰当,我和各位明显志不同道不合。大哥大姐老少爷们?那是行走江湖卖大力丸的开场白。所以,还是女士们先生们得体一些。
现在,我该说说,我在木头镇收容所里经历的一切了。
如果没有这次被收容的经历,也许,就没有我后来的罪恶。我这样说,并不是为自己开脱。我只想告诉大家,我是因什么,怎么样,从一个还算正直的,富有同情人的人,变成一个冷漠无情为虎作伥的魔鬼的。
许多年后,我差不多忘记了当年在收容所仓室的细节了。往事不堪回首,不是不堪,是不敢。在我之前的记忆中,我和阿立被送到木头镇收容所后,我们被关进了不同的监仓。在那里,我结识了马有贵。就在我们即将被转送到粤北某农场进行劳动改造时,我突然获得了自由。是黄德基救了我。而我又求来接我的李中标赎出了马有贵。但是,我们没能赎出阿立。因为阿立在进来之后的第三天已经被人赎走了。是谁赎走了阿立?我知道,阿立在南方举目无亲,她也不可能通知朋友来赎她。我们希望收容站能提供赎走阿立的人的相关信息,得到的只是一通威胁,说你们想干嘛?想找事?想找事那好,去劳教农场找事吧!那意思很明显,要将我们再抓进去。李中标和马有贵都劝我说,算了,你要查也查不到,阿立没事的,她被人赎走了。我却不这样认为,如果阿立真的是被她的亲人或朋友赎出来,一定会求亲人朋友也赎出我。而她没有这样做。这不是阿立,不是我了解的阿立。后来,我听人说,在收容所附近,活跃着一大群这样的人,他们专门从里面捞人,只捞那些年轻漂亮的女孩子,捞出来后,要么强迫去卖**,要么拐卖到偏远的地方给人当老婆。就这样,我再也没有见过阿立,没有得到她的任何消息。阿立从我的生命里消逝了,像把水泼进了水中。
就在李中标和黄德基约我在酒店谈话的那天下午,我的灵魂回到了收容所,将遗落在那里的脚印收了回来。那是我回收到的最沉重的脚印。在这次收脚印的过程中,许多已淡忘的细节一一重现。女士们、先生们,当时,我的灵魂漂浮在大客车车厢天花顶,像一缕青烟。每当我意识到,我以这样一种形式而存在,从另一个角度打量着过去的我时,心里就会涌起无限的悲伤。我是那么无能为力,不能改变什么,一切已然成为铁的事实。我看见,当年的我和阿立,我们十指相扣紧紧握在一起。我们一路上都没有说话。一车人都没有说话。车在山路间颠簸,前方将是那传说中的木头镇,是打工者闻之色变的地狱。许多年前,我们这些打工者并未觉得,这样的收容遣送有什么不合理的,我们真的认为,自己没有按规定办理暂住证,是我们犯罪在先,因为没有办暂住证而被捕,然后被收容,被劳教,是罪有应得。许多年后,我在一篇文章中写道:我是中国人,却要在中国的土地上暂住,当真是莫大的讽刺。而在当时,我并没有这样想,也很少有人这样去想。
我的灵魂飘浮在车里,我还看见了马有贵,他表情木然,坐在靠车窗的坐位上。我不清楚他在想什么。也许,他什么都没有想吧。那时,我和马有贵还不相识。两个小时的车程,在收脚印的过程中,却像是录像的快进带,并未显出那么长久,到了木头镇收容所。车门开了。大家机械地走下去。我再一次看见了那些人的脸,那些走下车的人的脸,每个人的脸上没有悲伤,没有惊慌,有的只是麻木。我看见阿立和当年的我手拉着手,一起下了车。几个穿迷彩服的工作人员在大声骂着,命令大家站好队。分两队站,男的一队,女的一队。丢老母,分开、分开。工作人员在骂。阿立和我,手还拉在一起。一个管教过来,手里握着警棍,指着我喊,丢老母,找死?我和阿立的手分开了。当年的我何曾想到,这是我这此生最后一次牵阿立的手。我望着阿立,阿立望着我。在那一瞬间,我在坚强的阿立的眼里,看到了绝望。我看见,两行泪从她的眼眶里滚了下来。阿立哭了。阿立的哭像传染病,一瞬间,差不多所有的女孩都在哭。男人也有哭的。
哭什么?不许哭。管教命令。
于是,大家安静了下来。
阿立她们那队女孩被带走了。我看着她们那队人远去的背影,在转过楼房的拐角后,消逝在我的视线之外,消逝在我的生命之中。而我们这一队,被分别关在了几个不同的监仓。我的灵魂跟着当年的我,一起来到了那传说中的监仓——那间不足十平方的小房子,靠里面,有一张大通铺,通铺上,除了几床草席外一无所有。靠外的拐角有一个大马桶,里面的粪便,散发着浓烈的臭臊味。房间没有窗,只在进出的铁门上方,有一个半尺见方的方孔。我们进去时,那监室里已经有了四个人,一个黑瘦的高个子,我们进去时,他弯着腰站在那马桶边上,表情木然。一个小孩,看上去不满十六岁吧,最多一米五高,一双大眼睛很漂亮。都说少年不识愁滋味,果然,他的眼里,居然还有清亮的光在闪动。一个胡子拉茬带近视镜的,我们进去时,他躺在**不停地发出痛苦地呻吟。还有一个胖子,看上去挺凶的样子。我想,这可能就是传说中的仓头吧。总之当时我是这样想的。当然,后来我知道,这里并没有什么仓头,他也是因为没有暂住证被抓进来的。十平方的小房子,加上我们后来被关进来的六个人,一共十个。谢天谢地,一个人有一个平方,也没有传说中的可怕。
押我们过来的管教,将我们像羊一样赶进羊圈后,说,你们可以通知亲戚朋友来赎你们。有电话的,写一个电话。
有没有?管教问。得到的都是摇头。
没有一个人说话。事实上,要是有电话可以求助,在治安队就会打电话求助了,被送到收容所的,几乎都是无人可求助的。我们也知道,这里只是一个中转站,一周之后,如果还没有人来赎,将被转送到更远的地方。见没有人提供求助电话,管教砰地一声关上了铁门。
新进来的六个人进入仓室后,都怯生生地,不敢说话,也不敢坐在那油黑的像漆一样发光的凉席上。还是那个目露凶光的胖子先说了话。
他说:坐吧。挤挤坐。
他拍了拍身边的位置。
不过,他说:这个地方归我的。
他说的这个地方,是指他坐的地方,靠门近。靠近门,意味着两点,一是离门近,门上有一孔小窗,可以呼吸到相对好点的空气,还能看见外面的天空和远山,还有山上的树,或者早出晚归的鸟,另一点,意味着离马桶远一些。
胖子说完之后,新进来的六个人,包括我,都没有说话。
胖子又说:都他妈是没有暂住证被抓的,天下打工是一家。我是河南的。你们呢?
天下打工是一家。这句话,让当年的我心里感到无比温暖。许多年后,我不止一次听人说过这句话,也不止一次对人说这句话。我们不孤单,我们是一家人。
见他这样说,大家紧崩的心就松了一点。于是一一介绍了自己。我是来自湖北的,还有两个来自湖南的,一个来自贵州的,一个来自四川达州的,一个也是来自河南的,那就是马有贵。听马有贵说他是来自河南的,那胖子就用河南话说:
老乡,你河南哪儿的。
马有贵兴奋地用河南话说:俺漯河的。
那胖子说:俺驻马店的,咱俩是真老乡呢。来,你坐这儿。
胖子拍了拍身边的位子。
马有贵的脸上,于是露出了狂喜。想来,我们多么可怜,又多么容易满足。马有贵看了大家一眼,就坐在了胖子的身边。
胖子说他进来五天了,也没个老乡来赎他,再过两天,就要被转走。
马有贵问转到哪里。
胖子说:不清楚,有的转到火村去种桔树,有的转到沙河去做灯泡,还有的转到粤北去打石头,有的转去修铁路,最远的要转到福建。
三个月,胖子说,干三个月,给买张火车票,遣送回老家。
胖子说完,仓室内又陷入了死样的沉寂。只有那睡在靠里的中年男人发出的痛苦的呻吟。我的灵魂浮在仓室,听见当年的我小心翼翼地问那胖子:
这位老乡,他,怎么了?
胖子说:拉肚子。
过了一会儿,胖子说:进来的人,十个有八个会拉肚子。吃过药了,死不了。
我问:他进来几天了?
胖子说:我进来时,他就在了。可能,明天再没人来赎,就会转走。
除了那人痛苦的呻吟,仓室里再次陷入沉寂之中。
胖子靠在最外面躺了下去。马有贵紧挨着他,也躺了下去。余下的,或坐,或站,或躺。我站在外面,靠近窗的地方。冲那胖子讨好地笑了笑,说:
老乡,我在这里站一会,就站一会儿,你要是想来这里站,我就给你让位置。
胖子看了我一眼,没有说话,算是默许了。
于是,我站在窗口,看着窗外。我们的这间仓室在四楼,通过小小的方孔,能看见远处连绵起伏的青山,高远的天,还有那火红的木棉树。现在,我的灵魂看到,那仓室的地下,有我层层叠叠灰暗的脚印,那是我在这里的七天七夜留下的。我将那些脚印一一收起,那些苍凉的往事像无声的黑暗,将我内心残存的光明吞噬。收起脚印,我开始细细读那些写在仓室四壁的文字。那是这里关押过的生命留下的印记,那是一部部流动的心酸史。各种各样的字体,各种各样的故事。有的简洁,只是一个地址,然后写一句,好心人,您如果获得了自由,请帮我写一封信,告诉我的家人,到某某劳改场来赎我。这样的信息是最多的,比如,我是某某省某某地方的人,叫什么名字,在什么工厂打工,什么时候被治安队抓到这里,求好心人,通知某某镇某某工业区某某厂的谁,速来什么地方赎我。四壁写满了这样的信息。不知道有没有用。总之,在我当时的记忆里,我们这些从仓室获得自由的人,并没有谁会将这信息抄下来。也就是说,这些留下信息的人,他们最终的希望都破碎了。我的灵魂差不多读完了那些求助信息和悲惨的故事,我再一次自责,当时为什么我们那样冷漠,为什么在获得自由后,不能给那些留言求助的人一点帮助。
仓室依然是寂静的。连那痛苦呻吟的人也在痛苦中睡着了,发出了鼾声。
这样一直到天快黑时,传来了一声刺耳的电铃声。连那睡着了的人,都被惊醒了。
胖子说:开饭了。
说到开饭,新进来的人,就都有些迫不及待了。而先进来的人,却没有露出一丝期待。
胖子说:还早呢,这么多仓室,分批开饭。还没轮到我们。
果然,又过了差不多快一小时,铁门外传来了管教开门的声音,和一声冷冰冰地开饭了。门开了,清新的空气扑面而来。排好队,一个接一个。管教喝斥。于是,我们一行九个,排着往楼下去。那个看上去十六岁不到的孩子问那生病的人说,大哥,开饭了。生病的人坐了起来,捂着肚子又躺了下去,脸上冷汗直冒。小声说不吃了,不吃还不拉,越吃越拉。
这一层楼其它仓室门都开了。大家老老实实,无人吱声,排着无声无息地队伍,像是一队队幽灵,秩序井然地缓缓下到了一楼,每人领到了一个馒头,一碗不知用什么菜煮得发绿的稀饭。
我听见马有贵用河南话轻声说,日:逗吃这个?!
胖子冷笑着横他一眼:球,想吃啥?吃饺子?不想挨揍就闭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