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河藏在浓雾里。
清晨的小河风情无限。河对岸的景物影影憧憧。守望的人起得很早。公鸡叫过第三遍,生活在河这边的菜农就挑了一筐筐新鲜的蔬菜,从小渡过到河的对岸。他们都一言不发,生活使他们变得沉默。守望的人将河这边的人渡过去,再把河那边的人渡过来。上午去河对岸的人多,到了下午就是从对岸过来的多。过来过去的人同守望的人都熟悉极了,守望的人尽管不知他们的名字,可是脸孔都是熟悉的。清晨见面了,不用打招呼,相视点一下头。所有的问候,都在这一点头之中了。没有人知道守望的人和他们一家三代的守望故事。马角和白夜也在这个清晨离开了守望的人。他们俩是坐渡船过的河,芦花听说白夜要走,哭成了泪人。
“白夜哥哥你骗人,你和我拉了钩的,你说你不走了的。”
守望的人说:“芦花,我的孩子,你听话。”
马角说:“孩子,我们还会回来看你们的,你说是吗白夜。”马角用胳膊拐了拐白夜。
白夜说:“芦花妹妹你别哭,我们会回来的。”
芦花说:“你又骗人。”
白夜说:“真的,白夜哥哥这次说得是真的。”
芦花这才破涕为笑。白夜和马角的身影消逝到了河的对岸,像一阵烟,偶尔地飘到了这么一个渡口,做了这么一次短暂的驻留,被风一吹,就散了,淡了,远去了。白夜并未意识到,他的这个诺言,在芦花的心里种下了又一代人的等待。后来,他经常会做这样的一个梦,他在梦里梦见了芦花和她的爷爷。
“爷爷,你说白夜哥哥会回来吗。”
多少天以后,芦花还眺望着河的对岸问他的爷爷。
“爷爷,你说白夜哥哥还会回来吗?”
也许,多少年以后,在这个渡口,在爷孙俩之间,还在进行着这样的对话。
爷爷摸着芦花的头:“可怜的孩子。”爷爷没有回答孙女的这个问题。
“爷爷你怎么哭了?”
“爷爷没有哭,是灰迷了爷爷的眼。”
“爷爷,让我来给您看看。”
芦花仔细地看着爷爷的眼,可是爷爷的眼里除了雾,还是雾。
“爷爷,您的眼里没有灰,只有雾。”
爷爷说:“你再看看,再看看。”
芦花说:“哦,雾里面还有一个芦花。”
爷爷说:“爷爷老啦,什么也看不见了,爷爷的眼里除了雾,就只有芦花了。”
“爷爷你看我的眼中有什么。”
爷爷说:“芦花的眼里什么都有,有山、有水、有雾、有爷爷,芦花的眼里有整个的世界。”
芦花说:“爷爷,你看见我的眼里有白夜哥哥吗?”
爷爷不说话了,爷爷望着河对岸发呆。
在守望的人搂着孙女发呆时,白夜和马角这时已远离了渡口。
白夜说:“马角叔叔,我不想回白家沟了。”马角并没有吃惊,马角说,“孩子,我们很快就要回到白家沟了,你怎么了。”
“我不想回去了。”
“那你想怎么样?”
白夜说:“我想回到那个渡口,和守望爷爷一起生活。”
马角叹了口气,说:“守望的人因为有了他要守望的东西,因此他能日复一日地守望着,有守望就还有希望。可是我们呢?我们守望什么呢?我们的命中注定了的,就是要寻找,把失落的东西寻找回来。”
白夜说:“可是失落的已经失落了,我们还能寻找回来吗?”
马角说:“能,我能把你寻找到,不就是最直接的例子吗?”
白夜就不说话了。事实上,这一段时间以来,白夜已渐渐地寻找到了一些东西了,那是一些迷失在了白夜的记忆深处的东西,现在他慢慢地把它们寻找了出来。可是白夜却因此而感到了恐惧,白夜不清楚他的记忆深处还迷失了一些什么东西,他也不知道他还会在记忆中寻找出什么样的东西来。就像他将要回到的那个白家沟。
“从前,还是说从前吧。”马角说。马角又开始讲故事了:
“从前,有一个小姑娘,”
“她的名字叫小尾巴。”白夜接过了马角的话。
自从小尾巴再一次在白夜的记忆中浮现时,白夜找到了开启记忆之门的钥匙。他要打开这扇门。这时的他并未能感知到,命运之神将把他推向何方。马角咧开嘴,笑了笑,笑得很苦涩:
“是的,一个小姑娘,她的名字叫小尾巴,她是那么的可爱,村里的人都喜欢她。无论谁见了都想抱抱她。她五岁那年就会唱很多的戏,她是村里最受人喜爱的孩子。那时,村里还有一个大家表面上都喜欢的孩子,就是那个小魔头。可是他们喜欢小魔头并不是出自真心的,他们是害怕小魔头的父亲才勉强喜欢小魔头的,那种喜欢里就有了很多的虚情假意和阿谀奉承。只有小尾巴是真心喜欢小魔头的,她对小魔头的喜欢里没有一点杂质。后来,小魔头变成了小杂种了,村里人就再也不喜欢小杂种了,小杂种已经失去了喜欢的价值了,只有小尾巴,她还是那么真心实意地喜欢小杂种。小杂种是一个很好动的孩子,他一天到晚在村里到处搞破坏,在他搞破坏时,小尾巴就负责给他放哨。他们俩很好,很亲密。后来的悲剧是因为一块地瓜。一块很小的地瓜。那块地瓜本来是小尾巴刨到的。在刨到那块地瓜之前,小尾巴已有很多天都没有吃上一顿饱饭了。小尾巴清亮的眼睛失去了光彩,她的头发枯黄,像是秋天的狗尾巴草,又乱又脏,那时的孩子都是这样的,何况小尾巴是一个没有妈的孩子,有一次小尾巴到小魔头的家里去玩,小魔头的母亲,一个心地善良的女人,打了一盆水给小尾巴洗脸,还给小尾巴洗了头,小尾巴的头上长满了虱子,小魔头的母亲就给小尾巴捉虱子,还将小尾巴抱在怀里,将头发上的虱子蛋一个个地拉下来用指甲挤破,那声音一定很清脆,小尾巴听着听着就睡着了。天快要黑了,小尾巴的父亲回到家,不见了小尾巴,急得四处寻找,就看见小魔头的母亲抱着小尾巴朝他走来,小尾巴已在她的怀里睡着了,小尾巴睡得很甜。她将小尾巴抱进了家,放在了**。这是她第一次进他的家。他听见她叹了一口气,说,你也该再成个家了,没有个女人,这个家哪里还像一个家。她说完这话就走了,她的背影披着一层金色的光辉。小尾巴那天晚上做梦一定是梦见了自己的妈妈。她从梦中喊出了声。她醒了还在叫妈妈妈妈我要妈妈。第二天,小魔头跑到了小尾巴的家,对小尾巴的父亲说,把你的臭被子都给我。小尾巴的父亲说,你说什么?把我的臭被子都给你。小魔头说,快点快点,把你的臭被子都给我。小魔头歪着头,斜着眼命令着。你要我的臭被子干什么?小尾巴的父亲问。小魔头歪了歪嘴,不屑地说,我才不要你的破被子呢,是我娘要。后来小尾巴的父亲知道了,是小魔头的母亲让小魔头来把这些臭被子都拿去洗了。她不是一次性地将这些被子洗完的,他的臭被子臭鞋子太多了,她每次在洗自家的衣物时夹着洗一点。这样洗了一个星期,才把他家里的臭衣烂被都洗干净了,不单洗干净了,还将破了的地方缝补好了。然后让小尾巴将这些缝补好了的东西抱回来。小尾巴还是和小魔头在一起玩耍,那时村里已没有小孩子同小魔头玩耍了,甚至没有小孩子同小尾巴玩了,小尾巴也成了一个小魔头,他们俩都成了村里最讨人嫌的孩子。正是因为这样,大人和孩子越是讨厌他们俩,他们俩就越做一些讨厌的事情,比如偷偷地放一把火,将谁家的草给烧了,差点将房子给点着。他们甚至在人家的大门口偷偷地挖了一个坑,在里面拉上一泡屎,再在上面铺上一点草,然后就躲在旁边,晚上那家的人回来,踩到了屎就大声地臭骂,他们俩却笑成了一团。”
马角的叙述像是打开了一条幽长的通道。白夜顺着这条通路走了进去,走得很小心,走了很远。可是通道里的一切还是那么时隐时现时而清晰时而模糊。白夜想起来了,有一次他和小尾巴将一个小孩的头打破了,那孩子的妈找上了他的家,他记起来了,她拿了一把菜刀,一块砧板,在他家门口跳一下脚骂一句,骂一句用刀在砧板上剁一下。
他还记得母亲躲在屋里不敢出来,母亲只是死死地将他搂在怀里,说你爹怎么还不回来呢?他也想父亲快点回来,父亲那么凶,有这臭女人受的了。
父亲真的回来了,父亲一回来那女人就不敢骂了,她也怕他父亲。
父亲的眼在黑夜里闪着慑人的光,父亲的身影很大,如一只黑色的鸟一样朝他压了过来。
“打死你个狗日的。”父亲一巴掌煽了过来,他的脸上立马火辣辣地难受了起来。父亲将他的耳朵揪了起来把他往屋外面拉,他用双手护住耳朵,两条腿朝前撑着。他想用手掰开父亲的手,但父亲的手像一把老虎钳子。他用脚踢父亲,边踢边骂。他记得父亲愤怒了,说你个小狗日的,屁眼还没有收黄就这么烈,长大了还得了。父亲说老子今天要剥了你的皮。父亲将他拎了起来用力往地下一摔,一记拐子脚把他放跪在地上,他就彻底地失去了斗志。
那女人这才气呼呼地走了。
他还想起来了,他那时有一把刀,不知从哪里弄来的,他一天到晚想着杀了他的父亲。这是个罪恶的念头。现在的他并不知道当时他的这个罪恶的念头在他的父亲白大迷糊的心里产生过怎样的恐惧,更加无法清楚这个念头怎样带来了后来的一切灾难。
马角说:“是的孩子,那女人是走了,却没有回她的家,而是来到了小尾巴的家,他怕村长,可是她并不怕小尾巴的父亲,她来到小尾巴的家就不是骂几句那么简单了,她一上来就是一爪子抓在了小尾巴父亲的脸上,抓出了几条深深的血痕。小尾巴抓过了一把火叉就向女人的身上叉去,可是小尾巴太小了,女人轻而易举地一把抢过了火叉,将小尾巴推倒在地上,然后抡起火叉一顿乱砸,将小尾巴家的锅碗都砸破了,走的时候又顺手拿走了一个洗脸盆。那天的夜里,村子里断断续续地传来了哭声,是小魔头的母亲在哭,小魔头的母亲跑到了河边跪着在哭,她哭得很伤心。小魔头的父亲却在家里睡得呼噜连天。小尾巴的父亲听到了哭声,他感觉到了什么。他顺着哭声在河边就看见了小魔头的母亲,他害怕小魔头的母亲会跳河。他说,凡事想开一点,你看我的锅碗都被她砸了,临走了还拿走了我家的一个脸盆,还在我的脸上抓了一爪子,我也忍了。千万别想不开。小魔头的母亲见是小尾巴的父亲,说,你来干什么。
小尾巴的父亲说,我担心你,你千万别做傻事,你是一个好人。
小魔头的母亲说,好人?
她笑了,笑得很凄凉。她说,我不会死的。她又说,我就是想哭一哭,哭出来了就好多了。她就站了起来。
小尾巴的父亲说,谢谢你,帮我洗了那么多的衣被,又照顾了小尾巴。
他这样一说,她却没有说话了,两个人都没有说话,只是那么站着。还是小魔头的母亲先打破了沉默,她说你该找个人结婚了。
小尾巴的父亲没有说话,其实有一句话他差一点就脱口而出了,他其实是想说,我要找就要找你这样的女人。他没有说,这样的话他怎么能说得出口,论起来小魔头的母亲是他的丈母娘。虽说她的年龄倒是比他要小。小魔头的母亲说,她抓你的脸了?
他说他其实是不想同那样的女人一般见识。
小魔头的母亲说,痛吗?她说着就将手来摸他的脸。
他抓住了她的手。”
“……我是不是不该对你说这些?”马角说,“你还是个孩子。”
白夜说:“不,马角叔叔,我不是孩子了,我长大了,我是个大人了,我什么都懂,什么都能理解了。”白夜这样说时觉得他真的长大了。其实自从那天在白雾中与那个女人有过一次奇怪的经历之后,白夜就觉得他在迅速成熟起来。
马角说:“那你是不是觉得,小尾巴的父亲,是个不道德的人?”
白夜摇了摇头。
“那你是不是觉得,小魔头的母亲,是个水性杨花的女人?”
白夜说:“我不知道。”
马角说:“小尾巴的父亲后来知道了,其实在很早以前,小魔头的父亲就不碰她了,小魔头的父亲得了一种怪病,一种很古怪的病。我们村子里有传言说是小魔头的父亲长了一条肉尾巴,你看我,说着说着怎么说起这些来了,我本来准备讲什么故事的呢?你看我,真是老了,人老话多,树老皮多,我的话是太多了,东扯西拉,本来要说什么都忘了,对了,一块地瓜。后来的一切只是因为一块地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