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去路上,唐漾时不时瞥蒋时延一眼,蒋时延目不斜视。
他稍微转头瞟后视镜,唐漾便触电一样收回视线,揣着做贼般跳得飞快的小心心。
进小区,蒋时延把车停在门口,唐漾提议:“我们晚上去喝粥吧。”可以消消火。
蒋时延下车、锁车,淡淡地:“嗯。”
唐漾到店后,点了蔬菜瘦肉粥、白灼青菜,满桌绿色。
蒋时延也没说什么,安安静静吃。
偶尔唐漾撒娇:“我想吃凤尾。”
盘子就在她手下她夹不到,蒋时延也不戳穿,面色寡淡地夹给她,唐漾撇嘴,吃得有些不是滋味。
出了粥店,唐漾说想回家换衣服,蒋时延应:“嗯。”
唐漾换了条亚麻及踝长裙,问蒋时延:“过几天去看电影好不好,好莱坞上了一个魔兽片,你以前不是超爱吗?”
蒋时延坐在沙发上,抬手给她理了一下发梢:“嗯。”
两人间陷入一种凝滞的气氛。
唐漾在他旁边坐了会儿,扔了手机,眉眼弯弯摇蒋时延胳膊:“不然下去散散步?天气不错。”
蒋时延任由她摇,还是轻描淡写:“嗯。”
唐漾脸上笑意慢慢收住,蒋时延进了洗手间。
唐漾望着男人高大挺拔的背影,不自觉地瘪瘪嘴。
这人怎么这么难哄啊。
————
小区旁边有个新修的人造湖公园,前方是宽阔的塑像广场,后方是沿湖风景区。
一到晚上,附近的老头老太太们各组团队,在前方广场拉练般跳舞。至后山,灯火从繁盛变寥落,凤凰传奇嘹亮的歌声也愈来愈小,化作灌木里的虫鸣、朋友间的闲谈,以及婴儿车轧过青石路面的声音。
蒋时延换了身T恤休闲裤,两手插在裤兜里。
唐漾头顶差一点及他肩膀,她一手握手机,一手被蒋时延牵着揣进他裤兜里。
两个年轻人都是外形极好,模样登对。
不少同单元的老阿姨认出两人,热情打招呼:“唐漾和这位蒋什么来着,也出来散步哇。”
“蒋时延。”唐漾耐心介绍。
蒋时延礼貌点头。
他的手大而温暖,掌心薄薄的茧子覆在她细腻的手背上,触感清晰。两人走路伴有空气流动,他身上浅淡的木质香混进她的鼻息。天黑尽后,昏黄的路灯铺开光亮。两人每朝前走一步,灯下便是两道幢幢而亲密的影。
如果蒋时延没生气,这样轻松的晚间会让人很享受。
可现在,唐漾每隔三秒看一眼蒋时延,每一道脚步声都踩着忐忑。
两人走至一段幽僻的小路上,其他人的声响被隔绝在竹林外。
唐漾停下脚步。
蒋时延惯性朝前半步,亦停下来。
唐漾仰面,望着男人昧在昏灯下的侧脸,眼神闪了闪,道:“我知道你要来,周默和办公室沟通过,所以我知道魏长秋也要来。我从顶楼下去的时候,你和我只隔了七百多米。”
蒋时延垂眸看地面:“嗯。”
唐漾:“之前我和甘一鸣关系就不好,然后我在B市学习的时候,他打着庆祝我脱单的名义请全部同事喝下午茶,周行把我叫上去说也就算了,我忍不了他偷奸耍滑翻我电脑,有恃无恐让我删文件,还威胁我说什么蒋家看到我私生活混乱……”
唐漾想不通甘一鸣秉性为何可以恶至这般,可他动到自己头上,那自己也只有……
蒋时延没出声,唐漾害怕他的沉默,但也认认真真地坦白:“他没碰到我,然后杯子是我自己摔的,头发是我自己弄乱的,衣服是我自己扯的。”
蒋时延仍旧无声,唐漾声音也越来越小:“然后衬衫顶上那颗扣子……也是我自己解开的。”
从始至终,甘一鸣没料到唐漾这一步,他根本没反应过来。
唐小错交代完全部,蒋审判还是没反应。
唐漾被他手掌的温热包裹住,掌心稍稍起了薄汗。
安静间,她回忆完全程。
“你是不是觉得我挺,”唐漾顿一下,“不择手段。”
她扯了扯唇。
“没,”蒋时延握她的手慢慢收拢,“当时那样的情况,你做的是最好选择,也是最优选择。”
唐漾做了一盘博弈。她和蒋时延相识多年,有着彻底的默契和信任。她在蒋时延站队的前提下,赌的是魏长秋的脸面和周自省的底线。
最坏的结果,不过是她和汇商撕破脸皮,另寻出路。而最好的结果,如下午一样,借刀制人,釜底抽薪。甘一鸣的倚仗是魏长秋,将甘一鸣连足拔起、灭他根基的,也是魏长秋。
和蒋时延最初安排一休做倩倩营销的思路完全契合。
“可你在生气?”唐漾偏头看他,挠了挠他的手心。
蒋时延呼吸紊乱,随后:“没有。”
唐漾笃定:“你真的在生气。”
蒋时延否认:“没有。”
唐漾不依不挠:“你就是在生气——”
“你别问了。”蒋时延语气加重,面色变得难看。
这下,唐漾安心了。
她不仅不怕,反而更大声地质问:“可你整整一下午都没和我好好说话!你以为我没长眼睛没长耳朵是小聋瞎不知道?你明明就在生气还一直说没生气。”
蒋时延微抬着下巴,眼睫半敛,喉结滑动。
唐漾一想到自己怎么卖乖都没哄好,登时委屈:“你自己都说了是最优选择,我也是知道你要来才敢乱来,你怎么就生气了!你到底为什么生气——”
“求您别问了好不好!行不行!么么哒!”蒋时延每个字都切齿而出,脸色黑如布云。
唐漾也来了脾气:“话都不准人说,牛逼牛逼,你明明就是在生气——”
“我当然生气,我为什么不生气?!”蒋时延从下午憋到现在,一肚子火气“嘭”地炸开,“劳资气汇商都是些什么瘠薄玩意儿什么瘠薄狗人什么瘠薄破事儿,可我又不能说唐漾你辞职吧我养你我养你我养你!特么又不是写小说演电视剧。”
蒋时延越说越来气:“劳资恨不得冲上去把甘一鸣嘴皮掀到后脑勺攥着他头发把他一下一下朝垃圾桶里磕,可我特么还要端着形象满脸温和淡定叫他您您您您满意了吧!!”
最后几个字几乎是吼出来的。
唐漾听着他嘴里“满脸温和淡定”,想着他下午冻得和冰窟窿一样的气场,“温和淡定”怕是不愿意背这个锅?
唐漾心下发笑,两手却是握着蒋时延的腕,睁着眼睛不敢相信:“你凶我……?”
“对对对我就是凶你!”蒋时延很不耐烦地甩开她的手,扭头避开她让人心烦意乱的眼睛。
唐漾被甩开也不恼,把身体挪到他偏的方向,又用脸对着他,可怜巴巴地试探:“那我要准备哭了噢?”
“你哭!你哭!”蒋时延又把身体转回去,唐漾跟着转,蒋时延烦得要死,劈头盖脸一顿凶:“你快哭,你倒是哭啊,你哭不出来要不要我拿个防狼喷雾朝你眼睛刷刷来两下特么辣不死你个小辣鸡!!”
蒋时延骂得利利索索不喘大气。
唐漾低头默默擦着脑门上并不存在的标点,“噗嗤”一下,没忍住笑出了声。
笑笑笑!有什么好笑的!她竟然还笑?!
唐漾的防狼喷雾还是蒋时延给她买的,专门挑的特辣,天知道唐漾扑过来抱着他哭,他闻着一股子胡椒味,心绞得快痛死了。这人随便乱来他都兜着,可她怎么这么作弄她自己,她眼睛不难受吗?她不痛吗?她特么脑子里想的到底是什么!!笑笑笑!!竟然还笑得出来?!
蒋时延气得叉腰在原地走来走去,一下一下呼吸,闷重又压抑。
唐漾望着他和鼓风机一样翕合的鼻翼,他起起伏伏像喘不过气的胸口。
暗光从头顶落下,给唐漾弯弯的眉眼镀上一层柔软。
“背我。”她站在蒋时延身前,甜甜笑着,朝他张开手臂。
看看,这人根本不知道自己错在哪,这人脸可真大,还背?她三岁吗?
“不要。”蒋大佬脾气很大。
唐漾上下挥手臂,抿笑更甜:“背我。”
“不要。”蒋时延眉头紧皱转过头去。
唐漾瞅准时机,灵活绕到他背后,两条细瘦的胳膊吊住他脖子想往他背上爬:“背我嘛背我嘛背我嘛。”
“你太重了背不动。”蒋大佬发着脾气,什么都敢说。
“我不管我不管我不管。”漾漾声音娇娇软软的。
她想爬上蒋时延后背,搂紧他脖子又是跳又是蹭,蒋时延“哎哟”一声,膝盖一弯,顺着唐漾力道就朝后仰去。
唐漾一怔,立马敛好嬉色,她不敢完全放手,一手托着他脖子帮他稳住,然后绕到他身前,另一手小心碰他腰:“是不是腰闪到了啊,你先不要动。”
她手小小软软的,棉花一样贴在蒋时延颈后和腰侧。
蒋时延微微吃痒,视线定在她紧皱的眉头处,喉结上下伏滑。
“我不是故意的,我以为你背得动我,”唐漾懊恼地皱了皱脸,她一边抚着他的腰示意他安心,一边挂着处理突发事件的冷静表情,从蒋时延兜里摸出他手机,“我马上拨给你助理让他把车开过来,公园门口有一个诊所——”
蒋时延手穿过唐漾胳膊和膝盖,蓦地将人打横抱起。
唐漾“啊”一声轻呼,柔软的裙摆顺着她纤细的小腿在蒋时延臂弯荡开。
蒋时延抱起唐漾就开跑,一边跑一边认真给她解释:“得快跑快跑,不然我老婆就要追上来了。”
“你老婆在哪在哪,”唐漾回神,从他身侧探出个脑袋朝后看,格外严肃地用手机遮住半边脸,“我掏出平底锅把脸挡住,她就看不见我们了。”
“你看得见她,她肯定就看得见你啊。”
石板小路如棋子凹凸不平,蒋时延跑得虽快,但每一步都跑得很稳。他三两下抱着唐漾跑出小路,撞进一片明光。
蒋时延停下脚步,抬头望远天月亮。
唐漾顺着蒋时延目光眺去,便见今晚的月亮满而圆,一圈朦胧的暗辉如薄纱笼在表面。
月球平均轨道半径384403千米。
唐漾看了好一会儿,配合地感慨:“你老婆……可真大。”
蒋时延以为漾漾要说什么,等半天等来这么一句,他好气又好笑,假意松手要摔唐漾。
唐漾身形一晃,吓得赶快搂紧他脖子。
蒋时延偷笑,抱稳小小的一团又不管不顾又毫无方向地朝前跑。
唐漾也是个能疯的主,尤其她窝在他怀里,路人看不到她的脸,她更是“啊啊”轻叫着嫁祸给蒋时延,她脸贴着蒋时延心口,被他清晰有力的心跳灼得又红又烫。
夜色四合,行人零丁,风声在两人耳边呼啸。
蒋时延抱着唐漾一路跑到偏远的小卖部门口,把人放下来。
两人撑着膝盖相同频率地喘粗气,蒋时延节约,只买了一瓶水,和唐漾分着喝了,又买了小卖部蒙尘的烟花,两人一同登到湖边一处无人的小山坡上。
坡顶观景台前面有一方空旷的草地。
“为什么放烟花?”
蒋时延拆塑料,唐漾在旁边握着打火机给他加油时问道。
蒋时延想了想:“今天是五月四号,青年节。”
唐漾忍笑:“换一个。”
蒋时延:“庆祝柯南出生。”
唐漾:“再换一个。”
蒋时延:“五月天成立。”
“可你明明爱听苏打绿。”唐漾笑着,她眼部红肿已消,眸里宛如盛着一抔清泉,亮晶晶的。
蒋时延点燃□□,攥住唐漾手腕把她朝后一拉,两人齐齐跌坐在被夜霜润湿的草地。
放线菌的青草味扑鼻而来,只听“嗞”一声嘶叫,烟火窜上天空,“当”地在夜色里亮绚绽开。
“唐,漾,是,坏,人!”蒋时延顺着烟火的声音大喊,嗓音如同温厚依托的土石。
唐漾当然知道蒋时延为什么放烟花。
以前高中时,唐漾当过一段时间学习委员,然后另一个学习委员也是女生,总爱在班主任面前打小报告,说某某任课老师又点名批评唐漾蒋时延上课讲话,唐漾和蒋时延都很烦她。每次那个学习委员考试没考过唐漾,唐漾和蒋时延都会在校门口的小面馆壕气冲天地一人加三个煎蛋。那个学习委员高考失误,两人面上一边和大家一起安慰学习委员,当晚就高兴得没忍住在网吧嗨了一整晚的游戏。
现在想想,当初真是幼稚到可怕!
如今唐漾作为一个精致的都市女性,银行高管,她面色一哂,随后转脸冲着夜空大喊:“蒋时延是坏人!”
蒋时延喊:“唐漾又傻又笨小弱智!”
唐漾喊:“蒋时延又傻又笨小弱智!”
“唐漾二百五!”
“蒋时延二百五!”
“……”
拉锯到最后,蒋时延瞥唐漾一眼:“唐漾无敌帅气炫酷上天!”
唐漾两手撑在身后,眼睛眯成一条缝:“蒋时延宇宙无敌超级超级大蠢蛋!”
蒋时延好气哦。
但她高兴了,他气着气着就笑了。
两个人又胡乱喊了很久,嗓子跑完八百米,如锈铁片般沙沙发干但没水。
两人又是笑,又是累,白天那些逼仄的压力和不愉快好似在疲惫里烟消云散。
远天月亮抓紧时间变了个魔术,一半悬在夜空,一边坠入湖里。
水天对影,波光粼粼,两列整齐的路灯照出天上的街市,街市起于水中月心,收于天上月心,静谧间,让人不自知地放轻呼吸。
小山坡上,唐漾的手和蒋时延的隔着五厘米的距离。
蒋时延小指摆动,唐漾小指摆动,两人指尖稍稍一碰,便勾在了一起。
窸窸窣窣,是两人手摩在草地上的声音,也似月亮里的涟漪晃动。
唐漾软软戳着蒋时延掌心,示意他看。
“今晚月色很美。”蒋时延语气随意。
唐漾刚想批评他不认真,转头撞进他漆黑深邃的眼眸。蒋时延噙着笑意,神情温柔,他抬手缓缓将她额前碎发拂至耳后,低音里裹着一丝散漫的勾人。
“但总是忍不住看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