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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与父辈 第一章 我的那年代 寂冷的光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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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开始了写作,并坚定日日地写着。

    白天到几里外的高中读书,晚上躺在床上,辗转反侧,构思我的故事。星期天下地劳动,到了晚上就点上油灯,伏在一张陈旧而破损的带抽屉桌上,写着我的关于阶级斗争和地主、富农、贫农,以及剥削与被剥削、反抗与被反抗,还有远离家乡之后,主人翁去找共产党的那部长篇故事。

    写作成为我生活的秘密,使我感到在那青春年代里,我比别的同学和乡村的人们,都过得充实和多了一份愿念理想,似乎在生活中比别人有着更多的一束遥挂在未来的光明;使我觉得,正因为文学的存在,才有了我那时活着的意义,才有了我文学的昨天、今天,和可能是灰暗而艰涩的明天。

    就是到了今天的景况,我的写作或好或坏,已经写有五百余万字的作品时,所有的记者见我都会千篇一律地问我世界上对我影响最大的作家是谁、作品是什么时,我都是认真地答道,对我影响最大的作家是张抗抗;影响了我一生的作品,是张抗抗的《分界线》。

    必须承认,我确实从心里对抗抗大姐,充满着一种难以言说的感激之情。

    岁月如同有用无用的书纸,日子是那书纸上有用无用的一些文字。就这么一页一页地掀着,仿佛我写的无意义的小说一样,到了我把那部长篇故事写到三百余页时,因为大姐的腰痛日益加重,因为家里确实需要有人干活,需要有人去挣回一份维持油盐药物和零用的钱来,在高二期间,我读了一个学期,便辍学回家去了。那年我还不到十七岁,在家待了数天,把我的被子、衣物,还有正在写作中的小说书稿,一整一捆,就到了几百里外的河南新乡,打工去了。

    那是我人生中最为辛苦的岁月,每每提起,都会唏嘘掉泪。

    我有一个叔叔,是我父亲的亲弟,他远离家乡,在新乡水泥厂里做着工人。因为他在新乡,也就首先介绍我大伯家的老二孩子,名叫书成的我的叔伯哥哥,在新乡火车站当着搬运工人,把从火车上卸下的煤或沙子,装进加长加高过的架子车上,运往三十多里外的水泥厂里;起早贪黑,一天一次,一次一吨,一千公斤,六十多里路,能挣四到五元。因为哥哥在这儿干着,我也就到这儿做了一个搬运工人。

    我比哥哥个儿高些,却没有他那样对人生和搬运的耐力。每天天不亮时,我们弟兄就早早起床,拉着空车,快步地往三十里外的火车站去,每人装上一吨煤或沙子,然后再缓慢地如牛一样,拉着重车回来。在平和的土道上,我们步履蹒跚,徐徐而行;遇到了上坡,无论坡陡坡缓,我们都把一辆车子放在坡下路边,弟兄两个合拉一车,在那坡道上走着“S”形的路线,盘爬着自己的人生。送上一辆,回来休息一会儿,再合拉另外一辆。夏日时候,天如火烤,汗如雨注,好在那时,路边常有机井浇地,渴到难耐之时,我们就趴在路边田头,咕咕地狂饮一气,如马如牛,如沙漠骆驼,喝个痛快。到了午饭,我们就总是赶到某一机井口上,吃着四两一个,因为坚硬形长被我们形容为“杠子”的馍馍。每次,喝着路边的生水,吃那杠子馍馍,我和我哥,都能一口气吃上两个,八两重量。

    起初,我拉不动那上吨的煤车、沙车,吃不下那两个杠子馍馍。哥哥替我着急,除了每遇上坡,都要替我拉车以外,还要在路边吃馍时候,从他车把上吊的一个袋里,给我摸出一块乌黑的咸菜块儿。他咬下一口,有三分之一,自己吃着,把那三分之二乌黑的咸菜,递到我的手里,让我就着咸菜,就着路边河水,去吃那坚硬的杠馍。这样过了一段日子,看我能吃完那八两馍了,哥就不再给我准备咸菜,而只准备一些最为淡白深刻的关于人生的话儿。

    他说:“连科,你还回家读书去吧,读书才是正事。”

    他说:“不读也行,读多了也不一定有用。”

    他说:“明天周末,我们回去洗个澡吧。洗个澡,明天你好好睡上一觉。”

    我在每周的周日,都会好好睡上一觉,把前几天透支的力气,设法儿补将回来。可是,我哥让我睡觉,他却仍在星期天里,还要到火车站上再多运一趟煤或沙子。

    我和我哥,是住在水泥厂的一间宿舍房里。周日这天,哥哥拉着车子走了,我就躺在空荡荡的屋内,有些绝望地望着天花板和天花板上挂的蛛网,还有蛛网上一天天长大的一只蜘蛛。这个时候,我就想起了我那写了几百页书信横格稿纸的长篇小说,它孤苦伶仃,和行李一块,从老家随我到了新乡,可我却再也没有为它续写过一字一页,再也没有写出过一段情节或一个细节。

    就这样过了两个多月。有一天,我叔看我走路时一个肩高,一个肩低,身子也有些歪斜,问我怎么会这样走路。我说本来就是这样走路。我叔伯哥哥,却把头低了一会儿,又抬起来说,是拉车拉的。说因为架子车中的辕带,每天都要狠狠地勒在肩上,要用尽吃奶的力气向前拉着,那肩膀也就自然向下坠了。

    说完这些,我叔没有再说什么,眼眶里有了泪水。

    三天以后,我叔不让我再到火车站上去当那搬运工人。说挣钱再多,也不再去了。说一旦累坏了身子,他会一生对不起他的哥嫂,我的父母。经过叔叔托人周旋,还请人吃了两次饭店,喝了一瓶白酒,说通了让我到水泥厂的料石山上,和别人一道打风钻、炸料石,然后再把料石装上小型火车,运往山下水泥厂里。因为炸那料石有些危险,被石头伤后流血或被哑炮碎骨,甚或炸亡的事情,每年每月,都时有发生。为了安全,叔也不让我哥去做那搬运工了,让他和我一块上山,彼此也好有个照应。

    我们弟兄就卖了各自的架子车,到水泥厂的料石山上,去做了那里的临时工人。料石山脉,离水泥厂有三五里,小罐火车,上山时用钢丝卷扬机把几十个空罐车厢拉将上去,待装满料石,再利用下坡的惯性,把那罐车迅速而有节奏地放下山去。在那山上,临时工们分着几拨,有人专门打钻放炮,有人专门把料石装上铁皮板车,再推几十米或者上百米,装上罐车,还有人负责专门把罐车往厂里放运。刚上山的新手,由于不熟悉劳作景况,都会让你干上三天放罐的轻活。三天之后,你都熟了,再去干那搬石头抡锤,到崖壁上撬石放炮的险活累活。

    我干了六天放罐的轻活。

    叔伯哥哥,把他前三天的放罐轻活,也让给我了。而他,一到山上,就干了抡锤打钎的最重的活儿。在山上干活,是一种“计时”,而非“计件”。计时,即每天干八个小时,为着一班,每一班有一块六毛钱。为了能干上十六个小时,一天劳作两班,挣上三块二毛钱,我和我哥去找工头说了许多好话。我叔,还又去给那工头送了两盒香烟、一瓶白酒。就这样,我和我哥,在那山上每天干上双班,十六个小时,经常一干十天半月,不下山,不洗澡,也不到厂里去办什么事情。吃住都在那空旷的山脉上,直到天下雨了,才会借着雨天,休息一下。

    人生虽然苦寒,可每月领薪后往家寄钱的那一刻,从邮局出来望着天空和行人,还是感到了无限的惬意和温暖,感到了自己已经是个大人,可以为父母和家庭尽下一份情意和责任。为此,还是会有着来自心底的甜蜜和自傲,尤其在接着家里回信时,信上说寄的钱已经收到,那些钱刚好能让家里派上这样那样的用场时,自己就觉得自己有了顶天立地的命道和力量,也就感到世界的实在和具体。于是,愈发地想要干活挣钱和去承担一些父母肩上的事,去父母肩上卸些生活的沉重和悲苦。这样,也就更加渴望每天能在矿山上干下十六个小时,而且是永无休止地干下去。

    最长的一次,我在那山上一气干过四十一天,每天都是十六个小时,不洗脸,不刷牙,下班倒在地上就睡,醒来用湿毛巾在脸上象征一下,就往工地上快步走去。因为工厂里既抓革命,又促生产,要大干一百天,完成多少万吨的水泥生产,支援哪里的工程建设。所以,全厂上下,就都那么日夜忙着,自自然然,也就给我提供了一个不用请客送礼、不用求人说好话,就能每天干上十六个小时的天赐良机。

    我抓住了这个机遇。

    在这机遇中,有一桩趣事。那桩趣事,关系到国家机密和台海关系。

    那个时候,对于台湾,大陆人知道的只有两个内容:一是他们台湾人,都生活在水深火热之中;二是我们“一定要解放台湾”,拯救他们于水深火热的苦难之中。当然,因为我们要解放他们,他们又亡我之心不死,随时都要反攻大陆,夺取我们的革命政权,所以,不知是真的还是假的,那时候的大陆到处尽皆,似乎都有潜藏的国民党特务。于是,也就从我幼年记事伊始,耳朵里总是听到国民党的特务如何如何,使我有很长时间,怀疑我们邻居,怀疑某个老师和大街上穿着制服的行人,都是国民党从台湾派来的一个坏人特务。以至于少年时期,独自走在村头的田野,因为过分寂静,能听到自己脚步的后边还有脚步的声音,也就怀疑,身后有着来自台湾的某个特务,正悄悄地跟在我的身后,我快他快,我慢他慢,于是就猛地回头,又只发现一片空旷在身后漫漫地铺着堆着。

    为了证明身后确实没有特务,有时我会快走几步,把身子闪在墙角或一棵树后,然后把头悄悄伸将出来,进行观察瞭望,以待确认身后的确没有特务的尾随,才会继续谨慎地走去。回忆那个年代的许多事情,就像回忆一部年代久远的革命电影,有许多模糊,也有许多清晰;有许多场面宏大的历史空旷,也有空旷中鲜明细节般的野花小草。总而言之,那是一个革命和激情充盈的年代,革命养育了激情,激情反转过来,又燃烧着革命,以至于我为了自己和家人的生存,在新乡郊野的山上,每天双班,一次干上十六个小时,整整四十一天,没有下山,没有歇息,除了珍惜来之不易的每天能干十六个小时的机缘,别的我都一概不管不顾。也就从此,忘记了一切,如同和整个世界完全隔绝了一样。然就在这个隔绝之中,革命与“解放台湾”这样宏大的事情,会转化成某个细节,呈现在我的眼前。

    这是一天午时,我们正往罐车上装着料石,工地上忽然停电,罐车不能运行,风钻也不能旋转,大家几十个来自天南海北的和我一样,在那年代求着生存的临时工们,都躺在碎石渣上歇着睡着。也就这个时候,在我躺着将要睡着之时,我看到有两个硕大的粉红气球,从天空中的高远处朝着山里的深处飘了过来。

    望着那两个气球,我的第一反应是,这对气球可能是台湾的国民党人放飞过来散发反革命传单的反动工具。至于那来自台湾的气球,能否飞过台湾海峡,海峡又在什么地方,从海峡那边的福建厦门,到我们的中原河南,河南的新乡地界,有多远的千里之程,要经过几个省份,我不知道,也不想知道。但却望着那对气球,越来越信那是来自遥远的、水深火热的台湾方向。为了证明我的怀疑,在大家都半睡半醒之时,我做出要去厕所的样子,离开了工地,离开了人群。

    我朝着气球飘去的方向,一口气走了至少三十分钟。从山顶到了荒无人烟的一条沟谷,直到确实相信,那气球已经飘失,我再也不能找到它时,才停下了我的脚步。可是,就在我转身要走,要离开山谷回到山顶时,奇迹砰地一下,出现在了我的眼前。

    我在路边的一个石头缝里看见了一样东西。那东西如同书签,四指宽窄,一拃长短,纸板光硬,印制精美,一面是一个美丽的少妇,亭亭玉立地穿着短裙,分开双手,一边各牵着两个孩子。那四个孩子,两男两女,健康可爱,背着书包,拿着玩具;而他们彩色照片的背景,是宽阔的大街,和街两边的高楼与路灯。就在这书签似的卡片彩照的背面,赫然地印着一行蓝字:

    台湾不计划生育

    在当时,我对“计划生育”这个后来连农民都十分明了的词语,还不是十分了解,只是隐隐觉得,这个词语与生孩子有些关系。而那个年代,我们乡村也同样没有实行计划生育,只是中国的某些城市,开始有了这样的号召。所以,对计划不计划生育,我并不十分感兴趣。而只是觉得,捡了这张卡片,证明了我对那两个气球是来自台湾反动派的一种判断;只是觉得,台湾人虽然反动,可他们大街上的亮丽和人的神情,却是越出了我的所见和想象;还有对照片上母子们生活的幸福,有了暗自而沉重的羡慕。

    山谷中空旷无人。我拿着那张卡片,默默地朝工地走去。到了工地,又把那张卡片藏在雨淋不到,别人也不能发现的一条石缝里。虽然之后我没敢再去石缝里看那张卡片,却已经在心底里藏下了一个不能告人的秘密,那就是:台湾人可能比我们生活要好,而我们自己,才是生活在水深火热之中。这个对于社会、革命和世界朦胧的怀疑,让我想起了我那没有写完的长篇小说,因为在那个虚构的故事里,充满着阶级斗争,也有着一个来自台湾特务的丑恶形象。

    我又开始写起了我的那部长篇。

    因为我的叔伯哥哥,回家结婚去了,给我留下了独占一屋的空间。可在某天动笔的时候,方才猛地发现,因为每天在山上搬石头抡锤,往车上铲装石渣,铁镐的把儿和我缝了几层补丁的裤腿,时时挤压着我握铁锹把儿的右手手指,使我的右手指头,已经完全扭曲变形,如同树枝一样干枯弯曲,让我无论如何,都无法再握那细滑的钢笔。发现手指无法握笔的时候,望着干硬的指头,我惘然不知所措,有些想哭,又觉得坦然。试着用左手握笔,却又依然不能写字,就再用右手生硬地握着,生硬地在纸上写着,直到可以把字写得有些像字了为止。

    就这样,在每天不干十六个小时,而只上一班八个小时的时候,我都会关起门来,写上几页、几个小时的所谓小说。这个时候的写作,已经不太寄希望于以它的出版来改变我的命运,让我逃离土地,走入城市,而是觉得,现实让人感到生存的绝望,在写作中,能让人觉出有个新的世界的存在。

    也就如此,上班、写作,写作、上班。上白班了晚上写,上夜班了白天写。以为一切都将过去时,因为工地上忽然走了几个来自他省的工人,我又有机会在那山上,每天干上十六个小时,一干半月时,世界轰然而悄然地,发生了巨大的变化。

    天翻地覆。

    天翻地覆是自一天的夜半开始的。一天的夜半,已经是十二点多,忽然间,寂静的山脉工地上的大喇叭里,莫名其妙地响起了音乐,播放了豫剧《朝阳沟》。先前,那大喇叭里除了播放各种通知外,就是革命新闻和革命的京剧样板戏。可是那一夜,天空浮云、万籁俱静之时,大喇叭里竟然播放了有些靡靡之音样醉人的豫剧《朝阳沟》。我们不知道喇叭里为什么不再播放那革命的样板之戏,而改播了优美的地方戏曲。大家都怔在那儿,停了手中的活儿,都在听着《朝阳沟》中的“走一步,退两步,我不如不走”的优美唱段。直到后来,那些年长的工人干着活儿,就都跟着大唱起了《朝阳沟》来。

    我就是从那一夜突然意识到了豫剧之美,直到今天,还迷恋着河南的戏曲。因为那一夜,我要干上双班,十六个小时,所以,第二天八点下班,回到山下水泥厂的工人宿舍区里,已经是来日的上午十点多钟。就在那宿舍街区的墙上,那一天,我看到了到处都是奇怪的标语。内容皆是打倒王、张、江、姚“四人帮”的口号。我不知道王、张、江、姚是谁,不知道“四人帮”是什么意味,就如不懂“计划生育”是什么意味一样。回到宿舍,我小心地去问我的四叔,王、张、江、姚是谁?

    四叔说是王洪文、张春桥、江青和姚文元。我知道他们都是我们伟大国家的领导人。想起不久之前,毛主席逝世时,我在山上干活,直到一周后从山上下来,才愕然听说毛主席已经去世了。现在,毛主席的夫人和她的好友们,又都被抓了起来,这使我过了许久之后,才隐隐省思到世界将要发生什么变化。一场新的惊人的革命,也许就要到来,尽管各种革命似乎都与我无关,但在当时,我首先想到的是,王、张、江、姚的顺序,一定被谁排列错了,应该把江青的名字,排在王洪文的前边。虽然王洪文是国家副主席,可江青,毕竟是毛主席的夫人。

    后来的事实证明,中国确确实实有了新的革命。

    而且革命,与我有关。

    在非常偶然、普通的一天里,我正在山上干活,我的四叔急急地从山下走来,到我面前犹豫着说:你下山买票回家去吧,家里有了急事。我怔在叔的面前,有些惊慌,有些忙乱。叔看我忙乱,就取出了一封电报,默默地给我。

    电报上只有简单四字:“有事速回。”在那个年代,电话网络,不像今天蛛网样罩在上空,让世界变得小如手掌,通信的主要方式,就是信和电报。缓事发信,急事发报。而发电报,一般又都是家有告急,如亲人病重病危,或突发别的灾难。因为电报上每发一字,需要六分钱还是八分钱,这六分、八分,是两到三个鸡蛋的价格。所以,世界上最简洁的文字,自然就是电报的语言;最令人不安的文字,也是电报的语言。

    因为家有病人,这让我不敢多想电报背后的事情。就只能怀揣着电报,急匆匆地下了矿山,买票整物,连夜起程,回到了洛阳嵩县的一隅老家。

    到了家里也才知道,家里一切如常,只是因为社会和从前有了大不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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