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收脚印的人 正文 第15章

所属书籍: 收脚印的人

    女士们、先生们,喝了水,我该继续讲述了。

    我知道,现在,你们的心中,有一系列的疑问。

    谁是北川?

    我,李中标,黄德基,马有贵,我们之间曾经发生过什么?

    我给他们发短信后,他们回复了没有?

    我为什么要杀人?

    你们急于知道这一切的答案。但,我是个小说家。小说家的职业习惯,在抛出悬念之后,就要习惯性夹带私货。于是,悬念成为一个钩子,钩住读者的味口,让他们放不下。

    这位先生您别生气、慢动怒。别人都没有生气,就您生气。您的肝一定不好,心脏也许有问题,我建议您去做一下检查。我说我是小说家,没有半点骄傲的意思。这样说,不含对小说家这职业的道德评价,只是陈述一种事实。多年的职业经历,让我养成了埋伏笔、抛悬念的恶习。小说家莫言曾说,他是个说故事的人。说故事的人当然要把故事说得吸引人。不过,我不太认可莫言这谦虚的说法,莫言并不是一个老老实实说故事的人,他的故事中夹带的私货尤其多。还有,我觉得小说家可以是说故事的人,也可以是不说故事的人。小说家写作,归根到底不是为了说故事,而是有话要说。这话可能是故事,也可能不是故事。说故事不是目的,只是手段,而且不是唯一手段,只是众多手段之一种。一个小说家可以终生选择说故事这一手段,也可以选择各种手段。一篇小说可以用单一手段,也可以是众多手段的组合拳。为了目的可以不择手段。好比打架,只要不是竞技比赛,没有规则限制,则两人打架目的只有一个,打倒对方,这时,没必要拘泥于是用拳还是用腿,顺手抄起一块板砖,甚至于牙齿、口水等显得有些贱的招数都可以,总之是怎么顺手怎么来,有什么招数什么武器都可以用上,没必要拘泥于我是少林派的不能用武当派的招数。同理,也没必要将写作分成我是在写小说,还是写散文,还是在写诗,还是在作评论,或者自说自话。中国古人将这一切都称之为文章。你在写文章。你有话要说。诸葛亮写前后《出师表》,何常想过他是在作一篇散文?他只是有话要说,把要说的话说得清晰明白就好,无意间却成了散文经典。司马迁的《报任安书》,不过是一封书信,又何常想这是在作散文,但这篇文字,却感动了一代代中国人。现在的作家有个毛病,动不动就摆出一副我在作小说,我在作散文的架式,他们的作品,最大的毛病是太像小说,太像散文,太像做文章。太做了,就少了文章本天成的自然,不再是妙手偶得之。《菜根谭》中有句话我很喜欢,“文章做到极处,无有他奇,只是恰好;人品做到极处,无有他异,只是本然。”当然,我这样说,并不是夫子自道,认为我的文章是恰好的,我是说,我欣赏这种恰好的文章,你在读他的文章时,不会意识到你是在读一篇好文章。读完之后,你被这篇文章打动,它的人物,它的思想,它的情感,它的诗意……这位先生,我真的建议您去看一看医生,您受不了我的饶舌,别人都能受,就你不能受,您不觉得有问题吗?我不怕您打击报复,我都杀人了,我迟早要被枪决了,还有什么好怕的呢。我说到哪里了?对,说文章。好的文章,让你久久忘不了。时下很多当红大作家、小作家的作品,文采不可谓不好,可读的时候,你时刻是清醒的,你明白你是在读一篇好文章,这就不是顶好的文章。我当编辑时,不喜欢编专业作家的稿子,专业作家的稿子,大多时刻提醒你,你在读一篇好文章。我喜欢编那些不曾写过文章的人的作品,我曾编过八十岁老太太的文章,老太太只读过三年书,嫁人后生育了五个子女,她将五个子女都送进了大学,个个成了学者。老太太七十五岁时从农村到城里,无聊之时,在孙子的算术本上,用她能写的有限文字回忆自己这一生。这是我读到过的,最平和通达的文章。我还曾编发过一位村妇的文章,村妇养了十年猪,写的就是养猪的事情。这样的作品,一是自然,二是提供了新的经验和独到的人生感悟。我曾和某青年作家聊天,作家当红,被文学界称为70后代表人物,言必称博尔赫斯、卡尔维诺、卡夫卡……当然,在他嘴里出现的这个名单很长。我钦佩他的博学,他能整段背诵出这些作家的文学观和对人生、世界的看法。一次,我打断了滔滔不绝的他,说,对不起,我想知道,你自己的看法。

    这位女士,您有话要问?请讲。您也经常读书的?那很好。您听了我前两天的讲述,专门找来我的书来看了,有什么指正?我洗耳恭听。这位先生,您别生气。是的,女士打断我的讲述,我不生气,您打断我的讲述,我会毫不客气讽刺您。这有什么不对吗?尊重女士,不是男士应有的起码美德吗?您一大老爷们,为什么要计较这些?看在我是疯子的份上,您不和我计较?我再一次严正申明,我不是疯子。还是听这位女士说吧。

    这位女士,您觉得我的作品没有形成风格,文字没有独特的面目。您算得上专业读者。诚如您所说,将作品的作者和篇名隐去,读一二百字,就能分别出哪段是沈从文的文字,哪段是鲁迅的文字,哪段是汪曾祺的文字,哪段是贾平凹的文字,哪段是莫言的文字。我来谈谈我对风格的看法,我认为风格是柄双刃剑,他能将一位作家有效标示出来,同时,鲜明的风格也是一种限制。没有一种风格适合所有要表述的内容,很难说苏轼的“大江东去”和“十年生死两茫茫”是同一种风格,婉约的李易安也写出过“生当作人杰,死亦为鬼雄”这样豪迈的诗句,鲁迅小说和杂文和散文诗就有着不同的风格,《百年孤独》和《霍乱时期的爱情》,就很难从风格上得出是同一作家的作品,《我的名字叫红》和《伊斯坦布尔》,也很难说这两部作品有什么相同风格。时下一些画家,格外追求个人风格,以便将自己和别人区别开来。比如岳敏君,提到他,就想到张开大嘴傻笑的光头。但这样的绘画,已经失去了原创精神,当他画出第一张张大嘴傻笑的光头形象时是创作,当他批量生产时,只是机械复制。比如范曾,一辈子就画那么几种形象几种构图,童子、老头、牛,配点仙鹤什么的,你甚至分别不出他画笔下的孔子和老子有苏东坡有什么区别。这样的作品,事实上已经类同印刷,没有了原创价值。一位作家重复写相同的题材,用相同的结构,是不可想象的事。但是画家们一直在这样干着。国画家更是如此,不同的是,这一窝兰草是开七朵花还是开八朵花。这样的作品,事实上是没有价值的。但是他们很容易形成风格。当然,拿美术和文学比较,是有些不恰当。我想说的是,中国作家和评论家,太把追求风格当回事,把文学当成一门纯艺术的东西,为此而造出了纯文学的概念,却不知,文学从来就没有纯过。诗言志,歌咏情,文以载道。这是中国人千百年来遵循的观点。

    我在自辩?好吧。我其实也有这样的困惑,写作这么多年,我也陷入了重复之中,而我是多么憎恶重复。这位男士您还是止不住对我的批评。你们不是来听我夸夸其谈文学与美术的,我这些都是扯犊子?您一定是东北人。我对东北人之前是有偏见的。当然,后来我对东北人有了好感,那是因为李晴。自从俄罗斯一别,我时常会想起她,会想她出现在我的生命中于我有什么意义?如果说我这些天来的讲述是一部小说,她在这部小说的开篇出现,而且和我有这样的过往,在这部小说中又有什么意义?作家为什么要这样安排情节?还有那神奇的普希金决斗地之行,在这部小说中又有什么意义?对《荒原》和《复活》的大段引用又有什么用意?当然,生活不是小说,小说中的情节往往看似随意,却是作家精心安排的结果,而生活中,许多的随意,往往只是随意。小说中,一个人物出现了,后面会有交待,有来龙就有去脉。生活中,许多在我们生命中曾经很重要的人出现了,又消逝了。他们只是我们生命中的过客,我们也只是他们生命中的过客。但我们相互改变了对方。戏剧理论说,道具里出现了一把枪,就要将这把枪打响。但是生活中出现了一把枪,也许这把枪就只是一个摆设,永远也不会打响。我曾经写过一部长篇,我在那部长篇里写了许多人,他们突然出现,但是我没有交待他们的结局。我这样做是想反小说、反戏剧,还原生活的真实状态。但生活的真实却最难还原,特别是那些已经远离我们的生活。在我们的记忆中,会不自觉选择记住一些东西,又选择忘掉一些东西。于是,我们就看见,对于一件事情,不同的人会有不同的表述。比如我后来见到了李中标,当我们回忆起往日时光,我发现,他所讲述的和我所讲述的同一件事,却有很大出入。而我相信,他的回忆是真诚的,我的回忆也是真诚的。比如,我们都回忆起了那次漫长的找工,回忆起了我们在烂尾楼里的那个夜晚,还有之后的一些事。我们共同得记,在那漫长的找工过程中,我们总是走在一起。而我记得,他找到了合适的工作,我没有找到,于是他放弃了那次机会。而他记得,是我找到了一份工作,但他没有,于是我为了他放弃了机会。对于烂尾楼里的那一晚,我们的记忆也出现了偏差。在他的记忆中,当阿喜哭着求我们放下梯子时,我们曾经试图将梯子放下,而这时,治安队已经追了上来,我们没有放下梯子的机会。我告诉李中标他记错了,当时的情形不是这样的,是那女孩站在下面至少求了我们一分钟,治安员才追上来,也就是说,我们完全有机会放下梯子。李中标说他不会记错。我说,那好吧,今天晚上,如果幸运,我能回到烂尾楼去收当年留下的脚印,我将重新见证当时发生的一切。

    这是我第一次告诉李中标,我在收脚印。我记得很清楚,当时李中标用看怪物一样的眼神打量着我,问收脚印是怎么回事?于是,我将如何遇见牛头小鬼,如何知道自己死期将至,如何成了收脚印的人,如何有了勇气面对过去,如何想要在死前给自己一个交待。一切的来龙去脉,我都对李中标讲了。

    李中标脸上爬满了忧郁,像春天的墙上爬满的爬山虎。这是个拙劣的比喻。但是当时,我看到他脸上的忧郁,想到的,就是春天的墙上爬满的爬山虎。

    李中标说:这么说,你要死了。

    我说:是的,还有三个月。

    李中标突然笑了起来,说:不愧是作家,编起故事有板有眼……给我看看你收的脚印。

    我将手伸给他看,告诉他,这些脚印都在。

    他装模作样地看着我的手心,说:果然有好多脚印。

    然后,李中标笑了起来,笑得一点不符合他大企业家的身份。但他似乎从我严肃的表情中,发现了我不是在开玩笑,我是认真的。于是,他不笑了,说:

    王端午,这么说,你是认真的?

    他使用了疑问句,说明,他还是将信将疑。我理解,谁要是听我这样一说,就相信了我,那才是疯子。你们听我说了这么多天,不也是,对我所讲的收脚印的事,你们就真相信了吗?

    我对李中标说:我是认真的。

    李中标说:你决定,要面对过去?

    我说:这样,我死得安心。

    李中标说:不仅要自己面对,还要让我和黄局一起面对?

    我说:还有马有贵。

    李中标说:你找到他了?

    我说:没找到,但我会找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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