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收脚印的人 正文 第10章

所属书籍: 收脚印的人

    女士们、先生们:

    谢谢你们的耐心。昨天我在讲故事的时候,有一位先生,对,就是您,一直在打瞌睡。我不知道是我的讲述太无趣,还是您前一晚没有睡好。不过看您的样子,脸色发暗,可要注意身体。不过,既然没有小鬼通知您收脚印,您大可以放心。

    好好好,我闭嘴!您别生气,我不是在诅咒您。

    ……

    是您让我闭嘴的,您现在又让我说,那我到底是说还是闭嘴?

    让我交待自己的问题,不用我关心您的身体?那好吧,您不让我关心,那我就不关心了,反正您是死是活与我又没关系。

    ……

    对不起,我说我自己的事。不是交待问题,是把事情的来龙去脉讲清楚。昨天说到哪里了?我的灵魂漂出了肉体。好,那我接着讲——许多年来,我经常做一个相同的梦,梦中没有人,没有植物,没有动物,没有山川河流,没有风,没有一丝生命存在的迹象。我漂浮其中。我也不是现在的我,我只是一个黑色的剪影。我的四周是一望无际的荒原。天是灰暗的,地是灰暗的,天地之间,似乎只有一道很细的缝隙。我在这天地之间孤独地漂浮着,没有目的,没有想法,没有意识。那寒冷的荒原,每次在梦中,我从未看见过它的尽头。每次做完这梦,醒后我都会大病一场。或者应该说,我总是在生病时做这样的梦。那晚在酒店,我的灵魂脱离了肉体,轻轻地漂浮在空中。那一瞬间,我想到了那重复过无数次的梦。那感觉和梦中的一模一样。我的灵魂漂浮出房子,但眼前出现的不是灯火辉煌的城市,而是无边无际的荒原。没有声音。没有楼宇。没有汽车。没有行人。没有灯光。没有风。我漂浮着,我就是一枚脚印。没有参照物,但我能感觉到我在飞。飞不了多远,总会被无形的东西挡住,我转过身来,朝另一个方向飞,但另一个方向又会有无形的东西将我挡住。我想到了当年读鲁迅时读到的“无物之阵”。我想,我陷入了无物之阵,左冲右突,却无法冲出来。我就这样冲突了一晚上。这天晚上我没有去收脚印,我是困在无物之阵中的渺小的尘埃。

    我病了。第二天醒来时,已经是十二点。如果不是客房部打电话通知我时间到了,要么退房,要么续费,我不会醒过来。接到电话,我想起身去退房,但一坐起头就晕眩得不行,努力尝试了几次,终于放弃了。到了下午一点钟,客房部又打来电话,催我去交费,我告诉他们我生病了,希望他们能派个服务员来。不一会,来了一男一女两个客房服务员。

    男服务员摸了一下我的头,说:很烫,先生您发高烧了。

    女服务员就说:我给您倒点开水。

    男服务员说:先生您这样可不行,要去医院。

    我说:我起不来,睡一会儿,好一点了我去看医生。

    女服务员倒了一杯开水,两人扶我坐了起来,我又感觉天地在旋转,我说:不行,让我睡下,睡下好受一些,只要一坐起来就想吐。

    女服务员说:您看您,嘴唇都干裂了。要喝点水。

    于是,扶着我歪着头,喝了小半杯水。

    又问我:先生,您在深圳有亲人和朋友吗?

    我想到了夏天。我说:有,女朋友,但,我们,昨晚分手了。

    男服各员同情地安慰我说:天涯何处无芳草。

    我苦涩地一笑。

    女服务员说:要不,我给您的女朋友打个电话?也许,她看见您生病了,心一软,你们又合好了呢。

    我说:谢谢,不用了。反正,我都是要死的人了。

    女服务员说:先生您可千万别想不开。

    我说:不是我想不开,我是要死了,我都开始收脚印了,我见到了牛头小鬼,他告诉我,说我只能活五个月了,他还让我收脚印。

    女服务员和男服务员对视了一眼,女服务员说:这样不行,你看他都说胡话了。你叫经理过来吧。

    男服务员就拿了对讲机呼叫经理,不一会,又来了一位女士,从穿着看得出,可能是客房部经理。经理听了男女服务员的汇报,对我说:先生,要么我们帮您叫120,要么,我通知您的亲属过来。

    女服务员说:他女朋友在深圳,昨天分手了。

    经理说:先生,我们给您的女朋友打电话,让她过来,好吗?

    我也想夏天,在那一瞬间,我想我可能会死,牛头小鬼告诉我还有半年,可能是他骗了我,我根本没有这么长的时间了。我知道,这时候让夏天来是自私的,可是我就是想见到夏天。我答应了经理的提议,她拿过我放在床头柜上的手机,朝我看了一眼。我明白她的意思,我说,夏天。于是经理找到了夏天的电话,然后拨打了过去。

    经理说:请问是夏天小姐吗?我们是丽得快捷酒店,您的朋友王端午先生住在我们酒店,他生病了,发高烧,您能过来一趟吗?是的,很严重,不停说胡话,要送去医院。好的,好的。经理挂了电话对我说,她马上过来。经理说完又安慰了我几句,对两位服务员说,你们留一个在这里照顾王先生,等那什么,夏天,来了之后,帮忙把王先生送医院。

    女服务员留了下来,男服务员和经理一起走了。

    女服务员有些兴奋地说:先生,您这病生得值,您女朋友还是爱您的,这一来,你们又可以重新合好了,抓住机会哦。

    她握着拳头,做了一个鼓劲加油的手势。

    长话短说,夏天来了,她把我送去了医院。我不过是高烧引发了急性肺炎,死不了,打针,住了两天院。夏天在病房里陪着我。我不知道我的烧是什么时候退的。我只知道,当我从迷迷糊糊中醒过来的时候已经是半夜,同病房的病人都睡着了。一个陪床的男人占据了病人的大半个床,趴在那里,响亮地打着呼噜。而那个病人,应该是他的妻子,却半躺着,将男人的头搂在怀里,身子侧着,把床位都让给了男人,仿佛男人才是病号,她是那个照顾病号的人。另一张病**,躺着的是一位老太太,没有人陪床。还有一张病**,睡的是一个孩子,孩子的母亲看来是极困的,还强硬地支撑着身体守在病床旁边,过了一会儿,拿出孩子腋窝里的体温计,对着光看刻度。夏天趴在我的病**睡着了,长发散在白色的床单上,像一朵黑色的梦。是的,你们也许会说,长发怎么会像梦。可当时我就这样觉得,觉得她的长发,是我的梦境,无边无际,我情愿沉醉其中。夏天真美,夏天也知道她的美,美人睡着了,也保持着美姿。我爱夏天,一开始,与他的美貌无关。她让我想起了一桩往事,让我想起了一个在我的生命中很重要的人。

    我的前女友?这位女士,您错了。说一位美女长得像自己的前女友,是一种很拙劣而老土的泡妞方法。夏天长得不像我的前女友,她像北川。北川是谁?北川是个打工妹,从北方来南方打工。北川是我这一生中最深的黑暗,是我痛苦的根源。但比起她的命运,我的这痛苦,却是微不足道的。许多年过去了,我永远忘不了北川的样子。后来的许多事情,都与北川有关。我的这一生,我后来的选择,都与她有关。对了,现在我可以告诉你们,我为什么那么喜欢托尔斯泰的《复活》,也与北川有关。有时,我想,假如北川是玛斯洛娃,假如我是聂赫留朵夫。但我们都不是。我和北川之间的故事也与爱情无关。好,我又扯远了。关于北川的故事,我将在后面讲到,先说夏天。我第一次见夏天,我心中北川的形象一下子就复活了。高挑,长发。不同的是,她们的眼神,夏天热烈奔放,而北川呢,我见到的只有惊恐、痛苦、愤怒、绝望。但我想,时间可以改变一个人。可问题是,北川在许多年前已经死了。夏天见我望着她发呆,问我:

    看什么看,没见过美女么?

    我说:你长得很像一个人。

    夏天得意地笑了起来,大约她经常面对这样的搭讪。

    她笑着说:不像一个人还像鬼呀。

    我说:不是,长得像……

    夏天说:像你的前女友是不是?你是第三十八个对我说这话的男人。

    我说:不是像前女友。像,一个故人。

    我这样说。夏天说:

    什么样的故人?

    我说:一人叫北川的打工妹。

    夏天盯着我,说:你是一个特别的人。

    就是因为这特别,我们在一起了。我爱上了她,我把她当成了北川,我用尽心事对她好,以赎我的罪。而夏天并不知道这一切,她对我说,你的爱里有忧郁的味道。我后来才渐渐爱上她的个性,她的内在,当然,还有她的肉体。和夏天的第一次肉体的欢愉,我居然又想起了遥远的过去,那个叫北川的女孩,她的尖叫、哭泣与无助。而在那一瞬间,我居然恢复了作为一个男人的雄性。我第一次听一个女性对我说你真棒。和夏天在一起时,那个纠缠了我许多年的噩梦也消逝得无影无踪,她能让我忘了这个世界的存在,和她**时,我全身心地投入。而和我的前妻,还有之前有过性接触的女人在一起时,我总是心神不宁,许多年前的那个夜晚发生的一切,如影随形,总会在我刚进入的时候出现,然后我就会一泄千里。我以为我报废了,夏天让我找回了男人的自信。

    好了,再往下谈就流于情色了。说回当时在医院的情形。当时,我轻轻坐起来,抚摸着夏天的长发。我是多么爱这个女人,可是我要死了。我知道,人死之后,还有一个灵魂的世界,但生死之隔,我们存在于两个不同的维度,从此就是阴阳两隔了。夏天没有醒。我从夏天背的包里找出了她的梳子,然后给她梳头,我将她散开的长发,轻轻编成了一条长长的麻花辫子。我想起了第一次和夏天在一起的那个晚上,我们温存过后,夏天像一只小猫一样趴在我的怀里,说,端午,给我梳头吧。我说好。她就坐在**,从包里拿出梳子,让我给她梳,她说只梳三下。我问为什么?她说她们家乡的习俗,一个女人,让男人给她梳三下头发,这个女人就会爱她一生。我给她梳了三下。我将夏天轻轻抱起来,放到了**,夏天还没有醒。我给她盖好被子,然后走出了病房。我感觉好了许多,也不发烧了。

    我走出了医院,医院后面有一条路,路两边全是高大的大王椰树。我顺着那条路往前走,也不知走了多远,我看见了一幢横架在道路上方的建筑。建筑的两边,各有一个供车辆通行的口,而在那建筑的下方,有一个大厅,许多的人,正从那大厅里进进出出。我明白了,我这是来到了南头关。我随着出关的人流,走出了过关通道,经过了被一人高的栅栏分割的曲折的通道,我知道我这是出关了。

    我已经有许多年没有经过南头关,现在,南头关也不再存在,人们进出深圳不用再凭一张边境通行证,甚至连身份证都不再需要了。南头关对于我,对于许多在中国开始改革开放初期来到深圳的打工者来说,一定是挥之不去的记忆所在。前些年,深圳提出要建一个打工博物馆,在选址时有媒体采访我,我说,最有代表性的建筑应该就是南头关,多少人间的悲喜剧曾经在这南头关前上演。当然,我的提议并未得到官方采纳。后来,官方找了一处旧厂房改造成了打工博物馆。他们认为,工厂更能代表中国制造的光荣历史,而我提出的南头关,代表的却是中国制造背后的伤口。它们是一枚硬币的两面,官方刻意强调了工厂所代表的辉煌的一面,却不经意间掩盖了南头关所代表的黑暗的一面。

    对于南头关,所谓的打工文学,对此有许多的描写。在打工文学中,这是一个经典的所在。在纪念中国改革开放三十年的时候,一家很有影响的报纸约我写一篇纪念文章,我写的就是关于南头关的记忆,那篇文章的标题叫《无数K们的城堡》。我还读到过我的同行王十月的一篇关于南头关的文章,我是在《天涯》杂志上读到那篇文章的,文章的标题叫《关卡》。在文中,王十月称南头关是一道无法逾越的障碍,横亘在城乡之间,把他的世界一分为二。

    一九九五年,王十月与南头关相遇。我可以在这里引用一段王十月的文章——“戒备森严的关口,长长的通关人流和车流,闪着凉气的铁丝网,铁丝网外那护城河一样的鸿沟……武警手执大喇叭,驱逐着流连在关口试图蒙混过关的人群。治安员神出鬼没盘查暂住证、清理“三无人员”以缓解关口的压力。我依然没有边境证,除了一张身份证之外,没有什么能证明我是谁,更别说清白。一张从武汉至广州的火车票,成了紧要关头证明我来深不久、还无需办理暂住证的救命稻草。

    第一次与南头关的相遇,让我对关内的世界产生了更加浓烈的渴望。而关内的世界,暂时只能存在于想象中,那些想象有关成功,有关金钱,有关自由与尊严。要想获得这一切,首先就是过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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