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节长假结束,顶峰大厦明显比节前要萧条一些。只是需要处理的事情并没有减少,裁员结束,重新分配工作,调整办公区域集中办公,空出来的那一层楼马上开始对外招租……司凌云逐一布置着日常工作,周志超大模大样推门进来,打一个呵欠,“我刚从美国回来,还在倒时差。这么早急着找我过来干什么,想我了吗?”
司凌云瞥他一眼,并不理他,等闻洁走后,继续对小伍交代棉纺厂兼并的案子,“你跟白婷婷商量一下。我已经约了老侯,叫他下午过来一趟,到时候我会好好敲打他,把利害跟他交代清楚,由不得他在这个时候装神弄鬼。”
小伍点头出去,周志超“啧啧”两声,“这是特意让我过来参观你的女强人风采吗?我可不吃这一套。”
“可可怀了你的孩子,你打算怎么办?”
周志超一怔,随即哈哈大笑出来,“什么怎么办,你现在就端出我爸钦点儿媳妇的架势来跟我闹,未免太心急了一点吧。”
“你爱造什么孽、欠什么债,那都是你的事,我管不着。不过你跟她说,你父亲非要你跟我结婚,而我也缠着你不放,所以你不能娶她,这就很关我的事了。”
“我给她钱叫她去把孩子做掉,那傻妞不肯,发梦想嫁入豪门,非要跟我结婚。现成有你这么一个挡箭牌,我不用说不过去嘛。”
“豪门?呵呵,你自我定位还真高。其实你跟她结婚,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当然,你爸爸会发发脾气,甚至会赶你出来,你们可能会过一段不那么风光的日子,不过孩子生下来,他也不至于一直跟你过不去,照样会跟你恢复关系,把你养起来,你也照样可以继续逍遥快活。”
周志超骇然失笑,“你以为你是谁啊司凌云,你自己都快无路可走了,居然跟我讲这个话。这算什么,故作镇定,表示你不需要求着我娶你吗?”
“我确实不需要。你爸爸前天约我吃饭,恳切表示了他的诚意,我可还没答应他。”
周志超突然警觉了,“你跟他说了什么?”
凌云冷笑,“你看你装的满不在乎,到底还是怕你爸爸。”
周志超哼了一声,有些心神不宁,却还是做出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我怕他?我怕的是麻烦。可可当然比你可爱得多,可是我还没玩够,不打算把自己绑死,更不想她跟我家老头子翻脸。你少管闲事,再拖一下,她自然会死心,乖乖去把孩子拿掉。”
“我说过了,不扯到我就不关我的事;既然已经扯到我,就由不得你了。”
“你什么意思?”
“我明天约了丰华的徐总谈同仁里项目,你爸爸很赞成我让你跟我一起去的提议。”
“我凭什么要跟你去?”周志超盯着她,冷冷地问,“我不去的话,你就要把可可的事告诉我爸吗?”
“用不着,你躲到美国去的时候,可可已经去找过你爸爸,你爸爸拿钱砸人的本事可比你强多了。”
周志超的脸色变幻不定,不知道是在庆幸摆脱了一个麻烦,还是多少有些不是滋味,过了一会儿,他再次问,“明天我要不去又怎么样?”
司凌云一字一字清晰地说:“那我就只好真的跟你结婚了。”
周志超呆了一下,随即捧腹大笑,“这可真是我听过最好笑的笑话了。顶峰内外交困,你只剩这条路可走,还偏要拿腔拿调,实在是可笑。想要我娶你吗?趁早来讨好我吧,不过看你的样子,大概实在不知道怎么取悦男人,在这一点上,可可能够好好给你上上课。”
周志超刺耳的笑声在办公室里回响着,但司凌云十分平静,看着他,既没有一丝不安躲闪,也没有恼怒,最多只有一点厌烦。在这个目光下,周志超没法继续狂笑下去,顿时恼羞成怒起来,“你凭什么认为我非娶你不可。”
“不用赌气,你爸爸跟我谈得很融洽。我提到你这份调皮顽劣劲,他尽管不好意思,可也告诉我,他有治你的办法,百试百灵。所以你看,我只要点点头,你大概就是非娶我不可了。除非你不想要你爸爸的钱——不过看你连女朋友大肚子都不敢跟家里讲的怂劲,你真没这个骨气。”
“你以为我家老头子有多喜欢你吗?他跟你大概讲了不少动听的话,让你产生幻觉了。”周志超恶狠狠地说,“跟我谈的时候,他可要坦率得多。他不过是看中顶峰除了同仁里项目以外,还有一些土地设备,如果两家联姻拿过来,可以花最小的成本进军房地产市场好好捞上一把。而且你长得漂亮,学历高,遗传基因不错,做事这么能干卖命,也很适合娶进门当长工使唤。我想一想,反正他总是要逼着我娶一个老婆的,把你娶回去,既可以为周家赚钱,又可以让我白玩白睡,其实也蛮划算。”
司凌云仍然不动声色,“那些话你听着大概很过瘾很刺|激,对我可不是什么秘密。你爸爸在同仁里项目上推三阻四,扯什么修改设计的接口,明摆着就是要进一步拖垮顶峰,然后趁火打劫。想娶我进门,当然就更是企图顺带多占些便宜了。倒是你,”她不屑地摇摇头,“这么轻易就跟人交心,迫不及待把你爸爸打的如意算盘全端出来。你爸爸叹气说你只是不够成熟,简直说得太委婉了。”
“我说出来你又能怎么样,你现在还有别的选择不成?少在我面前摆这个臭架子。真想嫁过来,你就得乖乖给周家当好媳妇。”
“虽然你没你爸爸那么老奸巨猾,不过有一点你跟他还是很像的,都把女人想得那么简单传统,以为我只要答应嫁进周家,收到一个周太太的名分,就会拿老公当天伺候,传宗接代兼当牛做吗。这想法,真是天真得可爱啊。”
“不然你想怎么样,你又能翻得起什么大浪。”
司凌云嘴角上挑,笑了,“你怎么会这么想?放心,真跟你结了婚,我会做一个贤妻,不辜负你爸爸的期望,好好管理你们周家那份产业,同时也好好管教你。不用这么瞪我,你爸爸绝对会支持我的,并且已经亲口答应把这个管教的权力转给我。”
周志超冷笑道:“想威胁我,门都没有。你可真是自视过高到了离谱的程度,居然会认为管得了我。我告诉你,没人能够妨碍我过我要过的生活。”
“人做不到的事,钱做得到。这话你肯定能理解,对吧。”
“我家老头子拿钱卡我这么多年,又怎么样?”
“那是因为他是你爸爸,最终下不了狠手。我可不是你妈,我也没兴趣给你这么大的孩子当娘。我可以保证,不管管的是什么,我的手都是不会软的。”
“我不想打女人,你可别逼着我破例。”
司凌云心平气和地说,“我劝你别动这个念头,我堂叔这人出了名的不讲客气,我挨你一下,他马上会让顶峰的保安把你揍个半死再叫停。不过你放心,我会送你去医院,好好照顾你。到时候你恐怕只能咽下这个哑巴亏,你爸爸也只会更加认为我懂事识大体。”
“我只需要跟老头子说你心怀鬼胎,妄想嫁进周家夺取财产控制权,你就休想得逞。”
“你不妨去试试吧,不过你能跟他说什么?我可是只表示我会努力当个贤妻、当个好儿媳。想想你糟糕的信用纪录和你爸爸对你一向的评价,看他会认为你在胡扯逃避结婚呢,还是妄想狂发作了。”
“惹急了我,我马上去跟可可结婚。你一开始也说了,大不了就是捱一段日子,等她把孩子生下来,往老头面前一放,他立马就得心软,加上我妈一哭一闹,他还有什么气可生,一样得认我回去。无非就是多了老婆而已,反正可可也不可能管得了我。你就竹篮打水一场空了,哈哈哈。”
她莞尔,“晚了。一开始我给过你机会,哪怕你对可可表现出一丝诚意,只是怕你爸爸才不敢娶她,我也会成全你们。可惜你蠢话越说越多,我觉得可可拿你爸爸一笔钱走人,比嫁给你这样的人要靠谱得多。所以,你基本上已经没有机会去祸害她了。”
周志超气得面色发青,呼吸粗重,好一会儿才粗着喉咙问:“你到底想干什么?”
司凌云端起杯子,不紧不慢喝了一口已经凉了的咖啡,“我说过了,明天跟我一起去丰华谈同仁里项目。别再问凭什么听我安排这类话了,你不仅要听我安排,还必须表现得配合,准时到场,不许穿那些奇装异服。”
“我凭什么……”接触到司凌云嘲笑的神情,他打住,一时有些气急败坏。
“少安毋躁,安静下来听我说说。我们来做个交易,这段时间你听我安排,以后我就保证给你自由,让你在未来几十年里不必面对一个凶悍的老婆,可以继续花天酒地为所欲为使劲挥霍你家的钱,而且你父亲也不好意思硬逼着你娶谁。不然的话……”
“不然怎么样?”
“不然的话,我们只好绑在一起死磕了。”
她眼神冰凉,脸上没有一丝表情,周志超向来什么也不怕,此时居然也泛起寒意,他努力掩饰这个不自在的感觉,怀疑地看着她,“你要我去干什么?我完全不关心你们谈的那些破事,你要想让我跟你合谋坑我家老头子,那就更不可能了。”
“你听好了,我尽量讲得简单清楚。丰华参与同仁里项目,打的其实是跟你父亲一样的主意,想花最小成本吃掉顶峰。顶峰目前确实很困难,可是没理由让任何一方白白吃掉。”
周志超眼睛转动着,“所以你要带我去给徐总看,让她认为你已经决定嫁进周家,顶峰会偏向跟周家合作,这样她会给你出一个更好的价。”
“没有那么容易的事。丰华实力在你家之上;丰华的徐总更是本地出名的女强人,精明程度恐怕也在你父亲之上。你没你想象的那么重要,只过去呆坐着就能暗示得她出高价。”
“那你要我干什么?”
“同仁里项目现在由三家合作开发,我现在要做的,不过是让你父亲和丰华早下决心注资启动同仁里项目,减少顶锋因为停工造成的损失。将来建成收回投资,也符合你家的利益。你在场,既能让你父亲知道你终于对做正经事有兴趣了,也能让丰华知道,他们再作梗也没什么意义。至于顶峰拥有的那些资源,丰华想要,你父亲也想要。”她嫣然一笑,“我只能告诉你,谁都最好别想着占现成的便宜。你懂了吗?”
“我不管那些。也就是说,做完这一切,你就不跟我结婚。”
“你们家那个豪门,对我根本没有吸引力;就算你断言我无路可走了,你也肯定不是我想走的路。顶峰是我家的公司,我必须为它尽全力。完事之后,我们自然各走各路。谁要坏我的事……”
周志超举一只手,“好了好了,那些话讲一次够了。现在我只问你,我凭什么相信你?”
“你的‘凭什么’还真不少。动动脑子好好想想,我没必要骗你,否则我根本不需要费事说这么多,直接嫁进你家就好了。”
他思索着,她也并不催他,顾自去处理手头的文件,终于他一咧嘴,重新痞气地笑了,“别的不说,让我家老头吃了闷亏以后对我闭嘴这主意听着还挺有意思的,我答应你。”
司凌云与周志超从徐华英办公室内出来,向停车场走去。周志超打着连天的呵欠,“这位徐总果然名不虚传,眼睛一扫,估计没谁敢在她面前玩花样,真亏了你家老头以前敢得罪她。”
谈话进行得还算顺利,司凌云心情也不错,“这又是你爸爸讲给你听的吧。”
“我跟他打听了一下,你昨天倒真没哄我,他分析丰华,跟你说得差不多。不过,你利用我的地方比你承认的可多一些,我一说到答应和你一起跟徐总谈项目,老头顿时笑得合不拢嘴,马上说要快点启动同仁里项目,还让我早点跟你结婚,一起把这个项目做好。喂,我警告你,你可别玩得弄假成真的。”
她不屑地说:“放心吧,我比你更害怕玩成真的……”
周志超的手突然搭到她的肩上,颇为亲热地搂住了她,她一怔,“干什么?”
周志超笑嘻嘻地说:“我现在的身份应该是你正牌未婚夫,搂一下不是很正常吗?”
“你……”她正要发火,突然觉出不对,侧头一看,傅轶则正站在不远处,冷冷注视着他们。
“你玩我玩得够很,我要不回敬一下你,未免对不住你。”周志超带着恶意地笑,凑近她一点,以近乎耳语的姿势说,“你的前任未婚夫看起来是个很狠,你留下来好好对付他吧。这一场就算是我友情奉送的戏份,分文不取。”
司凌云嫌恶地拂开他的手淡淡地说:“下次谈公事,除了衣服要穿得正式以外,记得别洒这么多香水。”
周志超哼了一声,大摇大摆从傅轶则身边走过,上了那辆宾利,扬长而去。她走向她的甲壳虫,正要取车钥匙,傅轶则的声音冷冷飘了过来,“没想到你利用起男人来已经这么得心应手了。”
这个嘲讽来得无比尖刻,她却没什么可辩驳的,只耸耸肩,“你可以感到安慰,你是不一样的,不可能被我利用到。”
“不要以为你找到了退路,更不要以为你可以利用老周改变局面,他一样心怀叵测。这已经是一场围猎,顶峰逃脱不了被宰割的命运。你要足够聪明,就不至于把自己也摆上献祭台。”
“那我该怎么做?转过来跪倒在你脚下乞求拯救吗?我猜我要是真这么做了,你只会加倍鄙视我。”
“没错。本来我还尊重你眷念旧情,投入不了新的感情,虽然有点傻,也算情有可原。现在看起来,你看问题很透彻了,牺牲起感情来更不在话下。一个当园艺公司小老板的前男友,除了可以提供肩头让你靠着哭以外,没有其他利用价值,当然可以毫不犹豫甩掉。”
她怔了一下,才意识到他说的是曲恒,这个时候想起他的名字,她有一种奇怪的感觉,同时马上意识到,她已经彻底厌倦了再去掩饰。
“他只是我的朋友,请不要用这种口气说他。”
他挑起眉毛,似笑非笑,“你21岁的时候可要诚实得多,现在居然用朋友来描述你准备丢弃的那一段感情了。”
残冬将尽未尽的时节,寒意依旧,空旷的停车场内风呼呼地刮着,积雪半融,有异样的萧瑟之意。司凌云静静看着傅轶则,这个男人挺拔如松,眉目英俊,不算明朗的斜阳照在他杂着银丝的头发,衬得周围一切都变得暗淡。隔着如此近的距离,他显得异常遥远,一瞬间她想到了他们的初次相逢,在那间酒店、在那个湖边、在他家……也许直到现在,对她而言言,他仍是一个陌生人。
“我唯一主动放弃掉的感情,是对你。”
“这又算什么?试着让我理解你所有的情非得已,体谅你做出的选择?”
她并不理会他的嘲讽,“记得我说不需要你对大嫂写的那些邮件做解释吗?我并不是漠然,那些邮件对我来讲,根本不是秘密。我早就看过。六、七年前,在你父母家里,我大嫂度完蜜月过来找你,我醒得比我下楼要早一些,听到了一段你们之间的对话。”
傅轶则皱眉回忆,“我们应该没说什么……”
他猛然停住,记起那天米晓岚突然没打招呼来了他家,他下楼去,她情绪激动质问他:“你跟我的小姑子在一起,是报复我在结婚前一周才通知你吗?”
他盯着司凌云,她的记忆显然与他停留在同一时刻,面无表情地继续说:“听了大嫂的话,我神经再粗也被勾起了疑心。我返回书房,看了你笔记本电脑里的邮件,得出了跟大嫂一样的结论。那个时候我太年轻、太……容易受伤害,当然不喜欢自己成为一件报复的工具被人利用。”
“于是你叫来了你所谓的男朋友。”
“是的,阿恒很无辜,我只是借他来保全自己的自尊而已。”
他久久看着她,仿佛要将所发生的一切重新串联起来。“那么后来你应该明白,我跟晓岚之间没有发生过什么。晓岚突然告诉我她要结婚,这件事确实让我很惊讶,不过再一想,我也就无所谓了。她家境不大好,对自己要求很高,不再对我寄予希望以后,跟建宇兄结婚,是很明智的选择。”
“真的么?我大哥可不这么想。”她干涩地一笑,“而且你们之间不能说什么也没有吧。你喜欢自由的生活,负担不起她的感情,更不打算早早束缚住自己,所以拒绝了她;她也没闲着,一边给你写情书,一边和我大哥谈婚论嫁。再怎么不在乎的男人,在听到声称会一直爱她的女人突然钓到金龟婿,多少都会有几分不是滋味吧。刚好有一个现成的傻姑娘送上门来,让你证实你的魅力依旧没人能够抵挡……”
“你居然没有想过,你当时那么美,表面倔强,又那么脆弱迷茫,男人对你产生欲望是十分自然的事情。”
“对,欲望这词非常恰当。不过我当时很幼稚,不够理解男人的欲望,受不了被人利用,不管拿我来证实魅力也好,还是打发去外地工作之前的那一点空当也好,其实都一样——我不会站在别人的立场上去想问题。要到后来,我才慢慢想清楚,我过分看重自己单方面的感受了,你不应该因为我爱你就对我负有什么责任,任何人都没有义务用爱回报爱,如果在某个时候一厢情愿爱了,就得愿赌服输。”
“所以你决定不再爱了。”
“我不是我大嫂,不会固执于得不到的爱不肯放手。当年我不过是不愿意认输,那个幼稚的举动能让你在五年以后还记得我,我完全没有想到。你看,我曾经爱过你,在最短的时间里被你征服过,就这么简单。别再把我看成潇洒任性需要你继续研究、征服的女人,我不是。”
“你既然隐瞒了这么久,怎么突然一下坦白了?”
“我没有刻意隐瞒,只是不愿意再去回想。不过,一个谎言绵延下去,总是需要更多谎言去弥补;建立在谎言之上的一切,再怎么看似完美,也有一天会轰然坍塌,比如我大哥的婚姻,比如我跟你之间的关系。”
“所以从跟我重新在一起开始你就决定了,你不会动感情。”
“有那样一个开头,我永远不可能放任自己再爱上你。我以为不动感情是个好主意,既避免伤害,又可以享受到游戏的乐趣。不过我还是错误地估计了自己跟你这样的高手玩游戏,实在太危险。我们有很多开心的时刻,可是更多时候,我们之间的相处是一种没有止境的较量,加上各种利益牵扯,我受不了,累了。到大哥出事,我……”
提到司建宇,她一下哽住,一时说不下去了,风从他们中间浩荡呼啸而过,仿佛可以抹去一切,带走一切,然而又只是径自而去,留下了一切。她拢紧被风吹开的大衣,调整好呼吸,笑了。
“我确实不是当年那个骄傲的、什么都不愿意解释的女孩子了,不过我也不会扮可怜玩悲情。希望我的坦白能得到你的体谅,我不要求任何超乎商业准则之上的怜悯,只求用一个平和的心态对待同仁里项目的合作,就这么简单。我还有事先走一步。”
“可可说她打算去把孩子打掉。”
接到曲恒打来的这个电话时,司凌云正在开车送司凌峰去机场的路上,他并不想当着弟弟的面谈这件事,“阿恒,那是她自己的决定,谁也管不着。”
曲恒的声音有几分气恼,“如果不是你指点她去见周志超的父亲,她怎么可能做出收钱打掉孩子的决定。”
“不然你觉得她应该怎么做?”司凌云反问。
曲恒停了一下,轻声问她,“凌云,你是不是真的想嫁进周家,所以让可可拿钱走人。给你让出路来。”
这句话甚至比那天他在阿凤的酒吧里对她直接的责难来得更刺心,她直视着前方,疲惫地说:“我没什么可解释。每个人对自己的选择负责,你要指责就指责吧。我在开车,挂了。”她摘下蓝牙耳机,丢到中控台上,坐在副驾座上的司凌峰不安地看着她:“姐,出了什么事?”
“没事啊。”
“我是说,你和曲恒大哥……”
“他是我的朋友,最善良的好人,所以免不了会看不习惯我的一些做法。没人可以得到所有人的赞许认可,这没什么。”
司凌峰默然,司凌云瞥他一眼,笑道:“我真不喜欢你这个忧心忡忡的表情,你可是阳光美少年,来,给我笑一个。”他勉强一笑,显然心神不宁。
“别再为顶峰担心了,昨天我们谈了那么久,我都跟你说清楚了,顶峰没有度过危险,可是同仁里项目有望马上重新启动,有丰华合作的招牌打出来,供应商会一步步恢复信心。慢慢来,会好起来的。”
“我更担心你姐,你完全不肯跟我谈你感情上的事。我一问你,你就扯开话题。”
“你也决口没有提起小艺。”
“因为没什么可说的,我们已经分手了,是我提出来的。”司凌峰的语气平淡,司凌云却十分懊悔:“对不起,我不该提这件事。”
“没什么,姐姐。她说她想跟我在一起,甚至愿意偷偷跑出去结婚,可是她父母给了她很大压力。她摇摆不定的时候,我非常难受,觉得这个世界真是没有一点意思。那天给你打完电话之后,我总算知道,我过了快二十年安逸日子,是时候面对现实了。”
她会想她失败的恋爱,知道最初付出全部热情却要面对幻灭的滋味,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安慰弟弟才好,只得腾一只手拍拍他的腿。他握一下她那只手,“我没事的,姐姐。”
“别硬撑着。”
“在你面前,我不用着撑。出国之前你跟我说,成人世界有种种讨厌的地方,做好准备面对很重要。我没把你的话听进去,根本没有准备,而小艺一直生活在她妈妈的保护下,更加不可能有准备。再拖下去,只会让他更加痛苦。”
“这个决定是对的。”
“我不知道,我想也许没有对错可言,不管做什么决定,我将来都有可能后悔。”
“不要这么想,小峰。姐有体会,后悔是最折磨人、也最于事无补的情绪。大哥刚出事的那一个月,我不停的问自己,如果当初我在任何一步上做过不同的决定,也许就不会有这样一个结果。”
“姐,这件事你没有责任,你千万别这么折磨自己。”
“是啊,再怎么也改变不了已经发生的事了。任何决定一经做出,人生就已经翻开新的一页,你既不可能踏进同一条河流,也不可能让时间倒流。不管做了什么决定,我们都得尽力为自己的决定负责,好好过接下来的生活。”
司凌峰看着前方,停了好一会儿,才说:“姐,我会记住你说的这些话。”
姐弟两人一时都沉默了,这时车子已经驶进机场,司凌云停好车,和司凌峰一起进航站楼。司凌峰换登机牌,托运行李,一转头,没有看到司凌云,他正不安地四下张望着,她提了一大袋东西跑过来,微微喘息着,“居然忘了买一些你最爱吃的东西让你带过去,好在机场有特产商店。咦,行李已经托运了吗?”
“我拎着是一样的。”他接过来,眼圈已经微微泛红,掩饰地笑道,“姐,我读中学的时候,你回回都是提一大袋食物过去看我,弄得门卫都记住了你,隔多几天没看到你,就会问我,你那个漂亮姐姐怎么还不来。”
司凌云也忍不住笑,“好像就是昨天发生的事一样,多快,你都已经去国外读书了。”
“你偏要赶我走,我要能留下来多好,我至少可以帮你……”
“不,小峰,你回加拿大以后好好上学,就是帮到我了。记住,你是去念书,不是去享受,不要有负罪感。我们都做自己该做的事,生活才能回到正轨。”
“可是,我不放心你。这次回来,我觉得你真的变了很多。”
她抚了一下面孔,苦笑道:“我老了吧。”
“不。姐,你以前那么骄傲,那么意气飞扬,从来不肯受任何委屈。可是这几天妈妈冷着了脸唉声叹气也好,旁敲侧击冷嘲热讽也好,你都不跟她争吵。甚至大哥的母亲打电话过来骂那么难听的话,非要说是你断了大哥的医药费,你也不辩解不反驳。我不想看到你承担这么大的压力,还要委曲求全压抑自己,更不想看到你因为背负他们的期望,就觉得必须满足他们的所有要求。”
司凌云没想到司凌峰留意到了这些细节,她呆了一呆,“不是你想的那样,小峰。妈妈这个人一向把钱看得很重,股票赔了之后,她跟爸爸吵闹不休,我不想管他们之间的那本烂账,所以她说什么,我都懒得接口;至于大哥的妈妈……”她摇摇头,“她只是个糊涂老太太,不敢跟爸爸闹,就来和我扯皮,我犯不着花力气跟她计较。”
司凌峰固执地说:“你从前不是这样的,我要你永远保留从前的样子。”
“嘿,你这傻孩子。”她强忍着心酸,抬手摸摸他的脸,“放心吧,我只是懒得理他们罢了。至于他们有什么要求,那是他们的事。唯一能让我无条件满足要求的人,只有你。过去以后,不许节省刻薄自己,平时打打工可以,但别超时工作,家里经济再紧张,也不会断你的学费跟生活费的。”
“你总把我当成小孩子。我都说了,这次回来的机票钱是我打工赚的,以后不用给我寄那么多钱,而且我打算暑期去申请一份全职工作,做得好的话,可以赚到一年的学费,钱的事情你不用为我担心。”
她点点头,“我知道,时间差不多了,进去吧。”
她送他到安检口,突然不想继续看着他消失在视线里。她轻声说:“小峰,这次你回来,家里总算过了一个像样的年,我真的很开心。我还要回公司,先走了。”
她只走出几步,他便追了上来,从后面抱住了她。在他小时候,她做作业或者看书,他时常蹑手蹑脚走过来,而她也佯装没有察觉他的小动作,等他用胖乎乎的小手蒙住她的眼睛,或者抱住她的肩膀跟她捣乱,她才做出吓了一跳的样子。等他长大之后,姐弟两亲密归亲密,却再没有这样的拥抱。
她看着此刻绕着自己的那两条胳膊强健有力,已经属于成年男人,她的眼泪悄然滑落下来。
“姐姐,我会好好回去上学,不用担心我。我对你的唯一要求就是照顾好你自己,不要为公司、为任何人牺牲你自己,不值得。”
她怕哽咽出来,只能点点头。他的胳膊再紧紧抱她一下,猛然松开。她感觉到他已经走远了,可是她没有回头去看,而是向外面走去。
不管是这个人来人往、行色匆匆的机场,还是那个大到被重洋分隔开的世界里,至少有一个亲人把她看得如此重要,她想,这就足以构成让她坚持下去的理由了。
司凌云回到公司,发现曲恒正等在楼下大堂中。她无可奈何地说,“我还有很多是要做,没心情管别人的事,更没力气和谁吵架。”
“我不是来跟你吵架的。”
她反而更加警觉,“也别因为那天我伏在你肩上哭,就觉得不放心我,我只是一时情绪化了而已。”
曲恒闷闷的说,“我知道,认识你这么多年,你统共也就靠我肩上哭了两次罢了。”
她多少有些尴尬,“那你过来是什么事?”
“你真的要嫁给周志超?”
她烦恼地说,“阿恒,我一向觉得你是最不爱刨根问底管闲事的人,为什么抓这这件事不放?”
一时间,曲恒似乎也有些尴尬,两人僵持了一会儿,司凌云手机响起,她看一看,是小伍打来的,只得叹了口气,“好了,上去坐坐吧。”
一进办公室,就听见桌上的电话铃响个不停,她的秘书也在年前辞退之列,她只能自己接听不断打进来的电话,同时还不停有人找她谈工作。她处理的间隙抽空看看坐在一边沙发上的曲恒,发现他看着前方某个地方,仿佛神游天外,既没留意她在干什么,也没有任何等得不耐烦的意思。
好不容易打发走所有人,她过来坐到曲恒对面,打一个哈欠,“你都看到了,我确实忙。”
“好吧,你就当我闲得发慌好了。上午我跟可可长谈了一次。”
“不用跟我讲你们都谈了什么。前几天她找不到周志超,跑来找我谈判。我觉得我跟她既没什么可谈的,也帮不了她。所以我直接告诉她,她认为我挡着她的路,完全是个误会。与其找我,不如直接找当事人的父亲。我看不出这个处理有什么问题。”
“她说周志超的父亲告诉她,你们两家联姻已经成了定局,就算她把孩子留下来,也休想嫁进他家。所以,她决定……不要孩子了。”
“不然你想要她怎么样?苦苦等一个不负责任、不肯娶她的男人回头是岸,还是把孩子生下来当单亲妈妈,期待有一天认祖归宗?”
曲恒盯着她,没有吭声,她摊摊手,“阿恒,我自己的事情还忙不过来,而且我一向不够善良,缺少你那样的同情心,没法关心她打算怎么做。我只能保证。我没说任何足以影响她做出决定的话。至于她收不收周家的钱,留不留那个孩子,都不至于挡我的路,我管不着。”
“我打断你们促膝谈心了吗?”
敞开的办公室门被叩响了两下,一个冷冷的声音传了过来。司凌云回头,只见米晓岚站在门口。“大嫂,你怎么来了?”
她一脸的冷漠,“我毕竟还是司建宇的太太,没资格进顶峰的门吗?”
如此来意不善,令司凌云皱眉,“请进来坐。”
米晓岚走了进来,曲恒站起身说:“你们谈吧,我先出去。”
“不用,我只说几句话就走。”米晓岚扫他一眼,转向司凌云,“你凭什么断掉建宇的医药费?”
司凌云没想到继司建宇的母亲打电话跟她大吵大闹之后,米晓岚居然上门来向她兴师问罪。“我已经告诉了大哥的母亲,这段时间公司比较困难,请她先垫付费用,等账务情况缓过来,会把钱拨给她。”
米晓岚冷笑道:“这么大一个顶峰,会突然困难到付不出董事长儿子医药费的地步,你哄哄老太太也就罢了,还想来骗我不成。”
司凌云实在不愿意当着曲恒的面谈这件事,可是又不能不回答,“我没必要骗任何人。”
“说得真好听,我婆婆不让我探视建宇已经够狠,你比她有过之无不及,为了报复我,居然用这个方法变相唆使她来跟我闹,逼着我来付医疗费用。实在是太卑鄙了。”
“你作为妻子,确实对大哥有探视权、监护权,但是你也知道我跟大哥不同母,干涉不了她的决定。至于医疗费用,对不起,现在顶峰确实无法解决。你要实在不相信我的话,去找董事长求证也行。”
“用不着抬董事长出来压我。建宇到现在还躺在医院里,你没有责任吗?你但凡还有一点良心,对你大哥感到负疚,就不应该这样对他。”司凌云的脸一下变的惨白,一时说不出话来。米晓岚头一次能说得她无言以对。倒有些意外,“我这次来,是正式通知你,如果你不马上付清医疗费用,我就准备请一个律师,走法律途径解决问题,我不仅会要回我对丈夫的监护权、探视权,还会要求你们付足医疗费用和赔偿费用。你是学法律的,应该知道我提的都是合理要求。你们既然逼我逼到这一步,我还会怕出丑闻吗?”
“准确地讲,丑闻已经出了,还怕更多吗?”司凌云指一指办公室门,“随便你。不必再为这件事找我,出去。”
米晓岚走了,司凌云双手捧住头,久久不肯说话。
“你大哥怎么了?”
她不回答。
“你们一家人,为什么要闹到这个地步?”
她放下手,“我不知道,阿恒,别问了,我不想再对着你哭了。你走吧。”
“我知道商场上的事我根本帮不到你,我也并不想惹你哭,可是我不会就这么走掉,让你一个人去承担所有事情。”
“我要承担得了,倒也好办了。”
“你又说这种话,我告诉过你,你一个人解决不了所有问题。告诉我,你大哥是怎么回事?他病了吗?”
她迟疑,终于还是开了口,“他把自己关在车库里,吸入汽车尾气自杀,经过抢救,暂时没有生命危险,但是医生诊断他是一氧化碳中毒性脑瘫,一直处于接近植物人的状态,医生不能保证他能够恢复过来。”
曲恒震惊地看着她,“什么时候发生的事,为什么你没告诉我?”
“我该怎么去把这件事讲给别人听?再说,那个时候你父亲正好去世了,我也不可能再拿自己的事去烦你。”
“不,你应该告诉我。”
“没有用,阿恒,谁都没法安慰我。”她面无表情地继续说,“我大嫂说我应该感到负疚,没错,我确实负疚。如果我接听了他自杀前给我打的电话,也许一切都不一样了。可是我只顾着处理自己的事情,没顾得上管他。”
曲恒伸手过来,紧紧握住她的一只手,她没有挣扎收回,静静地坐着,想让心头沉重的感觉慢慢稀释过去,可是从司建宇自杀获救那天开始,这种感觉便一直笼罩着她,她不止一次绝望地想,如果那么多专家会诊后得出的结论就是司建宇的未来,那么她也许永远都不可能从这种情绪里释放出来了。米晓岚的指责,不过是进一步让她直面内心的罪恶感而已。
“这不是你的责任……”
“小峰也是这么跟我说的,道理我全都明白,我只是……”她摇摇头,“过不了这个坎。”
“凌云,我没打算讲空话安慰你,你必须弄清楚,你不是超人,你不可能不犯错,更不可能做到一出手就能解决所有人的问题,你再怎么追悔也帮不了你大哥,现在你能做的是尽量补救。”
“我还敢奢望解决所有问题吗?连事后补救我都做不到,你刚才也看到了,我甚至到了连医药费用都付不出来的地步。”
“你大嫂住着豪华别墅,凭什么把这个担子全部甩到你身上?”
“要是接了这个担子就能让我解脱,我是愿意的,可惜……”
“就因为这个原因,你打算嫁给周志超?”
她有些烦躁地抽回自己的手,“现在出于各种原因关心这个问题的人可太多了,你何必非要凑这个热闹。”
“我问这个问题,跟他们的出发点是不一样的。不管你怎么想,我都要阻止你做这个选择。”
“如果我确实只这一条路可走,你是不是要来鄙视、谴责我?”
“胡说。”
“得了,不用否认,你这样有洁癖的人,当然会鄙视这种选择。”
“你错了,凌云。我并没有什么洁癖,更无权指责你。我只想告诉你,在意你的人,不需要你做这种牺牲;不在意你的人,为什么要为他们做这种牺牲?这不是你应该走的路,更不是解决问题的办法。”
她想起刚才在机场内司凌峰对她说过的话,百感交集,无力地靠到沙发上,一时说不出话来。
“别的事我没能力给你,这张卡上有一点钱……”
她吃惊地拦住他的手,“阿恒,你的园艺公司赚得又不多,还要负担母亲的医药费。你居然好意思说我试图扮超人解决所有问题,你这个人,”她一时想不起该说什么才好,叹一口气,“唉,明明比我更喜欢把别人的事情揽上身。可可你也要管,我的事你也要管,你顾得过来吗?”
曲恒的手停留在原处,闷闷地说,“我说‘一点钱’,确实真的不多,什么问题都解决不了……”
这时小伍敲响办公室的门,迟疑地站在门口,“司小姐要,不我等会儿再过来。”
曲恒将那张卡放到茶几上,站起身,并不看她,“密码就是卡号后六字,你们忙,我先走了。”
同仁里项目终于在一片流言之中重新启动,第一个举措是主办一个盛大的仪式,请来两个最近走红的明星做项目代言人,其中之一是新晋人气偶像温令恺,另一个是最近与他合演电视剧不断传出戏假情真绯闻的某当红玉女明星。
这个十分招摇的点子是周志超提出来的。开会讨论时,司霄汉明确表示反对,司凌云也说,她认为一个商业地产项目请明星代言纯粹是画蛇添足。然而周志超显然有备而来,居然拿出一份厚厚的策划方案,煞有介事地讲解活动背景、目的、创意、具体实施步骤、日程安排、费用预算、能够达到的效果……周绍德头一次看到儿子认真做事,先是吃惊,然后开心得嘴都合不拢,当然大力支持。李元中的态度中立,不过也说同仁里项目停顿的时间太久,确实需要在宣传上下一点工夫。
司凌云并不想在这个项目启动的关键时刻跟兴致勃勃的周家人翻脸,她给一脸不以为然的父亲使了眼色,不再说什么。这个方案便算定了下来,由周志超全权负责,李元中协助。司凌云记得上次在卢未风酒吧闹出的意外,只嘱咐一定要加强安保,李元中点头答应下来。
到了仪式这一天,正是乍暖还寒的时节,同仁里项目临时搭起舞台,粉丝们早早从四面八方赶来,将活动现场围得水泄不通。司凌云与司霄汉一起过来,这才发现这边交通已经有些拥堵了。
司霄汉面色阴郁,他本来既不愿意跟王丰、徐华英夫妇碰面,更不愿意来这种原本是属于他的主场,他却沦为配角的场合。司凌云劝告他,本地报纸暂时没有负面报道见报。但是王军因为臣野股票内幕交易案已经被正式逮捕,相关报道虽然简单,也多少提到顶峰因此受到的影响。他非常有必要公开露面,遏制种种不利的传言,缓解债务危机。他想了想,还是听从了她的意见。
不过他们到这里一看,王丰夫妇根本没有出现。司霄汉顿时又不悦起来,“他们明明就是摆架子,没有一点合作诚意。下次再谈土地合作的事情,我也不会去的。”
司凌云劝他,“这活动本来就是周志超的主意,徐总他们来不来,跟我们不相干,何必为这种事赌气。”
这时两位明星登上舞台,底下顿时欢呼雷动,在主持人的盘问下,玉女明星娇羞地声称,谢谢各位的关心,不过,她与温令恺先生目前只是“非常非常知心的好朋友,彼此都很珍惜这份纯洁的友情”,而温令恺微笑着并不说话,一双电眼缓缓扫视底下观众,顿时激起一片歇斯底里的尖叫。
司霄汉厌烦地指着这个过分喧闹的场面对女儿说:“这有什么意义。那两个人摆明了是半真半假调情搏眼球,过几天再闹一闹分手,他们的钱也赚到了,人气也混到了,这个代言就成了不折不扣酌笑话。”
司凌云承认这个可能性非常大,不过并不觉得有什么了不起,“有人买单,管他们呢。”
“你以为老周打的什么算盘,他就是想借机公开宣布他开始进军地产市场,而且一出手就从我这里拿到了重量级项目。”
司霄汉近来的抱怨越来越多,也越来越琐碎,司凌云最初不解,后来已经疲于应付,只能避重就轻地说:“反正请明星代言也不过是搏眼球罢了,好歹他们两个价码还不算高,同仁里项目借此上了报纸版面,也确实起到了宣传作用,过几天谁会记得这件事。万一他们宣布分手也很简单,”她随手一指前方两个明星相依站在楼盘下作满怀懂憬情侣状的大幅海报,“换掉就是了。”
周绍德满面红光地走过来跟司霄汉打招呼,拖着他去见另一个人,司凌云正要走开,只听身边传来一个不冷不热的声音,“处理这种分分合合的状况,你倒是很有心得。”司凌云回头,只见傅轶则不知什么时候过来了,她止住掉头便走的冲动,强迫自己站在原处。旁边礼仪小姐捧上胸花要为傅轶则别上,他却伸手拿过来,递到司凌云手里,彬彬有礼地问:“可以吗?”
她只得接过来。迟疑地看着他,他已经踏前一步,两人不可避免地离得很近,他挺拔地站在她面前,她能闻到他身上熟悉的须后水味道,他呼吸的气患喷到她的额头,她低下头,找着他深色西装左边衣领上那个别花的小扣眼,小心地将花梗揉进去,顺手抚平衣领,退后一步,“好了。”
“谢谢。”
这是那次在丰华的停车场之后两人首次碰面,经历那个场面之后,司凌云觉得这样面面相觑,实在非常尴尬。
傅轶则仿佛看出她的心思,微微一笑,“我得承认,你推动同仁里项目的启动做得很成功。”
他这个突如其来的温和赞许让她有些意外,“我也得谢谢你……”
她努力寻找着合适的措词,他接上去,带着一点揶揄,“谢谢我没有对项目启动作梗?”
她勉强一笑,既不承认,也不否认,“毕竟项目启动符合大家的利益。”
这时站在那边的司霄汉不知听老周说了什么,似乎又开心了起来,举手大声招呼她去跟下来换装的两位明星合影,她笑着摆摆手,并没有过去。
“你父亲居然会以为你还有这个兴致。”
“起码在他眼里,我能够没有长大也不错。”
“做父亲的如果真认为女儿还没有长大,是不会把担子全压到她身上的。”
她哑然,同时又觉得以两人现在的关系,再谈下去难免更加尴尬,“失陪,我去……”
然而傅轶则突然抓住她的胳膊,她惊愕地看着他,“轶则,请不要这样。”他深深地凝视着她,然后若无其事地放开手,“不用担心,这件事很快能结束,我不会让你为难的。”
她不理解这句话的意思,隐隐感觉到危险的信号,却无法追问,恰好手机响起,她说声“对不起”,快步走开。
同仁里恢复动工的新闻在第二天见报,并没有多少人关注,仅仅只隔了一天,报纸娱乐版便被一条劲爆的八卦新闻占据了:来参加活动的玉女明星与代言项目开发商之子周某相偕进入五星级酒店开房,两人举止亲昵,关系显然非同一般。这篇报道图文并茂,详细列明两人共进晚餐的地点,出入酒店的具体时间,更附有两人举杯相碰、亲热相拥的一系列照片,同时指出,传说该富商之子已经订婚,而玉女明星与当红小生温令恺也一直被视为因戏生情发展成了地下恋人,此次情变来得让人大跌眼镜。
司凌云头一次接到娱乐记者打来的采访电话,惊诧之余,只能严正声明,她并未与周志超订婚。
那记者不肯松口,“但是我们有可靠消息,你们两家已经准备联姻。”
“传闻并不可信,周家与司家是生意合作伙伴关系,仅此而已。”
“那么你对这桩绯闻有什么看法?”
“跟我不相干的事情,我不发表任何看法。”
然而这桩八卦并没有就此平息下去,反而来势汹汹,有愈演愈烈之势。先是玉女明星被记者拦截追问,哭得梨花带雨,她的经纪人发声明严斥狗仔无良;然后记者发表后续报道,挖玉女明星的过往情史,兼有对温令恺、周绍德、周志超、司凌云以及若干“不愿意透露姓名人士”的采访。温令恺颇有风度地声称,他从来不理会捕风捉影的流言,相信他的好朋友是无辜的,愿意无条件支持她,并呼吁媒体尊重艺人的隐私;周绍德声称周家家教严格,坚决否认儿子跟明星交往;周志超在接到电话后一言不发挂断,此后手机便处于呼叫转移状态;司凌云则被记者描述为“未婚妻心情沉重,不愿意发表任何看法”……
司凌云被迫关注这条娱乐新闻的进展,眼看自己被冠以未婚妻的头衔生生牵扯进去,甚至连说的话都被有意歪曲,既有些恼怒,又有些哭笑不得。不过,她听之任之,根本没打算去辟谣更正。周绍德打来电话,一迭连声地说这纯粹是一个误会,想约她一起吃饭,让周志超向她道歉解释,她也以“现在不大合适”这种空泛的理由婉拒了。
司霄汉正处于各种郁闷焦躁之中,原本十分恼怒,甚至想当面向周氏父子兴师问罪,看到女儿这种平静的态度,先是奇怪,冷静下来后若有所悟,“你是不是根本就没打算跟周志超结婚?”
司凌云反问他:“您觉得这种情况下我还适合跟他结婚吗?”
“他确实很不像话,可是你得从另一方面看,他暴露出的弱点越多,你越好掌控他。出了这种事,老周更迫切希望娶你过去管住他,到时候会给你更多的控制权。”尽管对父亲早就没有什么幻想,司凌云还是被这种不带任何感情|色彩的纯实用主义刺痛了,她笑了:“您这腔调跟我妈如出一辙,她也竭力劝我做出正牌未婚妻的淡定大度姿态出去表态,给周家搞定这桩绯闻,一定能受到未来公婆的喜欢。这么多年,你们的认识终于在我身上得到了统一。”
“我知道外面有些人讲难听的话……”
“原来您也知道我承受了流言。”
“流言算得了什么。这是一个以成败论英雄的世界,最后结果才是最重要的,谁会在意中间发生过什么事。那些闲言碎语,跟报纸上的八卦新闻一样没有价值,转眼就会成为过去。”
“流言确实不算什么,因为我确实根本没打算嫁给周志超。他们爱说什么随便他们。”
“这个时候回绝周家可并不明智。”
“争取来同仁里项目的启动,您就应该知足了。至于土地储备跟谁合作,要看谁出的条件更合适,您不能再一味指望周绍德,排斥跟丰华接触了。”
“丰华要求的是顶峰所有的土地储备,这个胃口太大。我要是跟他们合作,顶峰以后就再没有在房地产市场上跟他们分庭抗礼的机会了。”
司凌云无可奈何地说:“现在,必须度过眼前的危机,才有可能谈过以后。再说了,老周开出那种荒唐的价码,试图零打碎敲蚕食我们的土地储备,难道他的胃口就不算大吗?”
这个时候,司霄汉也没有刚开始那样自认为控制得住周绍德的底气了,好一会儿没有做声。
“这份文件我已经审核过了,您再看一下,没什么问题的话可以签字了。”
司霄汉接过文件,却没有打开,只是看着她,她疑惑地问:“怎么了?”
“周志超这件荒唐事曝光的时间未免太凑巧,不是你安排的吧。”
司凌云没想到父亲做出这么一个判断,不禁失笑,“您可真有想象力,我怎么可能……”一个念头蓦地掠过她脑海,她一时说不下去了。
司霄汉叹一口气,不再盯着她,一边打开文件签字,一边说:“你既然下了决心,那我也不多说什么了。不过,老周再打电话来,你最好多少表现出一点愤怒不满,不然他那个老狐狸难免会起疑心的。”
司凌云不得不承认,司霄汉就算处于困境之中,但仍保持着敏锐的判断能力,一眼看到了被她忽略的问题症结。他说得没错,周志超一向行事荒唐,无所顾忌,搭上小明星并不出奇。然而,这件绯闻曝光的时间就未免来得太巧了。
她确实曾经向周志超许诺,只要项目启动,她就会还他自由,各走各路。分手的理由并不难找,难的无非是要顾及大家的面子,维持合作继续进行,不让周绍德起疑心。
她还没来得及计划到这一步来,就算她认真计划,恐怕也不会比此刻周志超闹出绯闻来对她更有利?同仁里项目已经正式启动,关于其他土地储备的合作列上了谈判日程,她有一个绝对名正言顺的理由可以推掉婚事,周绍德除了怪他儿子不争气以外,根本无话可说。
一切来得如此顺利、就像仿佛有一只看不见的手在进行精确操纵。她不得不联想到傅轶则在同仁里活动现场对她说的那句话。
“不用担心,这件事很快能结束,我不会让你为难的。”
从周志超拿出那份严谨的活动策划方案起,她就应该起疑了。可是她竟然在父亲指出来之后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这一切只可能是出于傅轶则的安排。
他布这样一个局,到底有什么目的?
司凌云一想到这里,轻松摆脱周志超的那一点隐约喜悦顿时荡然无存,取而代之的是无以名状的忧虑感。她焦躁地在办公室走来走去,完全静不下心来继续处理公事。
“你怎么了?”
她抬头一看,来的人竟是久违的琪琪。琪琪头发修得短短的,染成了深栗色,照例衣着光鲜舰丽,提着一个miumiu的包走进来,四下张望着。
“你怎么来了。”
“哎,你这办公室还真气派。”琪琪顺手将包丢到沙发上,过来挽住她,跟过去一样,亲热而娇滴滴地腻声说,“亲爱的,好久不见了。你一点都不想我吗?”
她实在提不起精神应酬,“找我有什么事?”
琪琪毫不理会她的冷淡,“我们一起去吃饭吧,可以好好聊聊。”
“我没时间。”
“再忙也得吃饭吧,我们去吃日本菜,新开的那家?”
“我真没时间,琪琪,有什么事就在这里说好了。”
“你是不是怪我好久没跟你联络,连我开生日派对都没邀请你参加,生我的气了?我只是觉得,你也许心情不好,不会想来参加这种聚会,真的不是故意要冷落疏远你。”
司凌云哭笑不得。她知道她家的情况早已悄然传开,表面上看,以往与司家过从甚密的那些人对他们都还保持着客气尊重,但她父母在各自的社交圈子里都感受到了微妙的变化,司霄汉的应酬远远少于过去,他也大大减少了去会所的次数,只偶尔去露了面证明他的存在。程玥更是动不动就抱怨世态炎凉,某些人狗眼看人低,打个麻将都要说些不咸不淡的话刺|激她。司凌云倒要庆幸,她从读大三开始,便将自己放逐出了过去的社交圈子,上班之后更是忙于工作,没空交际玩乐,对于被排斥疏远没特别感觉。说起来琪琪的生日与她侄子冬冬挨得很近,各种变故之下,她陷入焦头烂额的状态之中,甚至忘了给这孩子一份礼物,哪有闲情记得琪琪每年必做的生日聚会没有邀请她。
“我至于为这种事生气?有事快说,别费力气做这种委屈小女人状了。”
琪琪呵呵笑了两声,“我看了这几天的报纸,周志超这家伙真太不是东西了,你得好好教训一下他。”
“你不是特意上来跟我讲八卦的吧。那你得失望了,我没时间跟你讨论这事,也没新料报给你消遣。”
“你还会不会跟他结婚?”
她有一点愠怒,抽出自己的胳膊,走到办公桌前,“这个不关你的事,你现在可比过去更闲得发慌了,居然特意跑过来跟我打听。”
琪琪不像以前那样惫懒,任她怎么说都会满不在乎继续纠缠,倒多少有几分尴尬表情,她叹一口气,放缓和语气,“我真的很忙,琪琪,还要准备资料去丰华那边开会,你要没什么事的话就先回去吧。”
“凌云,有一件事我想告诉你。你先答应我,不许生我的气。”
“麻烦你有话快说。”
“我……快要结婚了,就在这个月月底。”
司凌云有些意外,又觉得不耐烦,“结婚至于又羞涩又吞吞吐吐吗?恭喜你,如果给我发请柬,我会包红包去捧场的。”
琪琪的神态更加古怪,隔了好一会儿,她低声说:“新郎你认识,是韩启明。”
司凌云这才真正大吃一惊,停下收拾文件的手,回头盯着琪琪,只见她并没有任何开玩笑的样子,显然并不是像过去那样玩无聊的恶作剧。
“你们……”她定一定神,干干地笑了,“好吧,我猜我不会收到请柬了。”
办公室内一阵尴尬的沉默,司凌云问,“还有什么事,琪琪?”
“你不问我跟他什么时候开始,我为什么会决定嫁给他吗?”
“关注八卦需要足够的时间跟闲心,这两点我都不具备。”
“你还是生我的气了。”
她生生地被气乐了,“你不意淫会死啊。我承认这个消息让我很意外,不过分手那么久的前男友,我哪有闲气好生。谢谢你特地上来通知我,再次祝贺你们,可以了吧。”
琪琪被堵得说不出话来,咬着嘴唇,却仍然没有要走的意思。司凌云无可奈何,“琪琪,我真没心情打听你们的罗曼史。我只知道,你疯归疯,可并不傻,不管要和谁结婚,都自然有你的理由,不需要跟我报告。”
琪琪认真地盯着她,“你有没有想过,我做出嫁给韩启明的决定,多少跟你有关。”
“当过我的男友会在你眼里加分这件事,我以为只是以前小时候胡闹而已。”
“我一直是羡慕你的。我们出身差不多,生长的环境差不多,读同一所学校,认识相同的人,甚至都有些任性,可你一直活得比我酷。我以前撵在你后面去看乐队演出,挑逗那些追求你的男生,其实就是想跟你一样。”
“你明明一直都过得比我开心,跟我一样有什么好。”
“你一直不开心吗?为什么?”
“一直不开心跟不是一直开心是两个概念好不好。”
“好吧,我承认我一直过得算开心,只是我做不到像你一样生活,多少总觉得遗憾,现在一看,我算是彻底死了心,我永远不可能成为你。你家出了事,你能顶起来,我父母、哥哥嫂子还有那些亲戚说起你来都有几分佩服。我除了吃喝玩乐,别的什么也不会。如果我家生意垮了,我肯定会彻底傻掉谁都指望不上我,到时候有没有一个周志超那样的烂人等着娶我,把我养起来,可真说不好。”
司凌云怔了怔,苦笑了,“我倒没想到我家的情况会让你产生这种危机意识。”
“我再没心没肺,也不可能什么都不想,一直胡混下去。再说,我到底已经27岁了,吃喝玩乐这种事,我也多少腻了,家里一直催我定下心来找个靠谱的男人结婚,我看来看去,圈子里的那些人,真不比我靠谱到哪里去。”
“于是你选中了……韩律师。”
“我倒没特意去选他,只是偶尔碰到他,发现他给人的感觉跟过去完全不一样。那种变化很微妙,我一时也说不清。”
司凌云不需要她细细解释,也知道她指的是什么,韩启明的变化确实很大,以至于现在琪琪提到他,她有些怀疑她是不是真正认识这个人。
琪琪微微出了一下神,继续说:“他跟我认识的那些男生全不一样,准确讲,他不是男生,是成年的男人,处事认真,严肃,不苟言笑,不卑不亢,在踏实工作的时候,特别有魅力。再加上你那么高傲的人,也曾经跟他在一起快三年……”
“停停停,不要扯上我。”
“好吧好吧,简单地说,我觉得我这样的寄生虫,没有嫁进比我家更阔气更有权势家庭的野心,只想一直过舒服日子,跟一个有上进心的男人结婚是不错的选择。我父母先是反对,后来也同意我说得多少有些道理。你说呢?”
“这种事情,用不着我发表看法。”
琪琪重新调皮地笑,“不管你认不认,我们也是这么多年的朋友了,别推得这么一干二净嘛。”
司凌云看着她,也微微一笑,“你并不需要我的意见,琪琪。你来这趟无非就是要避免以后可能的尴尬。我看我们都别浪费时间兜圈子,你传达的信息我收到了,我跟韩律师可能还会因为一起官司打一些交道,除此以外,我和你们生活交集的可能性不大,你完全可以放心。这应该足够了吧。”
“我多少知道你为什么不会跟我一样开心了,凌云,你把事情看得太透,不痛快的机会自然会远远高过糊涂过日子的人。说到那起官司,也不是问题,我已经要求启明转交给他的同事处理,再不要插手任何与你或者你家有关系的法律事务。他会从那家律师事务所辞职,我家出资给他办一个律师事务所,由我持股他来打理。”
“这个安排不错。”
“我是舍不得失去你这个朋友,不过,为了大家好,只能这样了……你会不会觉得我这人很势力很无情?”
“你不需要我的评判,琪琪。”司凌云平静地说,“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大家都得有所取舍,就这样吧。”
琪琪点点头,拎起她的包,“再见,凌云。”
“再见。”
看着琪琪袅袅婷婷的背影消失在走廊的尽头,司凌云知道,她们以后就算再见,也只可能礼节性地点头,各自走开,一段友谊尽管轻浅,毕竟持续了十多年,割舍之间难免惆怅。任人作百般设想,千种准备,都无法参透命运的安排。眼下她要忧虑的事情已经太多,与其徒劳地花时间揣测傅轶则有什么目的,不如不想,反正该来的总归会来。
傅轶则确实没有给司凌云任何多想的时间。
当司凌云与司霄汉走进丰华集团会议室时,发现王丰并没有露面,在座的除了徐华英、李元中以外,还有傅轶则。
市土地中心负责人正式约谈司霄汉,态度严肃地正式通知他,有关部门将要集中清理积欠的土地出让金,逾期不交土地将会被无条件收回,而已经缴足土地出让金的地块,如果超过一定期限没有开发,也在收回之列。如此严厉的措施意味着如果不尽快找到合作伙伴注资,前期交纳的巨额预付款打了水漂不说,顶峰也将失去最后的资本,再无任何哪怕理论上存在的翻身机会。司宵汉与周绍德做了恳切长谈,但周绍德依旧兜来转去地继续讨论两家联姻的可能性,扯到实质性问题便态度暧昧,那个想挨到司霄汉无路可走再占尽便宜的企图越来越明显,自然让司霄汉既愤怒又束手无策。
在这种局面之下,司霄汉也不得不妥协,开始与他一直抗拒的丰华商谈合作的可能。
他与徐华英、王丰夫妇差不多同期开始做生意,先后涉足房地产,认识已久,也算有一定交情,但他与王丰陷入同一桩调查之中,王丰惹上官司,而他在平安脱身之后,拒绝对丰华施以援手不说,还有落井下石之嫌,双方断绝往来已久,待丰华恢复元气,两家更是展开激烈竞争,顶峰手头握有的这些土地,多半是在拍卖时与丰华竞价抢到的。
此时形势逆转,丰华发展得如日中天,顶峰却陷入难以为继的困境,隔一张谈判桌对坐,哪怕王丰并没有出现,司霄汉也是百般滋味在心头,无法跟平时一样挥洒自如。司凌云面对傅轶则,同样无法做到若无其事,幸好徐华英尽地主之谊与他们打招呼,态度十分自然松弛,“司老,你这女儿实在是能干,条理清楚,逻辑严密,我这边的法律顾问都对她写的方案赞许有加。难怪你放心隐身幕后,把事情都交给她打理。”
司霄汉干笑道:“徐总过奖了,她到底年轻,还需要好好历练。”
有这样一个寒喧,气氛也不至于太僵,谈判很快便转入了正题。
司凌云经历过与巨野重组那一场艰苦而琐碎的谈判,一旦投入工作,便心无旁骛,不再想其他事情。但司霄汉没过多久便现出疲态,似乎做不到保持注意力集中,应对也远不像以往那样敏捷。司凌云趁着上茶小憩的时候悄悄问他需不需要休息,他摇头不语,只是不停抽烟。到后来司凌云注意到他脸色越来越差,不再征求他的意见,在一个问题讨论告一段落时,直接向徐华英提议先谈到这里,改天继续。
徐华英等人将他们送入电梯。门一合拢,司霄汉便再也保持不了一个正常姿态,靠到电梯壁上,她一手扶他,一手拿手机要打电话叫急救车,司霄汉拦住她,“别在这里闹笑话。”
她明白他的意思,只能勉力扶住他。电梯到一楼,她搀着他出来,他突然脚步踉跄,她被他的体重带得眼看要一齐摔倒,幸好傅轶则也从另一部电梯下来,抢上来扶住了他们。
“爸爸,爸爸,你怎么了?”
司霄汉并没失去意,勉强对她摆手示意她不要叫嚷,傅轶则扶稳司霄汉,低声对惊惶变色的司凌云说:“别急,我们送董事长去医院。”司凌云努力恢复镇定,知道这个时候凭一己之力不行,点了点头,“麻烦你了。”
司霄汉被直接送进市中心医院,司凌云连续几个月出入这里,已经对这里的布局方位了如指掌,指点傅轶则和司机送父亲到检查的地方,她去办理各种挂号交费手续,等她上去,司霄汉已经被推进去做CT了。
傅轶则去饮水机那边接了一杯水递给她,“别担心,他的心率没有大问题,意识清晰,反应能力完好,应该只是一时体力不支。”
“但愿如此。”
司建宇此刻仍旧无知无觉躺在这所医院的住院部内,她实在负担不起另一个家人倒下,这种心力交瘁的冲击让她觉得她离体力不支也不远了。她坐到椅子上,再不想撑出一个淡定姿态,偏偏她的手机仍旧响得没完没了,公司里各种琐碎的事情不停找到她头上,司霄汉的手机也时不时响起,需要她来接听。她一个接一个地讲着电话,傅轶则伸手夺过她的手机关上,“够了,顶峰就算要关门,也不会是因为你不接听电话。”
她伸出手,疲惫地说:“谢谢你的提醒。不过父女两人同时关手机,债主的第一反应肯定就是我们跑路了,马上会蜂拥去顶峰闹事,现在哪里还出得起这种乱子。还给我吧。”
傅轶则恼怒地盯着她,但还是将手机放到她手上。
“你恨我吗?”
她摇头,也实在没力气多讲电话,将司霄汉的手机设置呼叫转移到闻洁那里,然后致电闻洁留意接听,做好解释,不要引发骚动。她再一抬头,发现傅轶则仍旧看着她,她勉强一笑,“轶则,今天谢谢你,不好意思耽搁了你的时间……”
“弄成今天这样,你完全有理由恨我了。”
“我不是故作大方,或者为了谈判合作成功有意讨好你。造成今天这个局面的原因太多,怪不得旁人。”
“这么说,我终于被你划到旁人里了。”
“能够做你旁人,不做你的敌人,就已经让我喜出望外了。”
这句话里透出的些微自嘲与讽刺,让两个人都沉默了。这时司建宇的母亲收到消息,从住院部那边赶了过来,心急火燎地问:“霄汉怎么了?”
司凌云不无惊讶地看到,与司母一起过来的居然是米晓岚,米晓岚的目光迅速在她与傅轶则身上一转,低首敛眉,什么也没说。
“别担心,爸爸只是一时不舒服,正在接受检查,没有大碍。”
“他这个年纪,哪经得起出什么事?他要是再有个什么,我和建宇可怎么办?”
司凌云一筹莫展地看着这个泪眼婆娑的老太太,不知道拿她怎么办好。米晓岚总算开了口,“妈妈,爸爸不会有事的。”
“你懂什么,他要是真有个三长两短,公司落到……”司母顿了一下,总算没有直接提及司凌云的名字,“别人手里,我们就更没人管了。”
司凌云简直想大笑出来,不过她哪里还有力气,吸了一口气,心平气和地说:“我已经通知了堂叔,他马上来,你们留在这里等检查结果,我先回公司。”她再转向傅轶则,“轶则,麻烦你送送我,行吗?”
两人走出医院,司凌云止住脚步,看着傅轶则,不等她开口,傅轶则冷笑了,“别费力气找说词,你根本没打算让我送你,只是想把我从医院支开。”
“跟聪明人打交道就是好。我猜多半是你劝说我大嫂出了医药费用,不再一味嚷着跟我打官司要钱。我非常感谢你,不过她好容易跟她婆婆和解,你留在那里实在不方便。”
“那么你呢?操心操得这么事无巨细,得到的又是什么?”
“你想用这个问题把我问崩溃吗?那你可要失望了。我知道我什么都得不到,力挽狂澜、出手就能拯救一切的英雄,只在电影里存在。我们都只是棋子,徒然在棋盘上心机百出、奔走冲撞,最终大概难以走出命运这个棋局。像你预言的那样,顶峰确实已经逃不掉被蚕食、被分割,如果能够顺利跟丰华合作,避免破产清算,就非常幸运了。我哪怕愿意像他们要求的那样卖身,也换不回原本没有的那些爱与理解,更何况我根本卖不出他们期望的价格。”
“凌云,别再硬撑下去,这不该由你一个人撑着。”
“总得有人把该做的事情做完。”
“你在我面前没必要倔强。”
“我有什么可倔强的。”她轻轻一笑,“我口口声声说我不求饶,其实那天对你讲出往事,就已经是在向你乞求谅解支持了,你给我了很多,谢谢。”
傅轶则仿佛被刺了一下,眼睛里面出现怒意,“无论我做什么,都不是为了想要你感恩。”
“当然,我知道,你要别人感恩有什么用。却发现,我不会纠缠着非要你在意我这一点谢意的。麻烦你跟徐总说一声,家父身体不适,我会在下周尽快跟她约时间。再见。”
司凌云收到司洪民打来的电话,确定司霄汉没有大碍,只是留院观察一晚。她在公司继续处理公事,一直支撑到下班时间,才开车出来。她没有回家,而是开车去了Forever酒吧。时间尚早,酒吧还没有开门,服务生跟卢未风正一起做着准备工作。
“阿风,我想多喝一点待到打烊再走,你不会赶我吧。”卢未风莞尔,“生意这么清淡的酒吧,你可以待到任何时候。”
她叫了啤酒,坐在角落桌子喝着,只不过大半瓶酒喝下去后,她便开始一手托着头打盹,阿风过来轻轻拍一下她的肩,“居然累成这样,去楼上我房间躺一会儿。”
她失眠已久,体力更是严重透支,原本想第二天是周末,不用上班,她可以在一个安全的地方喝点酒放松一下高度紧张的神经,难得这时有了睡意,她确实需要一张床,也不跟他客气,上楼去了他的房间,倒头躺下,拉过被子盖住自己,下面的音乐声经薄薄楼板过滤,虽然变得低微,却十分清晰。
……
Ifyouwantalover
如果你需要一个爱人
I'lldoanythingyouaskmeto
我会做你要求的一切
Andifyouwantanotherkindoflove
如果你需要的是另一种爱
I'llwearmaskforyou
我愿意为你戴上面具
Ifyouwantapartner
如果你想要一个伙伴
Takemyhand
挽起我的手
……
她隐约记起,很久以前曾经听傅轶则说起过,他认识的一个女孩子认为这首I'myourman很像一封私人化的情书,永远不会背叛她。细细分辨那些歌词,她在黑暗中无声地笑了,心想这些情话差不多是女人最高的幻想,却被一个男人以这种方式平缓吟唱出来,身体的疲惫蔓延开来,LeonardCohen沧桑的歌声听起来悠远舒缓,具有催眠的力量,而她根本不需要更多帮助,几乎马上沉入了睡眠之中。
等司凌云醒来时,花了好一会儿才记起自己再什么地方,摸索出手机看看,已经将近半夜两点多种,她记起已经过了酒吧关门的时间,连忙下床出来下楼,走到一半,只听下面两个男人正站在吧台边交谈着,停住低头一看,一个是曲恒,一个是卢未风。
“……难怪阿乐说他已经彻底服了你。”
曲恒没有做声。
“阿恒,不能再这样下去了。”
“你叫我过来,凌云也许会不开心的。”
“胡说。这个时候你还想思前想后,你真的是闷骚到家了。别小看凌云,她已经不是不成熟的小女生了……”
她突然听到提及自己,一时有些茫然,怔了一会儿,之间卢未风将钥匙交到曲恒手中,“等会儿她醒了,跟她好好谈谈,我去朋友那里了。”
她没有下楼,而是返回那间卧室,重新坐到床上,双手捧着头,好一会儿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她说不清为什么突然就不愿意下去面对曲恒了,几乎希望这所老房子有另一条通道,可以让她神不知鬼不觉地悄悄溜走。
灯突然亮了,她抬起头,只见曲恒面无表情地站到门口,她怔怔看着他。
“醒了的话,我送你回去。”
下楼之后,曲恒锁好就把大门,伸出手来,司凌云没头没脑地问:“什么?”
“车钥匙。”
她回过神来,尴尬地将车钥匙交到他手里,跟住他后面走向停车的地方。此时街道上已经空无一人,春夜静谧,空气中带着些许沁人的凉意,昏黄的街灯将两人的身影拖得长长的,两人的脚步声在人行道上调整为一致的节奏。她紊乱的心绪慢慢的平静了下来,只是仍然不知道说什么才好。
曲恒一直保持着沉默,完全没有像卢未风临走前叮嘱的那样跟她好好谈谈的意思。她盯着前方,突然想到,也许她只是睡得迷迷糊糊,半梦半醒之间大脑短路,产生某种错觉而已。这个念头一起,她顿时受不了车内这个静默了。
“可可现在怎么样?”
“你怎么突然关心起她来?”
她知道这个话题找得实在是无聊,也只能强辩道,“随便问问不可以吗?”
他简单地回答,“她回广州去了,昨天打电话来,说打算去参加一个选秀节目。”
对话就此中断,她气馁地靠到椅背上。深夜交通十分顺畅,没过多久,已经到了滨江花园外,曲恒将车停到路边,下了车,转身要走。她也下来,“你肯定也看了报纸,怎么再也没有继续问我会不会跟周志超结婚?”
隔着甲壳虫,他默然不语,她暗恨她的大脑大概是被长期紧张弄得失去了某一部分思考能力,这个问题来得甚至比上一个问题更无聊,然而他突然开了口,语气十分认真,“你会吗?”
她没来由地松了一口气,摇摇头,“不会。”
曲恒绕过车头走过来,黯淡的路灯光下,她看不清他的表情,像刚才在阿风的房间一样,她突然没来由的紧张。这时,后边一个声音叫她的名字,“小云。”
她吓了一跳,回头一看,一辆出租车停在那里,程玥刚从车上下来。
“你在这里干什么?”程玥走过来,用质问的口气问司凌云,同时毫不客气地审视曲恒。司凌云没来得及说话,曲恒先说:“我走了,你早点上去休息。”
母女两人上楼,程玥一进门便问,“他是那个玩乐队的吧,你怎么又跟他混在一起了?”
司凌云纳闷她的记忆力居然那么好,反问她,“你去哪里了,怎么不开车出去,这么晚才回来?”
程玥一愣,看着女儿的表情突然醒悟过来,冷冷地说:“不用拿这话来堵我的嘴。我是你妈妈,该提醒你的还是要提醒你,你现在没有家境做靠山,没有青春可以挥霍,更不应该跟那种人待在一起了。”
司凌云毫不生气,笑了,“别操心太多,妈妈,操心多了会老得快的,全睡吧,明天早点去医院,把爸爸接回来,医生说他没什么大问题,这段时间需要好好休息。”
程玥断然摇头,“我只是一个前妻,再巴巴跑去医院跟他第一个老婆争着照顾他,就太过分了。”
“大哥的母亲还要照顾大哥,现在顾不过来爸爸的,你……”
程玥不为所动,“那个老太太本来就一心盼着他回去。她住着别墅,有足够地方收留他,正好借他过去。”
司凌云连吃惊的力气都没有了,盯着程玥看看,“难怪白天叫你去医院,你都推了,好吧,随便你。”
她正打算回房间,程玥叫住了她,“小云,我知道这些天你很操劳,可是我得问一下,这套房子还有没有办法保住。”
“对不起,妈妈,恐怕你得做好换一套小点的房子住的准备。”
“你和周志超……”
她也断然摇头,“大半夜的,我门不要反复吵这种无聊的架行不行?我快累死了,要去睡了。”
第二天,司凌云被程玥叫醒,她看看时间,才早上7点。她气得一下翻身坐起,怒视着母亲,“你够了吧,后妈也没你这么,狠的,你不去接爸爸随你的便,我懒得管你们的事。几个月来我头一次能多睡一会儿,你到底要怎么样啊?”
“起床,我带你去个地方。”
“去哪里,干什么?”
“去了你就知道了。”
程玥的神情严肃,不像是存心来找她吵架,她残存的一点睡意全没了,只得气咻咻地起来洗漱,随便套了件套头运动装加上牛仔裤,跟着程玥下楼,开着那辆凯美瑞出去。程玥将车开到市区一个公园停下,司凌云随她向里面走着,烦躁地问:“到底要干什么啊?”
程玥突然止步,不远处是一群跳拉丁舞的中老年男女,她指一下前方领舞的一个男人,“你昨天不是问我干什么回那么晚吗?我跟他在一起。”
司凌云顿时目瞪口呆,盯着程玥,“大清早的别来吓我好不好,我不需要这种坦白,跟谁呆着一起都是你的自由。”
“好好看看他,他以前是我在歌舞团的同事,我的初恋情人,年龄大了不能跳舞,他被调到一个企业搞工会工作,后来企业破产,他下岗,就靠早晚在公园、广场教人跳舞混生活费了。”
司凌云只得看过去,那是一个大概四十来岁的男人,身材保持的不错,头发梳得油光光的,穿着全套廉价的白色西装,笑容满面,戴着耳麦,一边领舞,一边喊着口令,同时抽空纠正那群人的动作,学舞的人以四、五十岁的中年女性居多,放在小推车上的音响播放着喧闹欢快的音乐,他们跳得投入,十分忘我。
司凌云记起当年偶尔看到这男人与母亲相携开房的情景,一阵烦躁,“你叫我来看这个干什么,我从来没干涉过你的生活,昨天晚上也只是顺口堵你嘴罢了。”
程玥顾自说着:“他们住不到三十平方米的旧宿舍,他老婆同样是下岗女工,现在在给人做家政,他们有一个女儿,读完大学后跑去北京工作,根本不愿意回家。”
“跟我讲这些有什么意思?”
“你总以为我催你嫁给周志超是因为我贪财,想借你的婚事谋利,保住自己住的房子。没错,我是爱钱,因为我从小过的是穷日子,拼命练功跳舞也好,嫁给你爸爸也好,都是不想回到那种生活里,我更不想我的儿女有那种经历。我带你过来,自揭疮疤给你看,只是要你看清楚,如果我没嫁给你父亲,而是跟他结了婚,你就会出生在一个你想象不到的环境里;如果你现在任性,将来等着你的命运不会比他们好多少。”
司凌云再看向那边,这时音乐停止,他们开始休息,学舞的女人们将那个男人团团围住说着什么,几个妆化的过分浓艳的半老徐娘拍着他的肩,笑的十分放纵,分明有打情骂俏的意味,而那男人也甘之如饴,同样笑的十分开心。
“这个样子,真是不堪入目对吗?可是,我们也年经过,也美过,也单纯过,也爱过。不管当初放弃他的时候有多少不甘心,也不管你父亲的生意现在是不是一败涂地,我都不会后悔我的选择。”
“你拿别人一段失败的人生跟自己做对比可并不公平。”
“我为你父亲生了两个孩子之后,被他一脚踢开,一样还是得苦苦讨好他,”她指一指那个男人,“他被我甩了,本来恨我恨的咬牙切齿,后来我勾勾手指他一样会丢开老婆出来跟我约会;他老婆明明知道他有外遇,可是只要他拿钱回家,就一样装聋作哑。这个世界上哪有什么公平可言?有的只是谁能吃定谁,谁能掌握谁。你如果不能早点看透这一点,再怎么聪明能干,以后也有得苦头吃。”
司凌云空空的胃里猛然一震翻腾,忍不住蹲下去干呕,程玥大惊失色,“你怎么了,你是不是……”
她站起身,有气无力的摆摆手,“麻烦你别瞎猜了,我忙成这样,都有好长时间没跟哪个男人在一起了,怎么可能怀孕。”
程玥放下心来,“你少跟我胡说八道。”
“你跟我讲话这么生冷不忌的,怪不得我胡说吧。结婚不是女人唯一的出路,我也没觉得非要嫁个有钱的男人才能活。顶峰实在不行了,我可以去参加司法考试,做得好的律师收入也不错的。”
“工薪阶层收入不错,又能多到哪里去?你马上28岁了,现在起步,要熬几年才会到一个不错的地步?”程玥冷笑,一连串问她:“你那个前男友韩启明,当了好几年律师,也算干的可以了,一样决定跟你的朋友琪琪闪电结婚,你觉得他是因为爱琪琪呢,还是爱琪琪家的钱?”
提起韩启明,司凌云苦笑了,“你是不是一晚上没睡,尽想着跟我怎样辩论了。我还没谢谢你以前特意花三万块钱让我的室友去勾引他跟我分手呢。”
“你什么时候知道的?”程玥颇为惊讶,“你这个脾气,居然没来跟我闹,真是奇怪了。”
“闹有什么用?你干出什么事都不能让我惊讶了,不过,你的控制欲比我以前想象的更严重。”
“我知道我的人生并不成功,被男人抛弃,现在又没了钱,可是这世上哪有公平可言。我赌了,享受过,就不算输家。凌云,我不能眼看你押错你的人生。”
“得了,你不适合表现得像无私忘我的慈母。不如对我更坦诚一点儿吧,我做你认为正确的选择,也能给你挽救你的生活,对吗?”
“没错。我承认我有私心的。你爸爸自身难保,我已经到了这个年纪,没什么机会捞回在股票上的损失了,再怎么不情愿,以后也多少得指望你和小锋。可是最主要的,我还是为你好。就算周志超不合你的意,那个傅轶则也不错,又有经济实力,又有品位,他向你求过婚,应该还是喜欢你的,你跟一个苦哈哈开小园艺公司,得自己亲自送货浇花挖坑种树,成天一身泥土,胸无大志的男人混在一起,有什么将来可言。”
“你怎么又扯上了曲恒,这关他什么事。”
“不关他的事最好。”
那边音乐响起,跳舞的人重新排好队,开始随着老师做动作。程玥催司凌云跟她出去,司凌云说:“你先回去吧,我想随便走走。”
司凌云向里面走去,这所公园很大,到后面游人相对少得多。挣脱那个漫长酷寒的冬天之后,春来迟迟,人工湖畔柳树刚染上浅浅的绿意,黄色的连翘、粉色的早樱怯怯绽放,早晨的空气凉而清新,太阳缓缓升起,阳光照在身上,多少有一点暖意。她长久没有这样出来散步了,连续几个月积压的重负并没有稍微减轻,未来前景也说不上光明,她脑袋里依旧充塞各式数据、各种报表、各类待办事顶。可她并不为之烦恼,反而有一个奇怪的感觉:她已经扛过了最艰难的那一段日子。
也许情况毕竟不可能更糟糕了,也许司霄汉身体没有大碍让她稍微放了心,也许与丰华的谈判开端还算顺利,也许昨天在卢未风家里睡的那一个沉酣好觉帮了她,也许春日吹面不寒的风让人不由自主心情愉悦,也许久违的阳光确实可以驱除抑郁……她不想分析太多破坏难得的轻松感,只迈着懒散的步子,漫无目的地走着。
手机响起,她拿出来一看上面显示的号码是傅轶则,她迟疑一下,还是接听了,“早上好。”
“早上好,凌云,今天天气很好,我在你家楼下,方便下来吗?”
她对这个若无其事的邀请有些惊讶,“天气确实不错,我正在外面散步。”
“你在哪里,我过来找你。”
“轶则,我……”他打断她,“我带你去看看冬冬。”她张一张嘴,意识到这是她没法拒绝的提议。
傅轶则开车带司凌云去司建宇家的别墅,米晓岚过来开门,礼貌地跟他们打招呼,对司凌云没流露一丝敌意,“我这就去医院看看建宇,过一会儿回来,谢谢你们过来陪冬冬。”
她扬声叫了冬冬出来,一连串地叮嘱他听话,冬冬看上去无精打采,眨巴着眼睛看着她上车,什么也不说。司凌云想摸一下他的头,他躲开她的手,却牵住了傅轶则的衣角,小声说:“傅叔叔,我也想去看爸爸。妈妈不肯答应我。”
傅轶则想了想,叫住已经发动车子的米晓岚,两人不知道说了些什么,他回来,“冬冬,上车吧,要听妈妈的话。我跟你姑姑先带皮皮出去散步,等你回来再带你去看电影。”
冬冬一下喜笑颜开,使劲点头,来不及说再见,马上跑出去,米晓岚将他抱上去,开车走了。
傅轶则解开皮皮的拴绳,皮皮蹦蹦跳跳围着他们打转,司凌云蹲下来摸它背上直而硬的毛,它疑惑地偏头嗅一嗅她的手,仿佛记起了她的味道,轻轻哼着,任由她抚摸着它。
“总算它还没忘了我。”
傅轶则微微一笑,“这两个月我每周都过来带冬冬出去转转,小孩子记得的当然是出现得比较多的那个人。”
“谢谢你过来陪冬冬玩。”她站起身,“如果大嫂不介意,我以后会抽时间过来陪陪他。”
“不用跟我客气,有一件事我得告诉你,晓岚会在最近提出跟你大哥离婚。”
她一怔,随即苦笑了,“难怪她肯付这一笔医药费,看来是料定大哥没法恢复,准备略尽人事,然后抽身走人。”
“别责怪她,她有她的……”
“理由、苦衷?”她淡淡地说,“算了,幸好大哥没意识,感觉不到什么。”
傅轶则看来也不想谈这个话题,“我们出去走走吧。”
这片别墅区内一栋栋独栋别墅低调地掩映在绿色植物之中,高大的乔木与低矮的灌木都修剪有致,草坪整齐得没有一根杂草,环境景观维护得如同明信片一般精致。他们沿木质步道走到中央人工湖边,在长椅上坐下,傅轶则解开皮皮的栓绳,它在他们周围活泼地奔跑着。她担心它一下就跑不见了,眼睛追着它小小身影,“这里太开阔了,还是得把它拴着吧。”
“我和冬冬经常带它出来散步,放心,它很懂事粘人,不会跑远的。”
“哦。”
“你父亲怎么样了?”
“他还好,观察了一夜,今天可以出院了。”
“这段时间很累吧。”
“还好。”她突然发现看不到皮皮了,四下张望着,叫它的名字,“糟了,还是跑丢了。我去找它……”
她正要站起来,傅轶则伸手圈住她,她身不由己被拉入他怀里,气恼地叫,“你干什么?”
他搂着她,“行了,你现在太紧张,不仅对我有防备之心,一条小狗也非要在视线范围以内才肯放心。放松,它马上会回来的。”
“你放开我。”
他没有理会,她正要挣扎他突然稍稍放开她,吹一声口哨,皮皮果然应声跑了回来,撒着欢绕着他们转着。
他扬扬眉毛,嘴角微含笑意,“你看,没事吧。”
他似乎重又变成了一年多以前他们重逢时的那个风趣男人,具有难以抗拒的魅力,可是她有说不出的陌生感,撑住他的胸口,阻止两人再度贴近,“别跟我调情了,轶则,我说过,我消受不起。”
傅轶则深深地看她,松开手,将她放回到身边,“不必反复强调这一点,如果我只是单纯想跟你调调情,我早该腻了,用不着在这种时候还来纠缠你。”
“要是那天我说的话让你感到不安,我很抱歉,要不是顶峰的形式太危急,我不会放弃自尊用一段陈年旧事来做感情讹诈。其实你根本不欠我什么,完全不需要用再作什么弥补了。”
“你把理性客观表现得太充分,更接近于一种刻意伪装。你不断强调我不欠你什么,可你的某一部分一直停留在过去,一直生着我的气,所以我们在一起的时候,无论我怎么对你,你都不肯卸掉戒备。到了我真的该让你愤怒的时候,你就更不肯坦白表达了。”
“要对别人愤怒,先得觉得自己完全无辜,我可没办法把发生的一切都怪到别人头上。”她有点厌倦地说,“麻烦你别再花时间分析我了,不然我只能把这理解成你对于分析我这件事确实有些上瘾了。”
傅轶则沉默片刻,点了点头,“上瘾这个词很准确,你赢了,凌云,我们重新开始吧。”
她陡然被这句话吓了一跳,疑惑地看着他,他的表情十分平静,仿佛刚刚讲出来的不过是“天气真的很好”,“气温看起来还会上升”。
“可是……”
“我们经历了很多事情,相互之间有很多误解,我还伤害了你,我知道。我会好好弥补的。”
他讲得如此顺理成章,她简直有些哭笑不得,“我不想跟你有什么争执,可是我确实觉得,我们之间……已经不可能了。”
“没有什么是不可能的。”
“换做以前,这话出自你口,我就算觉得你实在自负,也还是会相信的。但是现在,我更相信世界上存在着很多不可能,有些事情就是无法逆转不能重来的。”
“你会有这么灰暗的情绪,只是因为这段时间你背了太多责任在身上,明明已经累了,又卸不下来。你需要释放。”
她终于压制不住心底隐隐的怒意了。“看来我的情况已经可怜到让你看不下去的地步,以至于你终于打算出手帮我了,先是不动声色帮我解决掉周志超,接下来,是不是会帮我搞定跟丰华的谈判?”
“别跟我赌气,凌云,我没有任何贬低你能力的意思,你做得很好,甚至好到让我意外的地步,你自己搞定了项目的开工,争取来跟徐总的谈判。我不过是不想让你一个人继续硬撑下去了。”
他的声音温和低沉,跟过去一样,具有让人折服的力量,然而司凌云苦笑了。
“轶则,难得你决定不再恨我,我也不想跟你吵架或者赌气。可是,你分明是在向我显示,你做得到翻手为云覆手为雨。只要你愿意,既可以轻易把我打到惶惶不安日夜担心将来的地步,也可以突然决定赦免我,让我不再有任何忧虑。请问,我真的该为你这句话就高兴得跳起来吗?”
“不是你想的这样。”
“你认为我该怎么想?”
一阵长长的沉默之后,傅轶则开了口,“凌云,你有没有想过,我想跟你在一起,也许只是因为我爱你。”
她一时呆住。这几乎是他头一次在她面前说到爱她,而且用的是平实直接的语气,完全没有过去那些半真半假的调侃与试探。
“是的,我应该是爱你的,所以我不能原谅你在你大哥出事之后那样决绝跟我说分手,就像你当年不肯要任何解释就从我家走掉一样。你对我的坦白,只是让我突然明白了,人一旦认真,就容不下一点敷衍、伤害。”
她努力摆脱惊愕状态,“你让我猜测,也许你是爱我的。可是我怎么可能确认一份连你自己都不确定的感情呢?我认为,也许你只是对于过去有一点遗憾,对于继续征服我有一点瘾头而已。”
他嘴角那个微笑的纹路多少有了点苦涩意味,“我知道你会这么说的,我们确实很早就陷进了一个相互怀疑的怪圈。”
这是她没法否认的事实,她只能沉默。
“我们之间最大的问题,是你把感情这件事想得太复杂,坚持认定我对你的感情并不纯粹。其实每个人都向往自己得不到的东西,一旦向往得到足够迫切,坚持得足够久,为之付出不计代价,谁能准确定义那是未遂的欲望,还是爱情。”
她为之哑然,停了好久,才重新开口,“对不起,现在需要我处理的事情已经太多了,感情是我最不愿意细想的问题。我必须诚实告诉你,如果我答应重新跟你在一起,那我的动机肯定是值得怀疑的——也许我只是为了抓住一个让顶峰摆脱困难的机会而已。”
“我并不介意。我们需要一个重新开始的机会,一切都会不一样的。”
“会吗?我很怀疑,已经太晚了,轶则,我二十八岁,对我来讲,你不再是那个危险的陌生人,我绝对没办法像刚开始那样无理由迷恋你。”
他皱眉,“我要的不是那种迷恋。”
“当然,幼稚女孩子的迷恋没什么意义,你也从来不缺乏被人迷恋的体验。”她嗒然耸一耸肩,“只是,我有自知之明。以你对人对事的要求之高,不可能接受任何敷衍;以我现在的状态,也没有能力再跟你继续周旋。不管你要的是什么,我恐怕都给不了。”
“你不必急着猜测我的用意,也不必急于回答我,我们慢慢来。”
“不,我不想玩暧昧,更不想利用暧昧状态牟利……”
“你会那样做才怪。”
她有些急了,“我……”
“放松,至少我们等会儿还要带冬冬出去,下周还要继续谈判合作,别急着下结论。晒晒太阳吧,天气真好。”
司凌云有几分说不清的焦躁,可是接触到傅轶则的目光,也不再说什么了。天气确实非常好,阳光暖融融的照射着两人,皮皮跑得欢快依旧,四周静谧可人,坐在她身边的男人神态笃定沉静,她心底却无端生出一点悲凉的感觉,仿佛眼睁睁看着某样东西走远,又不能确切知道那是什么。
上午的影城显得冷冷清清,司凌云疑惑地看着院售票处上方的显示屏,问李乐川,“不会吧,只十点这一场。又不是周末,这个时间哪会有很多观众?”
“不然我为什么特意从北京跑回来,硬把你从办公室拖到电影院。错过这一场,就再等不到了。”李乐川晃一晃手里的电影票,笑了,“如果里面除了我跟你以外,还有哪怕一个观众,我肯定会高兴得跳起来,哪里敢指望有很多观众。”
“阿乐,我是不懂你们电影怎么运作,可是一个电影上映,难道不应该搞个首映式,搞点宣传活动,弄点明星站台造造势吗?这样悄没声放上一场,观众甚至不可能有印象就过去了,怎么可能有票房。”
“道理人人都懂,不过国内每年差不多会拍出400部电影,只有不到二分之一能够在院线公映,真正能够和观众见面并留下印象的,可能连四分之一都不到。安排这个场次,叫‘影院一场游’,也是好不容易争取来的,比我们更惨的,就是全国一场不放,直接被院线拒之门外了。”
司凌云好不惊讶,“喂,你们这电影就算小成本,也至少投资了好几百万进去,难道就这么打了水漂?”
“这个电影开拍不久就矛盾重重,导演对演员不满意,演员对剧本有意见,最要命是制片方跟导演思路不统一,从拍摄到发行都资金不到位,我好说歹说,恨不能放弃遗产继承权,才算找家里筹了一部分钱投进去,能够支撑到拍完上映已经是奇迹,早就没人对票房抱有期待了。”
司凌云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好了。
“不用安慰我,我很容易满足,电影拍出来了,有人看到了,有人触动了,就不是全无意义。”李乐川看起来丝毫也不觉得沮丧,笑嘻嘻地补充说,“我爸爸知道这事,更加确定我是败家子,以后我大概也别想从他那里弄到钱了。”
“你还真是乐观。”
离进场还有一点时间,他们坐到售票厅休息区的高脚凳上喝着汽水,李乐川突然问她,“琪琪后天跟韩启明结婚的事……你不介意吧。”
“这有什么可介意的。”
“我猜你也不会介意。那你现在跟傅轶则是怎么回事?按琪琪的说法,你还时不时跟他会面,出双入对啊。”
“她不操心自己的婚礼,倒这么关心我干什么?”
“她原本就爱八卦你的一举一动,现在更不用说了。”
“我跟轶则只是工作关系,我们……”她本来想说他们见面不多,更没有约会,可是突然没法光明磊落地说下去了。毕竟在过去一个来月里,傅轶则跟她为土地转让合作谈判时常见面,他还不止一次打着带冬冬出去玩的旗号来约过她,落在别人眼内,当然有几分说不清道不明。
“你们会复合吗?”她无可奈何地瞪他,他坏笑着,不依不饶地盘问她,“来吧,别跟我保密。分分合合的事我见得多了。再说,傅先生毕竟看上去确实是很有魅力的男人。”
“阿乐,我没必要对你隐瞒什么。没错,他提出跟我重新在一起,甚至提出……跟我按原计划结婚。可是……”她顿住,看向前方,那里挂着一幅幅电影海报,定格着各种浓缩的悲欢离合故事,苦笑一下,“他以前吸引我的那些地方,现在突然变得不重要了,对着他,我再没有以前在一起时的感觉。他表现的越强势越笃定,我越觉得累,越想远离他。你懂我的意思吗?”
李乐川放弃了追问,安抚地拍她的肩,“我不敢说我全弄懂了。可是我明白,人最难说服的其实始终是自己的心,你不必解释。”
进了放映厅,里面果然空荡荡,司凌云与李乐川坐在正中的位置,李乐川笑道:“想想看,只出这么点票价,我们两个可以享受包场的待遇,太爽了。”
司凌云不得不再次对他的乐观开朗表示佩服,还没说话,她的手机又响了,等她接听完,灯光暗下来,开始播放各种贴片广告,李乐川瞪着她,她关了手机,“好了好了,我保证好好看电影,再不接电话了。”
李乐川拍拍她的肩,“凌云,你家的事,我没办法给你什么帮助,只能拉你出来放松一下。”
“别傻了,不是非要帮得上忙才算朋友的,我们都认识这么多年,还需要讲这些吗?”
说话之间,又进来两个观众,借助微弱的光线找着座位,商议两句,随后决定后面的角落位置去。司凌云悄声对李乐川说:“看吧,还是有观众的。”
李乐川已经乐开了花,“好像是旷课早恋的学生,还背着书包穿着校服。记不记得我们以前是怎么逃学的?”
她禁不住也笑了,“怎么可能忘记,那真是最开心的时光了。”
“你看,我们需要时不时的逃离一下,以前是从学校,现在是从公司,工作反正是永远都做不完的,你试着放空,不许再想别的事,跟我一起好好看电影。”
尽管《我们的歌》这部电影拍得风格不够统一,有些部分过于文艺,主题有些暧昧游移,剪辑跳跃,叙事算不上清新,节奏偏于缓慢拖沓,可是看下去并不困难,里面有司凌云熟悉的场景,有他们共同的青春情怀,回忆的小细节小片段,甚至还有熟悉人物的影子。当最后主题曲响起,旋律仿佛直接进入她的心底。
如果随手便可将电灯按亮,
谁会在意满天星光
如果轻易就能做的遗忘
谁会在意前路渺茫
从前的日子一天天更为漫长,
一段段记忆过去,只剩迷惘,
每个人都在为生活奔忙,
所有面孔都已悄悄改变模样,
昔日的理想在默默退让,
只有我还想停驻在年少轻狂,
继续为你歌唱。
我记得你飞扬青春的模样
你的笑容那么明朗
我记得对你所有隐秘的期盼,
我曾与你有共同记忆分享
那些想念过于真切,只能深藏
没法轻易用语言表白
你在我没法触及的远方
任时光流逝,你在我心底保持原样
就算我们的青春已经散场
我也愿意用安静的音符,为你继续歌唱,
为你写下再不会提起的诗行,
纪念你的身影曾充满我的心房。
……
放映厅内灯光亮起,那两个中学生手牵手,一边轻声交谈着一边走出去,司凌云只觉得心乱如麻,脑袋里充满各种乱纷纷的意念,一时竟然抓不住一个明确清晰的想法,视线突然有些模糊。在主题曲余音之中,李乐川回头看着她,伸手指轻轻替她擦去眼角那一点泪水,“阿恒没有白写这首歌,我也没有白费力气劝他把歌放到这部电影里,你终于听到了,也多少明白了吧。”
她怔怔看着李乐川,李乐川长长叹气,“凌云,你白长了个聪明面孔,真不知道阿恒一直喜欢你?”
她没底气地抗议,“什么一直?他以前是讨厌我的。”
“讨厌你的男人会一直给你扛各种场面没有怨言?”李乐川反问她,“会一直摆一张冷脸对你。可还是关心你的一举一动?”
司凌云张口结舌,这时工作人员进来清场,他们起身走出影城。坐进李乐川车内,她发了一会呆,打开手机处理着邮件和短信,过了好一会儿才发现他没有将她送回公司,而是开向了郊区。
“喂,我得回去上班了。”
他不理她,继续朝前开,她意识到这是通往曲恒那个园艺公司的路,一下急了,“阿乐,别闹了,他不想见我的,我……也不想见他。”
“这话怎么讲。”
“我们两个多月没联系了,上次见面,他丢了一张银行卡给我就跑掉了。”
李乐川笑出了声,“也只有阿恒做得出这种事来。”
司凌云可笑不出来,“老实告诉你,我已经好长时间没拿一分钱工资,要不是有这张卡救急,我狼狈到连应付日常开支,给车子加油的钱都成问题。现在顶峰情况也只是从破产清算边缘逃了回来,稍微好转了一点,从下个月起,我应该能拿到工资。我是打算把花掉的钱全存回卡里,再跟他联系,把卡还给他的。”
李乐川一怔,“我只听说顶峰有困难,没想到困难到这一步。难怪阿恒那天接到电话就匆匆从北京跑回来,再不肯过去了。”
“他是听说可可怀孕才回来的。”她嘀咕着,被李乐川狠狠瞪一眼,只得住嘴。
“凌云,你们两个都是我的朋友,我不想看着你们一个闷骚,一个茫然,继续这样没完没了错过下去了。”
“阿乐,也许你弄错了,他只是心地善良,关心朋友……”
“他确实心地善良,可是他不是滥施博爱的圣人。”李乐川一下将车停到了路边,“别的我不说了,他在广州待了一年多后,回来了一次,特地去学校找你,结果看到你跟那个小律师出双入对,当天晚上他在阿风酒吧里喝醉了,打越洋电话给我,还有阿风说了很长时间,第二天他就回了广州,你知道这回事吗?”
司凌云张张嘴,说不出话来。
“他不想干扰你的生活,坚决不让我跟阿风透露任何风声。我不知道是该说他傻,还是佩服他的执着才好。可是你不许跟我装傻,说你对此一无所知。再不敏感的女人,也不会迟钝成这样的。”
“阿乐,我们认识这么久,我有必要对你隐瞒什么吗?我确实觉得我跟阿恒的关系,跟你还有阿风有些不一样,具体哪里不同,我也说不清。只是每次他出现的时候,我都是有男朋友的,我又一向会把感情这件事搞砸,就算意识到什么,我也不愿意多想,更不愿意失去他这个朋友,这样起码我们可以保住一份友情,不至于尴尬吧。”
“胡说,这真是我听过你说的最自欺欺人的一句话。向前一步,也许会有伤害,有失望,可是坦然面对才是对彼此感情的最大尊重;退后一步,你们只会一直猜测下去,根本避免不了尴尬,哪里还有什么纯粹的友情可言。”
她再度无话可说了。
李乐川的表情是前所未有的严肃,丝毫没有平素的玩笑意味,“凌云,如果你跟那位傅先生决定在一起,我也不会提的,活该阿恒那个家伙把心事烂在肚子里好了。可是现在,你说跟傅先生不会复和。要是你和阿恒为一张银行卡相互躲着不见面,就实在太蠢了,我看不下去。”
李乐川把司凌云放到园艺公司门口,“我不等你了,你们两个成年人,用不着我来手把手教你们怎么开始吧。”
他一溜烟将车开走,司凌云哭笑不得,站了一会儿,向里面走去,正看到曲恒在那一排活动房前手池边洗手,一边头也不回扬声说:“小蓉,打电话问一下老赵他们把货送到没有。”
没人有作答,他甩着手上的水,转过来看到是她,一下怔住。两人,面对面站着,她完全不知道说什么才好。这时那个叫小蓉的会计从办公室内探出来头,“老赵说……”她停住,好奇地打量他们两人。司凌云满心的不自在,好在这时曲恒开了口,“我们去那边走走。”
曲恒带着司凌云出了园艺公司,进林场后一直往里走。跟市区公园不同,这里几乎看不到任何游客,正值四月,连日天晴,气温上升得很快,高大的水杉成排挺立,将阳光筛得斑斑点点,空气中洋溢着暮春特有的轻快甜蜜气氛,除着头顶小鸟叫的啁啾婉转,只有两个人的脚步沙沙响着,衬得四周越发安静。
她决定打破沉默,问他,“今天《我们的歌》上映,你怎么没去看?”
他的回答照例来得简洁,“我在北京看过样片了。”
对话无法进行下去,换了时间,换了心境,这份静谧应该是十分宜人的,但是司凌云心底却充满了烦乱,越来越觉得李乐川这个安排十分尴尬。她停住脚步,“公司还有事,我先……”
然而曲恒打断了她。“快到了。”
“到哪里?”他并不回答,她只得跟上他,再走一会儿,他们走出了那片水杉树,面前是一个面积不大的池塘,他站住脚步,说:“这里是我小时候最喜欢的地方。”司凌云打量四周,幽暗微澜的水面泛着波光,四周杂乱的青草蔓延生长,并没有特别的风景。他指一下另一侧两排两层楼的旧式宿舍,看上去已经无人居住,十分破败,“我家以前住那边,我时常瞒着我妈妈到这里钓虾,我爸爸也在这里教过我识谱弹琴。现在林场已经规划改建成公园,住房伴奏,宿舍开始拆除,以后还会修建各种景观,会有游人进来,再不可能保持原样了,我一直想让你过来看看,今天正好。”
她冷不丁问:“如果今天我不来,你会不会开口约我过来?”
“我是打算去找你的。”
“什么时候?你这么清高的人,既然出手帮了我,大概会怕我误会你是去要债的,就一直躲着我吧?”
曲恒默然,司凌云轻轻一笑,“我真没猜错。”
“不,我并不怕你误会我,凌云。”
“可你还是决定躲着我,好吧,我不怪你,我知道我说话尖刻,不留余地,还是离远一点比较安全。可是我真受不了这样玩高深微妙,阿恒,也许我们还是讲清楚做朋友比较好。”
“我们一直是朋友,只不过——”她的心不自觉怦怦加快跳动,他凝视她,清晰地说,“凌云,我一直是爱你的。”
她一怔,反而突然被这句话触怒了,“你们所谓一直的爱,就是让我一直去猜吧。我不想猜,我也不需要这样的爱。”
她拔腿要走,他伸手拦住,她烦躁地拨开他的手,然而他将她的手握得紧紧的。
“我并不打算让你猜,凌云,我只是不想让我的感情打扰到你。你一定不知道我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爱你的。”他并没看她,而是看着池塘对面,“其实我也忘了。我们在哪一天认识,你跟我第一句话说的什么,我从什么时候我开始强迫自己不再注意你……这些我都记不清了。可是我记得我确认这份感情存在,是因为你吻了我,那只是你跟一个男生赌气而已,你可能没留下任何印象,没关系,我知道就好。”
她几乎听不清他在说什么,只怔怔看着他,他正好也低下头来,他的眼神清朗温柔,她的心狂跳起来。她突然不敢与他对视下去,有些惶惑,有些茫然,也看向池塘,模糊地意识到,她闻到了草木的味道,这味道似乎来自站在旁边的他,又似乎来自开一个久远得已经不够清晰的记忆。
“你怎么会爱我?你一直是讨厌我这样任性的人的。”
“阿乐说得没错,我只是有一部分心态停留在老少年阶段,自尊心好象强过一切,习惯用冷漠掩饰感情。”
“可是,”她声音微弱地说,“你应该告诉我的。我……”她顿住,反问自己,如果曲恒选择在那时候讲出来,以她那样年少轻狂的心态,会有什么反应?她只能承认,她大概也不会太把他的感情当一回事。
“我不希望你因为任何别的因素跟我在一起,不希望你在迷茫的时候有困扰。所以那年在医院里,你妈妈叫我不要纠缠你,我马上就做了去广州的决定。我以为我在做正确的事情,但是,我还是很想你。”
“于是你回来,看到了我跟韩启明在一起。”
“是的,当时你看上去跟过去不大一样,可是神态很平静,我想,也许你终于长大了,找到了你要的那个人。”
她想起她与韩启明之前的那段过往,一时无话可说。
“再后来,我回来照顾妈妈,你又有了新男朋友……”
她一下又烦躁了,没好气地说,“我没有独身的打算,以后也许还会交男朋友,你就准备永远这样保持高贵的沉默吗?”
“这个沉默并不高贵,我只是约束自己,感情如果不是双方都意识到的事,贸然讲出来,也许就是一种打扰、讹诈。”
“这算什么逻辑?”
“我也知道,这听起来不像是为自己找理由了。可是,我只是一个普通人,没有特别的才华,也没太大的报复跟野心,给不了你过习惯的生活,你家里出事,我也没法对你有帮助。我不确定我能够让你幸福,追求你的男人看起来都比我有前途。想得越多,我越难以开口。”
她涩然的笑了,“没想到你跟我母亲的想法一样,她也觉得我只能嫁给一个有钱的男人,才能保证以后的幸福。”
“对我自己来说,钱从来不是衡量标准,可是涉及到你,我不能不多考虑一些。”
“考虑得再多又怎么样?我父亲花了大半生的心血,建成一个小型王国,他以为一切尽在掌握,只差一点点就能上市,赚得数不尽的财富,谁能料到不到半年多时间,就接近化为乌有;我母亲一向目标明确,不惜一切代价积攒钱财,可是一时贪婪投机,所有的积蓄全没有了不说,连住的房子都说不好保不保得住;我哥哥现在还躺在医院,我没法挽回他的健康;我努力想让我弟弟不受任何伤害,远离家庭内的勾心斗角,可是我也失败了……”她突然不知道她到底想表达什么观点,颓然打住。
“凌云,你已经为你的家人做了很多。”
“那有怎么样,我给不了别人保证,也不需要谁给我保证,我,算了……”
她一想到这话来的既赌气又傲慢,就再也说不下去了,转身就走,然而曲恒的手掌一紧,将她的手握的更紧了一些,几乎让她有些疼痛,“你说得没错,你这么独立的女孩子,我给不了你什么。我唯一能给你的,只有爱。”
她再度心神震荡,努力定神,张张嘴。“我不知道,阿恒,我……”
他却轻轻的放开了她的手,“爱你是我自己的事,你不必觉得亏欠我什么。”
“可是我确实欠你。我一向自私,忽略别人的感受,处理不好感情,阿恒,我甚至不知道我给过你什么伤害……”
“我不认为那些是伤害,那是我选择的生活,从过去到将来,关于你的一切,我都愿意承受,这就足够了。”
司凌云正要说话,她的手机不适时地响起,铃声在这个安静的地方来得近乎突兀。她拿出来看,是傅轶则打来,只得说声抱歉,一边走开,一边接听电话。
“凌云,晚上我过来接你一起去参加丰华的晚宴。”
丰华在与顶峰达成土地项目合作协议后,定于今晚举行招待晚宴,正式对外宣布开始IPO争取年内上市。司霄汉收到请柬,眼见老对手将要达成他曾近在咫尺、现在差不多再无可能实现的目标,自然大受刺|激,把自己关在办公室内不停抽烟。基于对合作方的尊重,司凌云本来打算代替父亲出席,这时她有些心神恍惚,“哦”了一声,没说什么。傅轶则误会了她的沉默,“如果你不想去,也没关系,我们可以找个地方吃饭。”
她回过神来,“不,那样太不礼貌,我应该当面向徐总道贺。”
“你现在不在办公室吗?旁边好像有鸟叫的声音。”
“我在郊外。”
他有些意外,轻轻笑了“你绷得太紧,我那样劝你出去度假,你都不答应,肯在工作时间溜出去,是个好现象。”
“轶则,我现在跟曲恒在一起。”
那边一个短暂的沉默,他的声音重新响起,“别急于做决定,凌云,晚上我们好好谈谈。”
她想,这确实是电话没法说清楚的事情,“好吧,晚上见。”
她收起手机,走回池塘边,站在曲恒旁边,一时不知道该说些什么,而他保持着平静。
“公司还是很忙吧。”
“已经告一段落了,土地转让出去,公司收缩经营,只有一个小开发项目,爸爸说由他直接负责,我会清闲下来。”
“那就好,你需要好好休息一阵了。”
“没时间休息啊,我打算准备司法考试。”
“别把自己逼得太狠。”
她有一千个理由证实自己必须保持一个有准备的状态,可是又觉得,在他面前,她根本不需要提起精神说那么掷地有声的话。这个放松得近乎懈怠的心情来得如此陌生,让她几乎有些措手不及。她侧头看他,他正好也看着她,两人再次不约而同地移开了视线。
所有面孔都已悄悄改变模样,
昔日的理想在默默退让,
只有我还想停驻在年少轻狂,
继续为你歌唱。
我记得你飞扬青春的模样
你的笑容那么明朗
我记得对你所有隐秘的期盼,
我曾与你有共同记忆分享
那些想念过于真切,只能深藏,
没法轻易用言语表白
你在我无法触及的远方
任时光流逝,你在我心底保持原样
就算未来你去往另一个方向
就算我们的青春已经散场
我也愿意用安静的音符,为你继续歌唱,
为你写下再不会提起的诗行,
纪念你的身影曾充满我的心房。
“那首歌,真的是为我写的吗?”司凌云轻声问。
曲恒的回答简单而直接,“是的。”
她想说她喜欢,然而她的感受分明远远多于一个简单的喜欢,喜悦与安宁充盈在她的心底,再悄然流溢于四周,与春天的气息融为一体,将她密密包围。他们并肩站着,静静看着这个小小的泥塘。天空云卷云舒,四周草长莺飞,花开花落,属于他们的歌在心底吟唱。似乎有一些因时间累积而成的东西,微妙地横梗在他们之间,阻挠他们做出行动,用一个紧紧的拥抱、一个缠绵的热吻作为开始,迅速消除言词难以解答的障碍,走得更近。然而,他们内心有着同样的满足感,这些障碍在此时此刻又显得微不足道,无需介怀。
再厚的积雪也会融化,再漫长的严冬也会终结,四季周而复始一直轮回;时光慢慢走远,他们见证了彼此的青春,那些青涩的感情,那些点滴的往事,都随着岁月沉积为丰富的回忆。最重要的是,经历过所有峰回路转之后,在一个恰当的时刻,他们卸下了所有伪装与迟疑,他仍然站在她的身边,带着初次探路的感情,安静,坚定。
她曾经认为,她已经放弃对于爱情的憧憬,并没有什么怨言。可是命运的玄妙在于,不曾对任何人有特别的眷顾与放弃,谁在原地等候,谁在陌路相逢,没人能预知下一个安排是什么。坦然迎接所有未知的痛与乐,他们有足够多的时间去付出,去接受,去感知,去体验。
这是他们选择的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