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阿霞家不远,有一草垛,老乌就抱着乔乔,远远躲在草垛后,眼巴巴望着阿霞的家门。乔乔已冻得说不出话,父子二人,做贼似的猫着,老乌渴望能看到阿霞从屋里出来,哪怕让他看一眼,只看一眼。抱着乔乔,脚冻手冻,仿佛一群冰凉的鱼在往衣裤里钻,遂不停地跺着脚。阿霞家里倒是有人进出,终不见阿霞。老乌不知如何是好,直接去找不妥,不去吧,千里迢迢,水远山遥地来了,不说把阿霞带回瑶台,见一面总是要的。正在左右为难,突然看见从阿霞家里跑出两个孩子。老乌的心一下子揪紧。是余欢和余乐。乔乔也认出了余欢,说:“姐姐,姐姐。”老乌祈祷,天可怜见,就让俩孩子过草垛这边来。然而俩孩子在外面玩了一会就进屋了。正在焦急,却听到背后有人声,是个老人牵了头牛朝草垛走来。见了衣着单薄,抱着孩子的老乌,疑惑地问老乌从哪里来。老乌情急之下,胡编了个谎,说他是打工回家的,不想上错汽车,被拉到这里。老人说:“穿这么少,可怜。”又说:“那你站这里干嘛呢?”老乌一时不知如何圆谎。老人说:“不对,坐错车怎么坐到我们这里来了?我们这里不通长途车。”老乌抱着乔乔仓皇离开。远远绕着阿霞的家转了一圈儿,见那老人牵牛饮罢水,将牛系在草垛旁,边往家去边朝老乌张望。老乌假意离开,抱乔乔上了村公**。却发现刚才那老人居然进了阿霞的家。老乌吓得心怦怦怦乱跳。想,好险,差点露了马脚。又想,那老人是谁呢?怎么进了阿霞的家?难道是阿霞的公公?阿霞的公公不是病得快不行了么?一连串的疑问涌上心头,老乌越发肯定了他的猜想,就恨自己,老乌呀老乌,你真是个懦夫,怎么这样无用,拿出点勇气来,光明正大,堂堂正正,走到阿霞家去,把一切都摊开来说。可老乌终究是个思想上的巨人,行动上的矮子。搂着乔乔,贴着乔乔冰凉的脸,说:“乔乔,爸爸怎么办?”老乌说:“我的小可怜哟,连爸爸都不知道怎么办,你哪里知道?”抱着乔乔在阿霞家周围徘徊复徘徊,终于鼓起勇气朝阿霞家去,走了没几步,就心慌腿软,勇气全无,又折到那草垛后面,不停朝阿霞家门口张望。正张望着,感觉有人站在身后,吓得一个激灵,转过身,分明又是先前牵牛的老头,幽灵样站在他身后,手里握根木棍,棍头冲老乌,质问:“你是什么人,你围着我们家转来转去,想打什么鬼主意?”老乌着实吓得不轻,残存的一丝勇气顿时灰飞烟灭。这老头如妖似鬼,明明进了阿霞的家,何时又绕到自己身后,居然一点也没察觉。老乌说:“老人家,您别误会,别误会。我不是坏人。”老头冷笑:“不是坏人?那你躲在这里干什么?”老乌说:“没干什么。”抱着乔乔,一步步后退。老头目光逼视老乌,棍子扬起作势要打,老乌吓得落荒而逃。逃出百十米远,才停下来,老头还提着棍子远远盯着老乌,见老乌停下来朝他望,又扬了扬手中的棍子,嘴里似乎在骂什么,边骂边朝老乌走来。老乌见状,再走远些,离那老头足有二百米远才停下。老头认定老乌不是好人,拎着棍子,守在通往阿霞家的**口。老头不动,老乌也不动,两人就那样遥遥对抗着。过了十几二十分钟,老乌看见余欢、余乐从家里出来,站在老头身旁,亦朝老乌这边看。老乌便朝余欢、余乐挥手。但余欢、余乐却没有反应。过了一会,从阿霞家又出来一个婆婆,老乌想那人定是阿霞的婆婆。老乌想,余欢、余乐若是认出我就好了。然而,余欢和余乐在那里站了一会就离开了。老乌继续遥遥地和老头对峙,又过一会,从屋里出来一个架双拐的男人,一条腿落地,另一条腿只有空****的裤筒。老头举了棍子朝老乌这边快步走来,走了十余米,又停下,举棍朝老乌挥动威胁。老乌这次没再走,他看见阿霞围着围腰从屋里出来。老乌的心快要跳出,觉得无限委屈,鼻子发酸,真想不顾一切扑过去,把阿霞紧紧搂在怀里,然而他不敢,戳在那里,像一截呆木。老乌在想,阿霞认出他了。老乌在等阿霞的反应。然而阿霞出来后,只是站了一会儿,就扶着那架拐男人回屋去了。再过一会儿,那婆婆也进去了,只余那老头端着棍子守在**口,像个卫兵。看阿霞转身离去,老乌听见了心脏破裂的声音。在寒风中站到双脚麻木,想着和阿霞在一起的许多往事,也想,阿霞并没像他想象的那样失去自由,心稍安妥。看看日影西斜,再不见阿霞出来,遂抱着乔乔离开阿霞的村庄。到镇上,到县城,当天便坐上回瑶台的汽车。在回瑶台的车上,老乌回想起这莫名其妙的经历,甚觉荒唐可笑,老乌就笑,笑着笑着,泪却滚了下来。那一刻,老乌格外想念瑶台,他只想快点回到瑶台,回到自己的家。
后来,很长一段时间,心碎的老乌,和乔乔相依为命,在时光流逝中慢慢舔平伤口,在典籍与书法的世界里,寻得灵魂的慰藉。录诗一首,悬于床头,“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取次花丛懒回顾,半缘修道半缘君。”开始时,看到这字,自会想起阿霞,心如锥血,渐渐的,心境倒平复了,想通了许多的事,也豁达了许多。回首过去几年,当真是“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和子虚发生过不快,然而如今,老乌倒先去和子虚修好了。本来也只是小小过节,发生不快,缘于对社会、人生看法不同,至于后来上升到了人身攻讦,也是当面锣对面鼓,老乌又如是大度,子虚自然无话可说,两人遂和好如初。老乌说,能在瑶台相聚,这是缘分,是在佛前修了千年。刘泽说,大家将来还要一起做大事,成大事者不拘小节。老乌又在《异乡人》上看过一篇卷首语,题目叫《朋友是灯》,经过一番情感折磨,老乌益发珍惜朋友的缘分,只要是朋友们的事,都当作自己的事来做。李钟有时忙,让老乌帮忙做些文字梳理,只要力所能及,老乌总是尽心而为。李钟要给他钱,是断然不肯要的,李钟再要给,老乌就急,说李哥你这是瞧不起我,不把我当兄弟。李钟只好作罢,看见有什么好书,好帖,总是想着老乌。一次去西安,从碑林给老乌带回一幅黄庭坚《松风阁》拓片,老乌感动不已。老乌和阿霞分手,这帮兄弟都知道,总想着帮老乌一把。子虚也觉得自己小气,出语伤了老乌,倒是老乌反过来认错,心下过意不去,也想帮他一把,想到他常发小说的《异乡人》杂志,每期发两篇小说,标题是请市内知名书家所写,把老乌的书法推荐给《异乡人》的主编张若邻,张若邻对老乌的书法可称得上激赏,说虽然比不得那些名家大家,但可贵在于作者是打工出身,而《异乡人》这本刊物的办刊宗旨便是“打工人写、打工人读、打工人办”,从此倒不再约名家题写标题,期期都由老乌书写,虽说一幅书法稿费才五十,但每期两条,一年下来,署名“乌有”的书法,居然成了《异乡人》杂志的一个特色,乌有先生,在本市亦是小有书名了。字里流年,纸上光阴,有事则慢,无事则快,转眼春去秋来,到了次年元旦过后。《异乡人》杂志办笔会,给老乌也发了邀请。老乌说这样的活动他就不去参加了,不是有一句话说得好么,长得丑不是自己的错,长得丑了还跑出来吓人,那就是自己的不对了。老乌是怕那些个参加笔会的才子佳人们,只见字不见人时,还会有个好印象,看了人,怕连带对他字的也无好感。子虚是极自负的,因此很是不满老乌这莫名其妙的自卑,把他数落一通。老乌见子虚热情甚高,加之整日闷在店里也觉无聊,遂答应了。
却说这《异乡人》杂志,是本区文化馆办的一份内刊。说是内刊,却在公开发行,每期十二万册的印数,在打工者中,有着广泛而深远的影响。有学者考据,此刊为后来所谓打工文学之滥觞。瑶台离杂志社近,走**半小时,老乌常去图书馆,就要经过杂志社楼下。有时在图书馆,老乌发现,几本《异乡人》,总是被读者捧在手中看,想到上面有自己的字,亦颇感荣光。乔乔是早就上了幼儿园,早晨送乔乔上学后,老乌倒是清闲自在,这日便随了子虚一块儿去《异乡人》。主编张若邻和编辑见了子虚,极热情。子虚介绍老乌,说这就是给你们写了一年标题书法的乌有先生,主编张若邻瞟了一眼老乌脸上的胎记,略一愣怔,伸出手,和老乌握了,说:“谢谢你,乌有先生。”老乌那要命的胎记,此刻便又露出猩红,艳得越发醒目:“您,就叫我老乌吧。”老乌说。
笔会办得很简洁,上午九点开会,远道的作者,是昨晚就到了的。主编介绍了杂志的情况,然后是各位作者自我介绍。子虚的自我介绍,引来一阵小小喧哗,老乌听见有人在说,“哇!他就是子虚。”这才知道,在这些打工作家心中,子虚无异于偶像。老乌发言很真挚,说:“我叫李保云,我不是作者,不会写文章。”主编就插了话,说:“他是打工一族中的优秀书法家,我们每期标题书法就是他的手笔。”于是赢得一阵掌声。老乌双手合十,不停给为他鼓掌的人鞠躬,说:“谢谢,谢谢你们。长这么大,第一次有人给我鼓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