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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的千阙歌 正文 第八章 我只是你旅途中的下一站

所属书籍: 我们的千阙歌

    司凌云打电话向司霄汉讲了司建宇的决定,司霄汉良久没有说话。她也不愿意再做无谓解释,“情况就是这样。大哥决心已定,我影响不了谁,也帮不了谁。与其夹在中间操可笑的心,不如做好自己份内的事。我已经把手头的工作安排好了,明天我会去K市。”

    K市离汉江市两百余公里距离,出城之后便是高速公路,司凌云头一次独自跑长途,起初还有些小心翼翼,开出几十公里以后,发现专心行驶在笔直平坦的道路上倒也颇能让心绪放松宁静下来。三个小时后,她顺利抵达,直接去了K市法院,与头一天到那边的白婷婷、小伍碰面。

    他们目前办公的地方,是本地一间律师事务所,经天律师事务所早与他们联系好合作,协助调查取证,并提供办公室。接下来几天,司凌云都跟他们一起工作,收集与本案相关的法律、法规和司法解释,准备答辩状。

    白婷婷告诉她,“这边刘律师提出可以行一步险棋,反诉对方合同欺诈。我觉得也相当可行,不过跟老侯联系,他浇来一盆冷水,不同意这个方案。”

    “理由呢?”

    “他就是一心想把一审弄到省高院进行,眼看开庭日期将近,一点动静也没有,看样子未必能够如愿。”

    司凌云知道,老侯投合司霄汉热衷于法庭外运作公关的心思,根本不重视庭审阶段的工作,她点点头,“不用理他,我这几天跟你们一起把该做的准备工作做好,回去我会再找他商量这件事。”

    他们三个人足足花了四天时间,将所有材料准备好,到完工时刻,白婷婷揉着脖子,大叹精力大不如前,司凌云也觉得头昏眼花,只有小伍看上去还颇为精神,兴致勃勃地计划去唱歌消除压力。他们进电梯,韩启明和另一个律师正站在里面。双方客气地互相点点头,便全是默然目不斜视看着前方。狭小空间内,不自觉便有尴尬感。

    电梯到了一楼,他们出来,韩启明突然开口,“凌云,请留步。”

    白婷婷与小伍交换一下目光,“我们去对面等你。”

    她点点头,转身看着他,春日黄昏柔和的光线下,他拎着大大的公事包,穿着笔挺的深灰色西装,打灰蓝色条纹领带,衬衫雪白,看上去沉稳干练,身上再也没有丝毫青涩味道。完全是标准律师模样,甚至他凝视着她的眼睛,也如深井般平静,没有透露任何内心波动。

    “生日快乐,凌云。”

    今天确实是她27岁生日,早上她已经接到了司凌峰打来的问候电话,依旧是祝她十八岁生日快乐。她微微一笑,“谢谢。”

    “前几天看过报纸,顶峰以天价拍下同仁里地块,要将那里开发成综合商业中心,相比之下,棉纺厂这件债务官司实在微不足道,居然会吸引你过来,一待好几天,我很意外。”

    “韩律师,你不会是打算跟我讨论案子吧,那可不合适。”

    “我早跟你说过,不管你愿意与否,我们还会在法庭上见面。”

    “开庭时我不会在场,希望你的表现足够精彩。我也早就跟你说过吧,你会成为一个很不错的律师。现在我仍然这么看。”

    三年前,韩启明头一次独立处理完一起颇为棘手的经济合同官司,胜诉之后,恰好正逢她生日,他带她出去吃饭庆祝,她对他说过这句话,而韩启明当时握紧她的手,眼镜里闪着光,说她对他的肯定远胜于上司的嘉奖。这样的回忆成功在他心底掀起了波澜,他张张嘴,仿佛要说什么。

    “不过,官司会很漫长,胜负还很难说,希望你有足够心理准备,有对我足够的恨撑下去。”

    “你永远不会知道支撑我这样做下去的理由——”

    她微微眯起眼睛,冷冷地说:“我不需要了解一切。”

    这时一个声音在离他们不远的地方响起,“抱歉打断一下,不过我的女朋友该下班了。”

    司凌云回头,傅轶则正站在几步开外,似笑非笑看着他们。韩启明脸色一变,一言不发转身走了。

    “你怎么来了?”

    “今天是你生日,身为男友,怎么可能忘记。不过只三个小时的车程,似乎不够让你感动的。”

    “说得我该有多不解风情、不知好歹。”她笑,“男朋友特意过来看我,我当然是开心的。”

    “上车。”

    “稍等一下。”

    她过马路,小伍和白婷婷都注视着这边,显然将刚才的一幕尽收眼底,白婷婷叹息,“这简直是我长久以来梦想的现实版——累得万念俱灰地下班,有前男友的纠缠,更妙的是,还有帅得过分的现任男友过来,前男友黯然走开。凌云,我妒忌你。”

    小伍“嗤”地一笑,白婷婷瞪他,“你还太小,不懂职业女性的白日梦是怎么回事,趁早别说话。”

    司凌云苦笑,她想,如果别人知道所有幸运的背后是什么,也许都只能苦笑,顺手将车钥匙递给小伍,“你送白律师回酒店吧。”

    小伍与白婷婷上车走后,司凌云坐上傅轶则的车子,问他,“去哪里?”

    “别问目的地,随便我往哪里开,我会觉得你是真开心了。”

    她笑着叹气,“你太难取悦了。”

    傅轶则看她一眼,“在这一点上,我们很相似。”

    她只得闭上嘴,靠在椅背上。她来这边三天,靠GPS指路,除了去法院与医院,便是在宾馆和写字楼之间往返,心无旁鹜,并没有去其他地方。此时雨中夜色迷蒙,陌生的街道在车窗外一闪而过,微湿的路面反映着灯光,车内忽明忽暗,LeonardCohen苍老和缓的歌声在车内回荡着:

    Travellinglady,stayawhile

    旅行中的女士,暂时停留片刻

    Untilthenightisover

    直到黑夜结束

    I'mjustastationonyourway

    我只是你旅途中的一站

    IknowI'mnotyourlover

    我知道我不是你的爱人……

    她不知不觉辨认着那一句句歌词,无端涌起一个念头,其实每个人都在身不由己地旅行,每个人都不过是别人旅途中的一站而已,然而又自嘲地觉得这感叹未免过于抒情。倦意袭来,她在几分钟后便开始打盹了,再睁开眼睛时,外面天色全黑了下来,车已停下,曲子换成了不知哪一首歌的吉他和弦伴奏,长而散漫,带着比歌声更难掩饰的萧瑟之意。傅轶则关上音响,“我们下去走走吧。”

    她出来才发现,车子停在K市边缘一座小山的山脚下,山道修得工整而平坦,天色半明半暗,有情侣两两牵手散步,也有人慢跑而过,十分幽静,与喧闹的城市形成鲜明对比。他们慢慢向山上走着。

    “建宇兄已经接受了我提出的融资方案。”

    “大哥昨天下午打电话跟我说了。”

    “可以不用再为这件事跟我冷战了吧。跑到这边一待三四天,接到我的电话三言两语就挂断。”

    “你要不相信我在这边真有工作,我可没话说了。”她苦笑,“大哥的项目需要资金,你需要对你的股东和老板负责,你们各取所需,达成一致。我没什么不高兴的。”

    “但你确实不高兴了,”他也轻轻笑了,“我不会介意闹情绪,但我不喜欢你对我隐瞒你的不满、失望。”

    有一些话瞬间涌到了她嘴边:她并没有对谁抱不切实际的期望,所以谈不上失望;她内心郁积的那些负面情绪,其实更多是因为父亲兄长的言行;相比较之下,傅轶则带来的不满或失望几乎可以忽略不计了。可是她想,说这些又有什么意思?她确实非常沮丧,宁可一个人跑到这个乏味的小城,把自己埋在工作里,又怎么可能瞒过一向对他人心理有洞察力的傅轶则。在他面前当透明人并不难,他只是期待她主动在他面前袒露内心而已。她保持着沉默。

    “建宇兄跟我详细谈过他的想法,我持部分保留意见。要求以差不多价值八亿的项目股权做抵押,提供两亿的第一期开发资金,分得项目三分之一的利润作为回报,看似不够公平,但在目前这种经济形势下,我需要承担的风险是客观存在的。建宇兄清楚这一点,不过,我更在意的是你的感受,希望你能理解。”

    再继续缄默下去,就更近似单纯的赌气了,她耸耸肩,“这些我都想到了,不过还是谢谢你的解释。”

    “别对我打官腔,凌云,女朋友是有特权任性的。”

    她实事求是地说:“不用你纵容,我就已经够任性了。可在这件事情上任性,如果能够换来你的让步,倒像是我牺牲自己为顶峰换取利益——顶峰不至于到了要让我做这个牺牲的地步,我也想不出有什么利益值得我这样做:如果你不让步,我岂不是自取其辱?”

    “同样的道理,我让步,你会感激我,同时会轻视我。”

    她仰头笑,承认他不无道理,他们确实有一样的处事方法,宁可受到误解、埋怨,甚至是憎恨,也不愿意被轻视。这样的两个人,要做到相互理解也许并不难,可是却很难做到相互迁就,更别提为对方牺牲了,这中间的逻辑清晰冰冷,足以冻结一个比她更冷漠的心。她只能耸耸肩,“我们还是谈点别的吧,你看,春天这么好,没人像我们这样煞风景,专程跑来这里谈生意的。”

    他伸手搂住她的肩,“不如我们结婚吧。”

    她一下停住脚步,他也随之站定,她疑惑地看着他,他微微含笑,可是眼神并无玩笑意味,“你今天不会是专程过来求婚吧?”

    “有什么礼物会比把自己打包送给你更有诚意?”

    “其实收收鲜花、香水,或者李乐川最爱送的围巾作为生日礼物,我就很满足了。”

    “你可真会打击我。”他低头俯向她,声音放得低而温柔,“凌云,我确实想跟你结婚,不然不会早早放风说跟你订婚了。可惜你对什么都不肯当真,非要我明明白白跪下来求婚的话,这里也不错。”

    “别——”她无端紧张起来,脱口而出。

    他被她的惊吓逗乐了,作势往西裤口袋里一摸,“戒指都准备好了,要不要看一下。”

    她摆手不迭,“别别,别拿出来。”

    他大笑,她意识到反应过度,有些懊恼地瞪他,“玩我?小心我一口答应下来,你后悔都来不及了。”

    “你认为我是一时冲动,肯定会后悔?”

    “我可没把你想得这么幼稚。不过我觉得——”

    她没法说下去了。就算她已经满了27岁了,之前父母以不同方式提醒过她,她一样觉得,她和傅轶则之间的关系甚至连恋爱都算不上,说不清什么时候就会结束,婚姻离他们应该是十分遥远、不可想象的事情。

    他带着调侃的口吻,代她讲出来,“你只是觉得,我不像是会安于婚姻生活的那种男人。”

    她没好气地说:“别自视过高,也许我考虑得更多的是,我比你更不合适婚姻生活。”

    “看来我们的共同之处越来越多了。”

    司凌云无话可说,沿着那条灰白蜿蜒的水泥路继续向前走,他不疾不徐地陪在她身边。

    “你没有抱独身主义吧。”

    “哪来这么多主义?起码上一次恋爱中我想过结婚这件事的。”

    “他?”傅轶则显然知道她指的是韩启明,做了一个轻蔑的表情,“他可实在不像是能够激发你爱恋的男人。”

    这时他们已经走上了半山腰,有一个小小的亭子,可以驻足远眺,山实在不算高,下面城市正慢慢沉入夜色之中,远远近近灯火次第亮起,蔓延不尽,而她曾经认真设想过与之结婚的男人,恰好也在这个城市里,莫名地仇恨着她,准备在一起官司里与她针锋相对。意识到这一点,她异样惆怅,“只能说他跟你完全不一样。”

    “没人会和我一样。”

    他这个毫不掩饰的傲慢口气终于把她也逗乐了,她将头抵在他胸前直笑,“是是是,错过了你,我该有多遗憾。”

    “在你之前,我没有过跟谁结婚的念头。”

    她定住,停了好一会儿,抬起头,夜色中他的轮廊英挺,嘴角纹路令那点笑意异样温存。为了他此刻看她的眼神,她几乎可以不假思索答应他任何事情,可是也只是几乎而已。毕竟对她来说,让自己断然迷失,还是需要足够的勇气与冲动,或者是足够的爱——这个念头来的如此清晰,以至她的心如同被针刺一般,紧缩起来。

    “可是我实在想不出婚姻有什么用。”

    “坚持用实用主义解释一切,你会丧失很多乐趣。”

    “不然怎么解释?合法地住在一起,好像没那么大吸引力吧”

    “这个理解太庸俗了。可以分享更亲密的关系,可以过更有趣的生活,对你没有吸引力吗?”

    她哑然,只能承认,她所见识过的婚姻范本来自父母,实在无法激发她的向往。所谓更亲密的关系、更有趣的生活,有如隔云端的缥缈意味。可是她想,作为一个离异家庭长大的女孩子,如果对于感情已经没什么奢望,那么傅轶则许诺的婚姻也许是她能得到的最好礼物。

    停了好一会儿,她轻声说:“我们给彼此一点时间。如果到了明年这个时候,我们还在一起,你还想娶我,我们就结婚吧。”

    司凌云盯着面前电脑显示屏上的巨野股票走势图出神。

    她并不炒股,但自从知道顶峰将巨野实业作为壳资源之后,从年初开始做详细研究,接着便密切关注这只股票的走势。顶峰发表声明之初,股价应声回落,之后起落不大,成交清淡,看上去和别的既无业绩增长点、又没有炒作题材的ST股票没什么区别,只是进入四月份之后,股价开始悄然上扬,而分析师再度提到了重组的可能。

    她注意到最近几个交易日里,成交都在逆势放大,今天更是牢牢收在了接近涨停的位置。而司建宇也告诉她,王军已经将启动借壳计划提交到了董事会,司霄汉表示同意,他前天出差就是为了与巨野集团董事长会面,如果商谈顺利,不日将发布公告。看来已经有人先知先觉地杀了进去。

    她重新翻出当初写的关于收购巨野计划壳资源的报告,近几个月,她收集了不少房地产公司借壳上市的案例资料进行研究,越来越能理解上市对于司霄汉的吸引力,但同时也对巨野更加质疑。可是司霄汉并不需要她的意见,这种无能为力的感觉让她郁闷。

    办公桌上电话晌起,司凌云拿起来接听,是司霄汉的秘书闻洁打来的,声音急促地说:“司小姐,你赶快上来一下。”

    “什么事?”

    她压低声音,“有人过来闹事。”

    电话被匆忙挂断,她有些不解,不知道谁会直接闯到司霄汉那里闹事,而闻洁不通知保安,却要求她上去处理。她乘电梯上到12搂,刚一出来,便看到司霄汉的办公室门口有三个女人在拉拉扯扯吵作一团,一个闻洁,一个是张黎黎的表妹、集团办公室主任金亚兰,而另一个女人看上去30岁左右,穿着蓝色亚麻连衣裙,瘦瘦高高,相貌普通,脸上的妆被汗弄花了,烫过的头发也有些凌乱。

    “你们在搞什么?”她厉声说,“都住手。”

    闻洁看样子是被动搅了进去,率先松手,金亚兰却气冲冲地说:“小闻,你怎么叫她过来了?”

    司凌云没来得及说话,那女人先放声笑了,“去啊,去叫保安过来把我赶出去好了,我马上在顶峰楼下扯横幅,把这件丑事曝光给所有人看。我担保贵公司从此就红了。”

    闻洁连忙说:“你先放手,有话我们坐下来好好说。”

    那女人放了手,金亚兰怒视着司凌云,“你跑上来于什么?我警告你,你别想来浑水摸鱼。”

    司凌云厌烦地看她一眼,“那好,你继续跟她打,打到够弄出官司的程度再找我。就算是我爸爸的烂账,我也没有一定要管的瘾头。”

    “司小姐,别走。”闻洁失去平素的镇定,一把扯住她,附在她耳边轻声说,“那女的是王总的老婆,来找董事长告状,说王总……跟张总有那个……那个……董事长和张总都出差了。我没办法,只好找你。”

    司凌云着实大吃一惊,她上楼以后的第一反应是父亲为老不尊,又惹下了风流债,看这女人其貌不扬,不免还嘀咕他一向没节操不说,眼光还每况愈下,完全没想到她居然是王军的太太,更没想到她会直接闯到公司指证自己的丈夫与老板娘有奸|情。

    意识到自己已经没法抽身,司凌云一阵恼火,可又不便对闻洁发作,只得冷着脸谁也不看,冷冷地说:“叫王总上来,把他太太领走,家务事处理好之后再来上班。”

    闻洁为难看着她,小声说:“王总……也出差了。”

    这时王总的太太冷冷接话:“真巧,他们同时出差了。”

    “张总去了上海,”金亚兰叫道,“酒店还是我给她订的。”

    “王军去了深圳。不过,他们昨天晚上入住了香港的半岛酒店,出双入对,好不风流快活,这个差出得真有意思。司董事长如果还要给他们报销这笔差旅费,就实在太讽刺了。”

    “你血口喷人。”金亚兰再度勃然大怒。

    王太太哼了一声,“他们不是第一次借出差之名出去鬼混了,我有照片,有手机通信记录复印件,有邮件打印件,你想看吗?”

    金亚兰顿时被堵得说不出话来,下意识看向司凌云,司凌云暗暗叹气,和颜悦色地说:“王太太,你今天过来想必是有话要说,在这里拉拉扯扯没什么意思,不如进去坐下来好好说吧。”

    闻洁打开与司霄汉办公室相连的小会客室房门,金亚兰当仁不让先走了进去,大刀金马地坐到主位上。司凌云做个手势,王太太也进去了。她再看向闻洁,眼神锐利,“麻烦你也一起进去,反正这一场尴尬谁也休想逃掉。”

    闻洁赔笑说:“我会跟董事长如实工报,不会让你背黑锅的。”

    两个人走进去,只听金亚兰正在逼问:“你今天来到底想怎么样?”

    王太太并不理她,看着司凌云,“你是司董事长的女儿吧。”

    司凌云点点头,“王太太,你既然掌握了这么多所谓证据,又特意趁着他们都还没回就跑来公司,口口声声要求见我父亲,想必也不是打算认真撕破脸大闹一场图个痛快吧。”

    王太太上下打量她,干笑一声“跟聪明人打交道就是痛快。好吧,大家都有话直说。我跟王军结婚八年了,王军这人有很多致命的缺点,贪婪、经不起诱惑、自私、自以为是,可是他是我孩子的父亲,我不想闹到不可收拾的地步,只想当面跟司董事长谈谈,请他约束一下他太太的行为,这样对大家都好。”

    司凌云断然地说:“我父亲出差没回,就算他在公司,也不可能跟你谈。我也不想跟你谈下去。所谓证据,麻烦你交给他的秘书。你既然来,就应该知道这件事的后果,他会怎么对待他太太跟你没什么关系,你无须过问,但你的先生不可能再待在这个公司了。”

    “这个请你放心,我这辈子最后悔的事就是节衣缩食送他去读了个什么EMBA,现在巴不得他回外企老老实实当个白领。”

    司凌云知道,王军与张黎黎是EMBA同学,两年之前毕业,在张黎黎的力荐之下,王军从外企辞职到顶峰来担任投资部总经理,不知道他们之间这种关系持续了多长时间。她眼神一瞟,意识到闻洁与金亚兰跟她一样,肯定也是在考虑这个问题,不免又是一阵厌恶。

    王太太从包里取出一个大信封,递向司凌云,司凌云抱着胳膊站着,很本没有接过来的意思,金亚兰倒是迫不及待伸出手便要去抓,王太太却一转手塞到闻洁手中,一边嘲讽地说:“金主任,你不用抢,抢走也没用,里面不是原件,你要实在好奇,只管开口,想要多少,我可以给你多少。”

    金亚兰气得脸色铁青,但也没有再说什么。王太太背上包,“我希望等王军出差回来,能够以一个体面的、不妨碍他再找工作的理由从顶峰辞职。不然……”

    司凌云打断她,冷冷地说:“王大太,你既然还想挽救你的婚姻,就不用在这儿出口威胁。我希望贤伉俪以后能在家里把问题解决掉,这是你最后一次到顶峰来。”

    王太太刚走,金亚兰也抬腿向外走去。

    “金主任,留步。”

    她回头看着司凌云,满含敌意,“你想干什么?”

    司凌云反问她:“你又想干什么?”

    “不关你的事。”

    “如果你还想着通知张毅去恐吓或者打人解决问题,就关我的事了。”司凌云丝冷冷地说,“张毅去年背着打人的嫌疑去天津避风的事你没忘吧,他再来插手这件事,保不齐就能把自己搭进去。而且,王太太既然敢一个人跑来顶峰,一看就给自己留了后路,不是那种吓一吓就能搞定的胆小女人。你希望事情越闹越大,让我父亲和你家张总一样颜面无存吗?”

    金亚兰盯着她,好一会儿才咬牙切齿地说:“我就知道,你巴不得看张总倒霉。”

    “笑话,她倒这种霉,我能落着什么好?我爸如果赶走她,给我再娶一个更年轻的后妈回来,闹得满城风雨,也不算值得我开心的事吧。”

    这话让金亚兰突然燃起了一点希望,她脸上堆起笑,放软声音,“司小姐,你真是明理。我们商量一下,能不能把这件事按下去?就当什么也没有发生,我们三个人谁也不说。我保证,张总一定会好好感谢你们。”

    司凌云不屑地挥挥手,“我倒是巴不得没发生这种破事,可是麻烦你动动脑子想想,王太太都已经闹上门来了,就算我们几个一起装鸵鸟,她肯善罢甘休吗?”

    金亚兰再度不知所措了,“那……我该怎么办?”

    “王太太的要求你都听到了,马上打电话给你表姐,该怎么做,她比你清楚。”

    “可是……”她眼睛瞄向闻洁手里拿的大信封,“董事长就快回来了。”

    “所以请你抓紧时间,在张总拿出有效的处理办法以前,这个东西不会交到董事长手里。”

    金亚兰走后,司凌云与闻洁坐倒在沙发上,一时都不说话,最后还是闻洁先开了口,“谢谢你,司小姐。”

    司凌云瞟她一眼,“谢我什么?你可是答应了我,要跟董事长如实汇报哦。”

    闻洁有些讪讪,“你能这样不计前嫌处理这件事,实在是很大度。”

    “不用给我戴高帽。你本来就打算这么做,还特意拖我上来垫背,也算用心良苦了。”

    闻洁也并不否认,“司小姐,请别见怪,我真的是没办法了才请你上来。这女人有备而来,声称见不到董事长就不走,金主任的脾气,不能指望她灭火不说,居然一开口就要打电话叫张毅过来,我拼死拼活才拦住她。就算我有什么打算,可人微言轻,讲什么金主任也不会听。”

    程玥由秘书上位,之后对这个职位格外留意,闻洁能够担任司霄汉的秘书多年,自然不止相貌没有攻击性这一个长处。她做事细心周到,善于处理公司复杂的人际关系与各种突发状况,深得司霄汉信任,不像她自谦的那样人微言轻,司凌云来顶峰工作之前,程玥便特地嘱咐她,要对闻洁礼敬几分。不过闻洁的职位到底是秘书,碰上金亚兰这种仗着张黎黎撑腰,自认皇亲国戚,狂妄自大、没什么头脑的人,倒也确实无法可想。司凌云毫不客气地问:“你怎么不找我大哥过来处理?”

    闻洁勉强一笑,“我只好实话实说,司总万一介入这件事,那就更不可能灭火了。司机现在已经去机场接董事长,最多再过一个小时,他就会回公司。近一年里,为公司上市的事,他已经十分奔波劳累了。他一向最疼爱你,相信你也明白,以他现在的年龄、身体和地位,来面对这种情况真的不合适。”

    司凌云暗想,闻洁从来不多言多语,倒真是旁观者清,对他家情况了解得也许比她父亲还要清楚,难怪她父亲近十年时间没有换秘书了。她冷笑一声,“疼爱我?这个时候打亲情牌可不大合适。闻姐,你想按下这件事,动机无可厚非;你不想担责任,我也能理解。可是你跟了我爸爸这么多年,他对你信任有加,什么事都不瞒着你。你当然也应该想得到,以我跟张总的关系,你拖着我插手这件事里面去,肯定会有人认为我在兴风作浪。你再怎么维护董事长心切,也不应该当我是颗棋子,能够由得你随意摆布吧。”

    闻浩窘迫得一时语塞,停了好一会儿才说:“对不起,司小姐,我真的不想冒犯你。请你体谅我,我确实有一点私心。董事长再信任我,我也只是一个雇员,掌握老板娘的隐私又不愿意声张,对老板娘来讲,根本不足以约束她的行为。可你不一样,你是董事长的女儿,有处事的能力,镇得住场面,张总一向对你忌惮几分。要保全董事长的面子,不让情况继续恶化,我只能请你出面处理。如果以后有什么变化,我拍胸担保,我会在董事长面前给你作证的。”

    司凌云再怎么讨厌张黎黎,也不得不承认,她同意闻洁的说法。她父亲已经是一个67岁的老人,花心了一辈子,大概从没想过会经历老婆出轨的这一天,而且,绯闻一旦扩散开来,只能成为他人茶余饭后的谈资。无论是顶峰,还是司霄汉,都确实出不起这个丑。

    这时闻洁手机响起,她看看号码,苦笑一下,“张总打过来了。”

    “她的效率倒是很高。告诉她,她立刻跟王军断绝来往,王军马上从顶峰辞职,这两个条件没价可讲。不然……”

    她耸耸肩,没再讲下去,闻洁显然明白她的意思,马上点头同时按了接听键,开始与张黎黎通话。她清楚知道,这件事她已经不可能脱了干系,也懒得再摆出回避的高姿态来。她走到窗边远眺,司霄汉这间办公室位于顶楼,有绝佳的朝向和视野,与她那间狭小的办公室看出去的感觉完全不同。

    闻洁平和的声音从后面传过来,她讲话果然十分有技巧,用词谨慎,语气始终不卑不亢。

    “……这一点请您放心。司小姐十分明理,同意以大局为重。”

    “我对这件事没任何看法。”

    “我明白。”

    “好的。”

    “董事长应该快回来了,在您回来之前,我跟司小姐会守口如瓶的。”闻洁挂断手机,长吁一口气,“张总说她已经在去机场的路上,会搭最近的航班赶回来。这个信封怎么处理?”

    “不管我们看不看,张总都会理所当然认为我们已经看过。”司凌云淡淡地说,“不过我对偷情这种事没有研究的兴致。不管是送入碎纸机,还是锁进保险箱,随便你。”

    “留着是个祸患,可碎掉又有什么用?王太太手里有原件,只要还有什么风吹草动出现,就还是一个定时炸弹。”

    “那就是张总需要操心的事,希望她运气够好。”她看似随意地问,“闻姐,如果这种事情出在你家里,你会怎么处理?”

    闻洁一怔,随即笑了“我父母不算典型的恩爱夫妻,不过吵吵闹闹也过了一生,现在他们结婚34年,越来越相互依赖,我实在想象不出他们哪一方能给我这种震撼。”

    “说起来,生在我们这种家庭还真是幸运,不需要任何想象力,就能体验各种震撼。而且,”她似笑非笑地看着闻洁,“别人认为,我们是跟他们不一样的怪胎,理所当然就有处理这些震撼的能力。”

    “对不起,司小姐,我真的……”

    司凌云举手止住她,“没什么,随便发发感叹。既然你恭维我有处理事情的能力,我再客气就未免虚伪了。有什么问题,请及时跟我沟通。”

    王军突然放弃大好的上市前景与将要到手的股权预期,提出辞职,事前毫无征兆,顿时在顶峰引起了不小震动。不仅各个级别员工私下议论纷纷,做出各种猜测。司霄汉也措手不及,将王军招至办公室长谈。

    没人知道他们的谈话内客,但王军显然去意已决,谢绝了挽留。他从董事长办公室里出来,便到了司凌云办公室,“司小姐,董事长说你这里有一份协议需要我签署。”

    司凌云将事先打印好的一式两份《离职竞业限制及保密协议书》递给他,他逐字仔细阅读着,虽然极力控制表情,但偶尔抽|动的面部肌肉、牙咬得紧紧的下巴还是流露出了内心的不安与焦灼。

    “司小姐,我希望你明白,我在顶峰工作期间,从来无意与你作对。”

    “工作就是工作,已经发生的事就算掺杂了某种私人恩怨,也是你的私事,与我无关。”

    “董事长一再挽留我……”

    司凌云毫不客气地打断他,“王总,我们再谈这个就没意思了。”

    “我没别的意思,只是想说董事长认可我在顶峰的工作,完全没有提到要我签这种协议,你何必这样为难我。”

    “职责所在。王总以前在外企做过,不至于连这一点都不能理解吧。”

    “司小姐,你拟定的条款把竞业限制的范围放得这么宽,几乎堵死了我的大半出路。”

    “顶峰目前正处于一个微妙的时期,不用我解释,王总也应该知道这些条款都是必要的。坦白讲,我拿出来的最初方案比这个协议要严苛得多,不过董事长考虑到王总对于公司的贡献,愿意就竞业限制这方面给予你一定经济补偿。”司凌云面无表情地说,“个人认为,这个协议对你而言十分合理,比你应得的要优厚很多,你没理由再讲条件。”

    王军思索再三,颓然取出签字笔,草草签下名字,拿了其中一份,站起身来,“司小姐,顶峰现在风光无限,不过实际是怎么一个局面,投资部工作艰难到什么程度,都是一般人难以想象的,董事长最清楚这一点。也许我走之后,你也会了解到这一点,祝你好运。”

    “再见,王总,临走之前,我也有一句忠告,外面天地广阔,有些面不必再见,对大家都好。”

    接下来董事会商量新的投资部总经理人选,出乎所有人意料,张黎黎提议,由司凌云接替这一职务。

    “包括爸爸在内,所有人都很吃惊。”司建宇开完会后,直接到司凌云的办公室,向她透露了会议内容,“不过张总列举出的理由倒是让人无法辩驳。她说你有能力、有想法,年初提出的分析巨野股本结构的报告显示你对于投资十分有钻研,加上学的又是法律专业,将来处理起顶峰上市方面的业务更为有利。”

    司凌云有些惊奇,她当然知道张黎黎必定会以某种方式跟她讲和示好,可没想到下的居然是如此重本。

    “爸爸没说我早晚要嫁人,不适合这份工作吗?”

    司建宇哈哈一笑,“你了解他,他确实有些老脑筋。不过我也支持这个提议后,其他董事没有反对意见,他倒是没再说什么了。”

    “谢谢大哥。”

    司建宇随随便便地说:“跟大哥客气什么。凌云,我相信你完全能够胜任这个职位。只是你要有足够心理准备,买壳计划已经箭在弦上,你的压力会非常大。”

    “我明白。”

    司建宇走后,司凌云关上办公室门,将转椅转到对着窗子,开始琢磨着这件事。

    张黎黎的这个举动,她不能说完全意外,但多少有几分说不出的滋味。

    她按下张黎黎与王军的偷情事件,并不借机大事张扬报复,当然不是因为心胸宽广一念仁慈,只是纯粹站在为父亲、为公司考虑的角度,权衡利弊后做出选择。一旦因此事而获利,她不免要踌躇随之而来的后果。

    回想王军临走时说的那番话,她几乎可以断定,张黎黎的这个举动是他们两人商量后做的决定。目前公司内只有她与闻洁知道张黎黎的秘密。张黎黎能够与闻洁达成某种默契,却绝对不可能放心任由把柄一直握在她的手中。闻洁也正是看出了这一点,才拖她出面,借以震慑张黎黎。此次张黎黎大手笔示好,更像是一个烟幕,而不是就此签订了永久和平协议。接下来她会怎么做?

    所有引而不发的秘密都是一个双刃剑,不管各自拥有什么立场,一旦保守同一个秘密,就不可避免地有了同谋的意味。如果有朝一日司霄汉知道真相,会怎么看待他女儿在此事中扮演的角色?

    以司建宇细密多疑的了性,明明怀疑张黎黎促成妹妹升迁的动机,进而怀疑两人之间会有交易,却只字不问缘由,又隐藏着怎样的心思?

    手机响起,司凌云顺手拿起来接听。

    “司总,祝贺你。”傅轶则带着调侃的声音从话筒中传来,“希望我是第一个打电话向你道贺的人。”

    “你该不会窃听顶峰的董事会会议吧。”

    他哈哈大笑,“那倒不必,建宇兄告诉我的。很明显,他觉得我身为你的男友,应该早些知道这个消息。我过来接你吃饭庆祝,怎么样?”

    “我突然很想喝酒。”

    “那就更没问题了。”他稍稍放低声音,“我得承认,我一直想念你喝醉后的样子。”

    放下电话,她嘴角上扬,心想,被搅得如此患得患失、心神不宁,她还真是需要一个放纵的夜晚来安抚一下自己。

    傅轶则接司凌云去她喜欢的意大利餐厅吃饭,配合菜式点了香槟,然后去高翔的酒吧,品尝他新进的一批红酒。

    高翔也过来举杯祝贺她升职,傅轶则开玩笑地说,“我揭露一下,老高这个祝贺是纯礼节性的。他最老派,一向说女人在职场上充当女强人是最恐怖的事情。”

    司凌云被逗得失笑,“这很像我爸爸会说的话,不过比他来得委婉一些。”

    高翔也并不窘迫,坦然地说:“轶则存心歪曲我的意思,我没反对女人当女强人,只是说有些女人为了证明自己的能力,竭力表现得比男人还男人,是一件很可怕的事情。”

    傅轶则拍他的肩膀,“老高,你就承认了吧,你明明就是一个无可救药的大男子主义者,不用掩饰了。”

    “好吧。”高翔摊手,“既然这样,我也揭露一件事,凌云,轶则这个人表面尊重女性,其实一向被女人宠坏了,他的大男子主义可不下于我。”

    司凌云喝了一口红酒,笑眯眯地说:“我向你们透露一个属于女人的秘密吧——适当范围内的大男子主义,并不会让女人反感,因为这让你们看上去有些孩子气,更有趣更好玩了。”

    傅轶则与高翔一怔,随即不禁相顾大笑,高翔笑着摇头,“轶则,这调皮女孩子,只有你消受得起。”

    从高翔的酒吧出来,傅轶则带司凌云回家,让她品尝他带回来的苏格兰威七忌。

    她已经有了七分醉意,看什么都有些飘浮不定,扶着头说:“再喝可就真醉得不可收拾了。”

    “我见过你半醉,非常迷人,非常想看看你醉到不可收拾是什么样子。”

    “一般酒鬼是什么样子,我也不会太出奇。大哭大闹,扯着你唠叨了没完,呕吐……你会后悔让我喝这么多的。”

    “呕吐这一环节可以省省,来吧,对着我唠叨,回忆童年,小伤感小烦恼都倒出来,鼻涕眼泪往我身上擦,我不介意。”

    她扮了鬼脸,“太恶心了。”他给她倒了一小杯威七忌,把着她的手,晃动杯内琥珀色的液体,嘱咐她,“先喝一小口,含在嘴里慢慢感受,真正的好酒,接触到口腔不同部位香气是变化无穷的。”话音未落,她已经挣脱他的手,举杯一饮而尽,他笑得靠到沙发上,“你真是半点不肯敷衍,不耐烦就是不耐烦。”

    “要做功课才喝得出妙处的酒太麻烦,所以我宁可喝啤酒。”

    “有些乐趣,就在品尝的过程中,轻易放弃岂不可惜。”

    “太累了,我想睡觉。”

    “喝多了去睡是最无趣的酒鬼,过来,陪我跳舞。”

    音乐响起,仍旧是LeonardCohen的CD,司凌云靠在傅轶则怀中,缓缓随他的步子进退。

    “你到底有多喜欢这老男人,听了这么多年,家里、车里都是他的CD。”

    “证明我其实是一个很长情的人。”

    “不过是证明你还记得你那个喜欢听J'raYouMan的女朋友吧。”

    “我真不记得以前跟你坦白到了这种程度。不过,给我留下最深印象的女孩子是你。”

    “进一步证实了我的一个判断:审美偏执跟感情执着其实是两回事。”

    他将她的头按在胸前,她听得到他在闷笑,“继续,继续。”

    她喃喃地说:“奇怪,我今天才注意到,这个水晶吊灯是复古烛台款式,内侧的花纹非得站在正下方才能看清楚。设计这个产品的人把心思用一般人不会留意的地方,是怎么想的。”

    “还注意到什么以前忽略的细节没有?”

    “你今天下班之前刮过胡子。”她伸手摸一下他的下巴,“须后水的味道我喜欢。”

    他低头看着她,“还有呢?”

    “记得我跟你说过的那起债务官司吗?一审输了,我得催白律师和小伍准备上诉材料。”

    他似乎又有些被逗乐了,却没有笑出来,“原来喝酒能喝成发散性思维。不过把输掉的官司记得这么牢,违背了喝醉放松的初衷嘛。”

    她的思绪并没有就此停住,突然又问:“你有没有偷情的经验?是不是很刺|激?”

    他做严肃状,思索了一下,“这不是预备翻旧账跟我大闹吧。”

    “你怕我闹吗?”

    “我倒是很想看看你会怎么闹。好吧,我招认,几年前我跟一个有男朋友的女孩子来往过,站在她的立场上,能算偷情吧。刺|激?我猜是有的,所有禁忌都会带来刺|激与快乐。不然不会有那么多人飞娥扑火乐此不疲。”

    她似听非听,抓不住重点,也忘了为什么问那个问题,“小峰跟他的女朋友还是那么要好,也许世界上真的有一部分人是幸运儿,能够享受到没有猜忌,没有疑问的爱情。”

    “你认为我们之间的关系并不算美好,对吗?”

    她哧哧笑了,手指卷着他的领带,“不,没什么不好,各怀心机也不耽搁享受当下。”

    “你认为我的心机是什么?”

    “你心思太复杂我不会费神去猜。”

    “如果我明明白白摆在你面前,你也会拒绝去看的。”

    她茫然看着他,“可是……你要我看什么?”

    他也看着她,时间长得足以让一个因酒精作用反应迟钝的人开始不安起来,他突然摸摸她的脸,柔声说:“算了,把你灌醉了再跟你讲道理,真是活见鬼了。”

    她没有说话,随着他缓缓而舞,越过他的肩头,出现在她视线内的,是落地长窗外的满城灯光,酒精让一切变得迷离恍惚。来日或许茫茫,可是此刻贴着她头发的嘴唇足够温柔,搂在她腰际的臂膀足够坚实,她没有更多要求了。

    小伍打电话到司凌云的新办公室,“司小姐,我这里有一位姓陈的小姐想要见你,她说她是宜园园林公司的会计。”

    “让她上来吧,谢谢。”

    过了一会儿,一个穿长袖T恤牛仔裤的圆脸女孩子走了进来,她大约24、5岁的样子,个子不高,神情有几分拘谨,司凌云马上认出,她曾在宜园的林场见过这女孩子,当时她向她问路,对方态度算不上友好。此时只见她一双圆溜溜的大眼睛迅速四下一转,打量眼前这间宽大的办公室,同时努力保持着不动声色。

    “请坐,陈小姐,有什么事吗?”

    那女孩子没坐,而是打开斜背包的拉链,从里面取出五扎人民币,放到她面前的办公桌上,然后如同背诵事先写好的讲话稿一般有板有眼地说:“司小姐,顶峰财务部门通知我公司过来结账,我们才知道,之前你私人代为垫付了一笔五万的货款,阿恒让我过来把钱还给你,并且代他向你说一声谢谢。”

    司凌云又是好笑,又不免有点好气。她升职之后,财务部汪经理几乎马上打电话给她,毕恭毕敬地工报,按张总的指示,已经结清了宜园园林的货款。她对曲恒会第一时间还钱给她并不意外,但完全没有想到他会让会计来还。

    “请司小姐点一下钱。”

    “不用了,谢谢。”那女孩子拔腿要走,她叫住她,“请等一下,陈小姐。”

    陈小姐站住,“什么事?”

    “请坐,我有事请教。”司凌云暗暗被她那副警觉的样子逗乐了,保持着不动声色,指一下宽大的办公桌上放的那盆豆瓣绿,原本翠绿的叶子有些黯淡,甚至软垂了下来,“我搬到新办公室后它就变成这样了。麻烦你给我看看,它出了什么问题?该怎么补救?”

    陈小姐看看她,又看看那盆盆栽,坐了下来,“这盆豆瓣绿,是阿恒送你的吧?”

    “没错,是他送的。”

    她绷着脸,简单地说:“看样子好像是培基质水分过多,致根垄腐烂。难道他没教过你怎么养护吗?你这段时间最好暂停浇水,只保持叶面温润没有灰尘就可以了。”

    司凌云一向严格按照曲恒的指示浇水,现在只能推测大概是她的新秘书小周过度热热心,浇水过于频繁了,她点点头,“好的,谢谢你。你在宜园工作了多久?”

    她瞪大眼睛,那样子活像一只背部毛竖起、警惕性极高的猫,“我一毕业就进宜园工作,已经四年了。”

    “这么说,阿恒从广东回来开园艺公司,你就开始为他工作了。”

    “对。”

    “阿恒的母亲现在情况怎么样了?”

    “她又住院了。患扩张型心肌病的病人受不了炎热和低气压,一入夏会特别难熬,没办法。阿恒给她请来了国内一位知名的专家会诊,结论还是在心脏移植前只能保守治疗。”

    司凌云闲闲地问:“宜园成立这么久,难道业务一直局限在植物租摆吗?明摆着利润有限。你们有没有为房地产项目做过配套的园艺施工?”

    “当然做过。”陈小姐看上去有些悻悻然,“我们的园林设计和施工水平都很不错,如果不是受资金问题困扰,本来可以接到一些很大的项目的。”

    “那好,”司凌云扯下一张便笺,写了李元中的名字和手机号码,递给陈小姐,“这位李元中先生是顶峰地产公司的常务副总,手头正好有一个小区绿化项目准备招标,我已经跟他打好了招呼,你直接找他,只要报价合理,就可以接下来。”

    陈小姐看看纸条,再看看她,一副迟疑不决的表情,停了一会儿才开口,“我不知道阿恒会不会接受。”

    “他又不是傻子。有生意做凭什么不做?”

    “他知道那五万块钱是你垫的,就发了好大火,怪我没查清楚顶峰到底结账没有。”

    司凌云诧异,又忍不住好笑,“真看不出来他这么暴躁。”

    “不是,他人很好很温和的,我工作这么久,还是头一次看他发火。”看得出陈小姐非常维护曲恒,马上为他辩护。

    司凌云再也绷不住笑了,心想,看样子这女孩子是喜欢曲恒的,不过她并不准备将话题扯远,“既然他这么明理就好办了。你告诉他,生意就是生意,他的报价合理才可能接到合同,只要验收合格,以后肯定不会再出现拖欠货款的情况。”

    陈小姐看上去神情更加复杂,好一会儿没说话。司凌云有些不耐烦了,“就算阿恒淡泊名利,觉得公司发不发展都无所谓,他母亲的病总是需要用钱的吧,你愿意眼看他继续为手术费发愁吗?”

    司凌云的话似乎说中了陈小姐的心事,她挣扎了一下,点头承认,“阿恒的妈妈病情复杂,他这几年为了给她治病,花了很多钱,几乎赔上了所有利润,公司错失了很多发展的机会。如果要动换心手术的话,确实还需要一大笔钱。”

    “那你还犹豫什么?”

    “这件事你为什么不直接跟阿恒说?”

    司凌云一歪头,“你要想让我直接跟他说,也不是不可以。不过我对他可不会有对你这么好的耐心。他如果跟我玩发火玩矫情拒绝,我立马不会再管这件事了。你自己决定,我不勉强你。”

    陈小姐显然没想到她说话如此干脆,一时更加犹疑不决了,眼睛转动着,“如果……如果我不提是你介绍的关系,你会介意吗?”她小心地补充道,“我真的不是故意想把接到业务说成是我的功劳,只是阿恒这人,有时候有些莫名其妙的固执。”

    司凌云想,幸好她的出发点无可指摘,不然面对如此单纯的女孩子真有胜之不武的感觉,“完全不介意。我肯定不会跟他提起这件事。”

    “那……谢谢你了。”

    “别客气。”

    她站起来转身要走,突然又停住,“你们……我是说你跟阿恒,认识很久了吧。”

    她点点头,“对,的确很久了。”看看那女孩子的眼神,她生出一点不忍,微微一笑,“我们只是关系不错的老朋友而已。”

    陈小姐的脸蓦地一红,什么也没说,转身便匆匆走了。

    司凌云有一点说不清的情绪。

    当然,用“老朋友”来定义她与李乐川、卢未风、曲恒之间的关系完全没有任何疑问。只是经过在Forever酒吧的那个晚上以后,她跟曲恒的关系似乎已经到了一个尴尬的地步,他甚至再不肯直接跟她碰面,而她看到豆瓣绿出现问题,也没有马上打他电话求助。这种心照不宣的相互回避,更确证当晚并不是她一个人多心了。

    司凌云的目光从那盆豆瓣绿移到旁边一个相框上。

    前几天傅轶则来接她下班,顺便参观她宽大通透的新办公室,“不错,比楼下那间挤进两个人就关不上门的小办公室像样得多了。只是装修很刻板,没有个人风格,跟你不大搭。”

    这间办公室原本属于王军,司凌云也不喜欢里面的装修风格,但她的升迁来得太突然,她不想在顶峰内引起更多人注目,所以不准备大动干戈重新布置,只让行政部门拿走了一幅古怪的油画作品,更换了座椅,然后订几盆绿色植物送了上来。

    “这个送你,算是升职礼物。”

    傅轶则突然取出一只Tiffany的银制相框,放在了办公桌上,相框里面镶着两人在高翔酒吧内参加一个活动时摄影师抓拍到他们对视瞬间的照片。

    她先是惊讶,然后笑着求饶,“我带回家摆在床头柜上每晚看不行吗?”

    “驳回。”

    “喂,讲讲道理好吗?这间公司里除了偶尔几个当爹妈的摆摆孩子的照片,真没人公然秀恩爱。”

    “我不认为摆上与未婚夫的合影会影响你的专业形象。”他这个开玩笑的口吻里别有深意,她再也没法说什么了。

    她小心地将照片朝自己摆放着,不过多少还是有影响的。进她办公室的人,无论谈的什么公事,都会忍不住朝相框多看上两眼,胆子稍大的会找个借口绕过来看看照片。而秘书小周是差不多与她同龄的未婚女孩子,对这个合影尤其感兴趣,只要她语气稍微轻松,那女孩子就不自觉想将话题带到私人性质上面,她只得正色敛容,不再开任何玩笑,弄得小周多少有些战战兢兢。

    此时看着这张照片,更提醒了她,在27岁这个年龄,有了固定的男友,并且差不多接受了他的求婚,哪怕她对他们之间的感情极其不确定,她也不应该再去对某个莫名其妙的瞬间刨根问底。

    她将办公桌上的五扎钞票放进抽屉内,准备下班时拿回家还给程玥。至于曲恒,她想,他们认识了那么久,但真正谈得上友情,应该始自阿风家的楼梯间,她将头靠到他肩上,而他默然安慰她的那一刻。如果不明不白在同样的地方结束,注定只能关进记忆的抽屉,也没什么可遗憾的。

    重新将注意力拉回到工作上以后,司凌云马上推开了所有个人情绪。

    正如司建宇提醒的那样,她现在面对的局面,远比她想象的要艰巨得多、复杂得多。投资部的工作千头万绪倒是其次,她首次接触到顶峰的真实财务报表,理顺所有数字以后,就有些被吓到了。

    表面上看,顶峰一切正常,一度紧张的现金流也不存在问题,土地储备更是创了历年最高纪录,达到了近400万平方米,按一天天飞涨的地价估算,这是一笔巨大的财富。但在这个数字背后,拖欠未缴的土地出让金同时达到了一个惊人的金额。

    照她的推算,就算目前所有在售项目销售顺利,也只够铺开买壳需要的资产置换计划。而且这一切都建立在一个前提之上:资金回笼顺利,资金链保持正常。要在有限的时间里控制变数,抓紧完成上市圈钱,简直是在走钢丝,或者更准确地说,是在赌博。

    司霄汉天生便是一个敢于冒险投机的赌徒,尽管文化程度不高,却有一份无人能及的胆识气魄。他当年从街道小厂辞职出来,从微不足道的小生意做起,拒绝平稳赚钱的机会,投身不被人看好的房地产,每一步都多少带着赌博的性质,一直不改本色。他跟司凌云说过他没有留退路的习惯,现在看来,他确实说到做到。

    只是这一次豪赌上市,压上的赌注实在太大——顶峰已经没有退路可言了。一想到这一点,司凌云便感觉到无形的压力。她研究着手头文件和所有能找到的相关案例资料,力图将王军写的计划做得更为周全。

    秘书小刘过来敲门,问她还需要什么。她看看表,才知道早已经过了下班时间,“以后到时间你就可以下班,需要你加班的话,我会提前交代。”

    小刘求之不得,马上走了。她继续工作,实在头昏眼花之后,便起身踱到窗前看着远方,舒缓疲惫的眼睛,后面响起敲门声音,她回头一看,是司建宇,他还是头一次到她的新办公室来。

    “大哥,请进。”

    “本来我已经下楼到了停车场,回头一看,你这一层,只有你办公室还亮着灯。”司建宇语气十分关切,“我特意上来看看,凌云。工作认真是好事,但不能太拼了。这样下去,你会撑不住的。”

    “我知道。不过过两天就要跟爸爸一起出差,得赶着把资料准备好。”

    “跟巨野的谈判一旦展开,你肯定会经常出差,还是抓紧时间回去陪一下男朋友。”司建宇也注意到她桌上的那只框框,“不然轶则该有意见了。”

    对这个打趣,她勉强一笑,“大哥,其实我正好有问题想问你。”

    “你说。”

    “为什么公司从去年开始拖欠了这么多土地出让金?会不会有什么问题?”

    司建宇对这个问题回答得毫不为难,“凌云,你到底对地产开发的环节不够了解,开发商推迟上缴土地出让金是业内公开的秘密。有的小地产公司甚至只在竞拍前缴一个拍卖保证金算数,房子做完也没交齐土地出让金,一直没办法获得土地证。我们公司还算规范,拍卖成交后,至少都缴了40%以上款项,到开盘销售得差不多,就去补齐余款,这样对于资金周转更为有利。”

    “可是积欠的数目实在太大。万一国家地产政策有变,严格按照规定清理起来,仅仅滞纳金就很可怕。”

    “有关部门对于大地产公司都有优惠政策,整治一般会集中针对那些小公司小项目进行,你看报表上的数字大,也只是因为公司去年到今年都只增加土地储备,没有投入开放造成的,等顶峰上市之后集中展开开发,就不成其为问题了,不用担心。”

    尽管司建宇口气十分肯定,司凌云仍然没法被说服,怔怔出神。司建宇却笑了,意味深长地说:“凌云,你现在多少能体会到我为什么焦虑了。想不被焦虑压制,就必须尽早可能掌握主动。”

    她能听出言外之意,可是无法回应,“大哥,你现在身体看上去好多了。”

    “是啊,医生也是这么说。”司建宇呵呵一笑,似乎不愿意再谈这个话题,“我先走了,你也早点回家。”

    她送他到门口,正要回到办公桌前,又猛地停住,回头看着他的背影。他正顺着走廊向电梯走去。她突然意识到,一个人控制面部表情与言谈也许不难,可是要将整个身体语言都控制到正常状态就不容易了,司建宇看上去精神不错,差不多已经接近去年她刚入职时挥洒自如指点她的模样了。可是一旦从后面看去,他身影与步态都控制不住地显得凄凉、疲惫,仿佛一个负重远行的人,强打精神,却看不到道路尽头,只得拖着步子踯躅而行。

    她现在完全理解了这个大哥被巨大压力催生出的焦虑症并不是那么轻易能消除掉的,同时不得不想,她并不见得比他有更强的心理承受能力。哪怕整个顶峰里,只有他们两人能理解彼此,却依旧各怀心事,不能相互安慰。她下意识地挺直身体,同时努力提醒自己,保持判断力,将焦虑不安消化掉。

    汉江市的夏天出了名的炎热漫长,骄阳似火,热浪滚滚,空气仿佛可以直接点燃,持续的高温让人喘不过气来。司凌云一向讨厌本地这种气候,每每在这个季节便会变得有些无名的暴躁。但今年夏天,她几乎感觉不到天气的影响。大部分时间里,她都在不断地出差,有时是带着投资部工作人员,有时带着律师,有时是独自一人,还有一些时候,是与司霄汉一起。

    从第一次司凌云跟司霄汉去巨野集团开始,张黎黎便开始随同前往。她在与司霄汉结婚之初,对他提防得十分严密,但随着时间推移,生下儿子,坐稳太太的位置,而且在公司掌握着财政权,司霄汉也日渐老迈,到了理论上就算还能花心也不大可能玩出新花样的年龄,她就没有再这样贴身跟随了。司霄汉当然不免奇怪,她的解释则来得体贴又周到,“借壳谈判这事很操劳,你毕竟年纪大了嘛,助理哪里照顾得过来。”

    司凌云当然明白张黎黎防范她的用心,不过与巨野实业谈判借壳的过程确实十分艰难,她根本再没心情去理会继母那一点小心思,当然更不会点破。

    巨野有国资背景,因为经营不善,债务缠身,上市三年时间,便沦为ST股,公司董事长刘邦林更因此上了一个颇没面子的排行榜,被某本财经类杂志评为A股上市公司最差CEO之一。作为历史问题复杂的老国企来讲,公司业绩差到有退市危险,原因很多,倒也不是能全怪刘邦林经营无方,昏庸无能。相反,他十分老奸巨滑,难缠到了司凌云头痛的地步。恃这壳资源在手,股市题材炒作之下,巨野股价一天天拉升,他安然与顶峰讨价还价,各方大股东利益博弈更是暗流汹涌,让人应接不暇。

    这种情况下,司凌云几度觉得无望,可是司霄汉却没有任何气馁,总能提出新的解决方案来。而刘邦林也能够适时妥协,将双方带回谈判桌前。这两个人旗鼓相当的表现,让司凌云不得不暗自生出几分不情不愿的佩服。最让司凌云烦恼的不是谈判过程冗长曲折,而是满室缭绕的香烟。

    司霄汉烟瘾不小,刘邦林与他不相上下,而参与谈判的巨野工作人员更有好几个烟枪,他们根本不用征求在场女士的意见,一坐下便开始互相递烟点烟,一只接一只喷云吐雾。被这样熏上一天,晚上回到酒店,司凌云能嗅到自己头发与衣服内浓重的烟味。

    这一天的谈判好不容易有了进展,司凌云的头却痛了起来。她实在忍受不了,找个空子出去透气,信步转过巨野豪华写字楼的走廊,却一下停住脚步,只听拐弯处清楚传来张黎黎压得低低的声音。

    “……这边老刘已经松了口,明天召开股东大会,决定是否开始与顶峰重组,看几个大股东的意思,通过是没问题的。你抓紧时间把那笔刚筹到的钱进货,我预计在停牌之前还能有起码两个涨停。”

    停了一会儿,她突然问:“你确定公布重组消息后巨野不会停牌太久吧?”

    又是一个暂停,她轻笑,“我知道,放心。这个账户千万不能让你那个神经病老婆知道。”

    “嗯,我大概要待到后天回来,好了,我先进去了。”

    张黎黎回头,正好与司凌云面对面碰上,她一惊,还没来得及调整好面部表情,司凌云瞟一眼她仍握在手里的手机,似笑非笑地说:“我就不用问张总刚才在跟谁通话吧。”

    张黎黎刚一张嘴,司凌云抬手阻止住她,“不必跟我解释。我只关心一个问题,这次巨野股票的异动如果到了引起媒体或者有关部门注意的程度,帐还能算到我头上来吗?”

    张黎黎总算恢复了镇定,挤出一点笑意,“不要大惊小怪,我承认我入了一点巨野的股票,不过这有什么。”她向会议室方向努努嘴,“刘董事长和巨野各位大股东对于股价的贡献是你想象不到的。”

    在漫长的拉锯性谈判过程中,刘邦林的反复无常与巨野股价起落不定之间的联系当然也让司凌云起过怀疑,她只能耸耸肩,“需要壳资源的一方是我们,起码我们必须尽力排除某些人为因素。就这么简单。”

    她不想再说什么,转身要走,张黎黎叫住了她,“等等,我希望我们能好好谈谈。”

    一天会议下来,例行的晚宴时间到了,司凌云提前告退回酒店休息,洗完澡后,精神稍微恢复了一点,打开笔记本电脑,看近几天巨野股票的走势,头几天都维持涨势,而当天早盘有大笔卖单将股票砸低,然后买单迅速进入,最后收在了接近涨停的位置,成交放大的十分明显。

    她从来不相信张黎黎会轻易与王军彻底断绝来往,由上午听到的几句话可以想见,他们之间不仅仅仍保持着联系,更在联手炒作巨野股票,试图借重组私下渔利——这才是她最不愿意看到的情况。她只希望她的警告多少能起到震慑作用,可是又想,股价走势如此怪异,她的这个想法未免太一厢情愿了。

    她正在沉思,司凌峰发来了视频对话请求,她一向都乐意跟弟弟闲聊,借以缓解过于紧张的神经,马上丢下手头的文件。

    “最近几个月你怎么总在出差,你应该多点时间陪男友才对。”

    她被弟弟这个老气横秋的忠告逗乐了,“不,我跟轶则都不习惯腻在一起的生活,谢谢你的关心。”

    “你们上次见面是什么时候?”

    “干嘛问得这么仔细?”她还是回想了一下,“好像是在机场,他回来,我离开,恰好碰上了。”

    司凌峰大摇其头。

    “你以后工作了就能理解了。”

    “你脸色不好。”司凌峰凑近屏幕看她。

    “我头痛啊。”

    “跟爸爸出差一定很紧张吧?”

    “有什么紧张的。可能是空调吹得太厉害,有点感冒了。”

    “我忘了,你从来不怕他。”司凌峰惆怅地说。“我每次跟他在一起就觉得不自在,讲过的话来来去去就那几句,大概十个手指就能数过来。”

    司凌峰出生时,顶峰的生意已经上了规模,司霄汉正当盛年,踌躇满志,与程玥的婚姻岌岌可危,一边为生意忙碌,一边无拘无束享乐,回家的时候少得可怜,对于这个儿子的出生比对当初对司凌云更加淡漠,司凌云能理解司凌峰对于父亲的感觉比她还要生疏。她安慰他,“没什么可遗憾的,小峰,我倒是头一次有了这么多时间跟他相处,可惜就算没有张总守在旁边,我跟他除了工作,也没有别的话可说了。”

    他叹一口气,“我将来要是有个孩子,一点不能像他那样当父亲。”

    “你自己还是孩子,我警告你,你可千万别急着弄出个孩子来证明你会是不一样的爸爸。”

    那边司凌峰默然,司凌云本来只是半开玩笑随口一说,这时倒有点儿起疑心了,“小峰,你在想什么呢?”

    “姐,我说了你别生气。”司凌峰迟疑一下,“我跟小艺……打算大学毕业后结婚。”

    司凌云吃惊之余,确实已经无名火起了。她强压着不耐烦的情绪,好声好气地说:“你们讨论这个为时过早了吧。你们两个都还不到20岁,好好恋爱,享受大学生活是正经。就算毕业了,也应该找工作开始上班,决定职业方向、未来做什么,这些都够你们操心的,何必非要马上结婚?”

    “小艺父母关系也不好,只不过维持着婚姻罢了,她跟我一样,很希望有个正常的家庭。”

    “我可不认为两个半大的孩子一毕业就结婚,甚至马上生孩子——”仅仅想到这一点,司凌云就皱眉了,“这样能算什么正常家庭?你们非把自己的生活搅得一团糟不可。难道她父母都不管管这个疯想法吗?”

    “她父母是赞成的。”

    她想想侯律师近来对她果然十分殷勤,原来不止是因为她得到升职,负责一个重要部门那么简单。

    “其实她父母的婚姻也是名存实亡。侯律师留在国内,声称等退休后才肯去加拿大。她妈妈很寂寞,说等我们毕业了,就可以结婚,跟她住在一起,。我们有了孩子,她也可以帮忙照顾。不会影响我们的工作。”

    司凌云又是吃惊,又是恼火,“侯律师想跟爸爸攀亲家也就算了,这老太太操心操得可真是又长远又周到,有事没事跟你们讲这些话,难怪你们两个傻孩子会动傻念头。”

    司凌峰好脾气地笑,“袁阿姨只比我们的妈妈大几岁,真不能说她是老太太。她对我很好,很照顾我,还说希望请你和妈妈过来玩,相互认识了解一下。可惜你这段时间这么忙,不如到圣诞节……”

    “打住,小峰。我没兴趣认识她。”

    司凌峰诧异,又有点儿受伤,“姐——”

    “小峰,我并不想表现无礼。你一个人在国外,能有人关心你的生活,我很高兴,也很感谢她。不过有一点你得明白,就算我们成长过程中缺乏父母的爱,可我们都已经是成年人了,不能抓住一点关心就马上感恩不尽不肯撒手。”

    司凌峰一下咬住了嘴唇,司凌云也觉得话说重了一些,向后靠到床头,努力将声音恢复到和缓,“我知道我讲这话显得有些冷血,但我得给你分析清楚,你女友的妈妈因为婚姻不和谐,想法已经出现了偏差,你和你的小女友受她的影响,才会有早早结婚的念头。以你这样善良的性格,就算将来有别的选择,也不肯辜负别人。现在草率做决定,只会把自己一辈子限制在一个框框里。”

    “这样过一辈子有什么不好?”

    司凌云被问住了。

    “你总当我还是孩子,认识更多人,见识更多世界之后,想法会变,会想要不一样的东西。”司凌峰轻声笑了,“其实我很早就知道,姐,我没有你聪明,也没有野心,没有远大的抱负,不打算像爸爸那样拼死拼活发财赚钱,扬名立威。家里的公司有你跟大哥就足够了。我最想要的,你知道是什么吗?”

    司凌云生气地说:“你跟农民一样,想要的无非就是老婆孩子热炕头。”

    司凌峰笑得前仰后合,顿时恢复了活泼大男孩的模样,“知我者,姐姐你也。”

    “去去去,你少跟我臭贫。对生活、对自己的要求这么低,难怪你现在居然就有点小发胖了。”

    “我哪有胖了,只是长壮了一点儿好不好?你没看过这边胖子能胖到什么程度,跟他们一比,我根本就是个瘦子。”

    “知道他们为什么会胖成那样吗?就是因为他们都过的你说的那种生活。”

    他依旧直乐,“他们只是吃多了汉堡而已。”

    “小峰,你知不知道人生长得很。最怕的就是单调乏味,而你说的那种生活,真的没有任何让人激动的地方。一天天重复下来,看似安乐,实际上无聊得要死。”她叹一口气,“好多人之所以放弃大好环境从国外跑回来,就是因为受不了那种生活。”

    “也有好多人留了下来,做一份平实的工作,按时上下班,回家陪太太做家务,种花、修剪草坪,自己动手修车,存够了钱去度假,生活得很充实很满足。”

    “这不是一个十九岁男孩子应该有的想法。”

    “非要我成天想着开公司赚大钱、到爸爸公司里挤走那些我不认识的兄弟,占更多股份、继承到最大份的财产才正常吗?”

    “那些本来就是应该属于你的。”

    “姐,你这话像是妈妈说的。”

    司凌云一下张口结舌了。

    “那也许是妈妈希望我过的生活,但肯定不是我要的。”

    司凌云没好气地说:“哎,你莫非是在影射我受了妈妈的影响,跟她一样贪图财产,目前过的生活没意义?”

    “不,姐,我怎么可能那样不知好歹。你进爸爸公司是为了我……”

    “小峰,以后别再说这个话了。”她打断他,“我真的并没有为你做什么牺牲。我得承认,我甚至是有些喜欢目前这种生活的,虽然有讨厌的地方,可是有刺|激、有成就感,不会让我觉得无聊。”

    “我说了啊,你一向就比我聪明能干,爸爸如果因为你是女儿就不重用你,那绝对是他的损失。”

    司凌云无精打采地说:“你少来哄我。”

    司凌峰对着她露出他招牌的微笑,拖长声音说:“姐,你是肯定不会嫌弃我没出息的,对不对?”

    从他是个小婴儿起,便无师自通地学会了这样对她撒娇,让她心甘情愿充当他的小母亲照顾他。哪怕他现在是个头早就超过她的大男孩了,她仍然没法抗拒他装可爱的样子,只得叹了口气,“我不嫌弃管什么用?就算爸爸儿女太多没空理你,妈妈也一定会嫌弃你的。”

    “反正她从来没满意过我,应该经得起再对我失望一次的。”司凌峰无可奈何地说,“我只是不想让你失望。”

    “实话实说,我是有点失望的。”可是她也说不清这失望是因何而来,扪心自问,也许她也不知不觉接受了时下通行的价值观,她补充上一句,“小峰,如果这真是你想要的,我也不会反对。”

    “你对我最好了。”

    司凌云按着隐隐作痛的太阳穴,没有吭声。

    “姐,你头痛的话,就早点休息吧。”

    这时门铃响起,司凌云让司凌峰等等,走过去从猫眼望出去,站在外面的竟然是张黎黎,一手扶着门框站着,她打开门,“有什么事,张总?”

    “在忙什么,凌云?”

    她看张黎黎面带红晕,说话之间喷出酒气,不免皱眉,“我正跟着我弟弟聊天呢。你要喝多了请回房休息,我可没有陪别人酒后真心话大冒险的兴致。”

    “我是喝了点酒,不过远远没醉。”张黎黎懒洋洋地说,“我们到楼下咖啡厅坐坐,我有点事跟你谈谈。”

    司凌云不想跟她谈话,但知道她大概确实有正事要说,只得答应,“我换件衣服,一会儿就下来。”

    司凌云跟司凌峰道再见,司凌峰再度叮嘱她早些休息,她点头答应,换了衣服下楼进咖啡厅,里面生意十分清谈,只零星坐了两三个客人。张黎黎正在讲电话,看她过来才收线。

    “唉,看你跟你弟弟聊天,我也忍不住打电话给天鸣。”张黎黎已经将她儿子司天鸣送去美国读中学,“你们姐弟感情真好。我一直觉得震寰一个人太孤单,可惜我跟你爸爸都过了再要一个孩子的年龄。”

    司凌云没有答话。

    “凌云,这段时间你辛苦了,你爸爸对你的表现也非常认可。”

    司凌云被她这个来得突然的标准继母腔调逗乐了,瞟她一眼,依旧一声不响地搅拌面前的咖啡,任由气氛冷掉。张黎黎呵呵一笑,“你是打定主意要给脸色我看吗?”

    “我只是不想跟你拉家常,你也最好不要勉强装出想跟我拉家常的样子,我们都会觉得不自在的。”

    “你跟你大哥完全不同。他恨我的程度绝对不下于你,可是他懂得隐藏他的个人好恶。在我们正式成为敌人之前,他用尽各种方法讨好我,跟我保持了相当长一段时间算得上完美的继母继子关系。就算反目,他也继续跟我维持表面上的礼貌周旋。你嘛,从踏进顶峰的第一天开始,就没打算做这个尝试,把不合作摆在台面上,更别提现在自以为捏着我的把柄了。”

    司凌云笑了,“张总,我可真没闲情跟你讨论该怎么相处。如果你叫我下来就是想谈这个,我看还是算了。”

    “那好,我们讲正事。我刚刚跟你爸爸陪着刘董事长和几个大股东吃完饭,他们还安排有娱乐活动,我就先回来了。看巨野几个大股东的态度,我想明天股东大会通过筹划重组决议的可能性很大。”

    司凌云对这个消息也并不觉得意外,“如果股东大会通过,就能够正式向证监委递交申请,公布消息了。至于重组方案,还得进一步磨合讨论。在这期间,最好不要出现意外情况。”

    张黎黎挥下手,“大家都心知肚明,公布消息这一步至关重要、可以说借壳上市就基本成了定局。”

    “张总特意第一时间来跟我分享这个好消息,真是周到。”

    “你再这么跟我针锋相对下去,未免孩子气。”张黎黎直视着她,“大家都是明白人,不如有话直说。借壳上市的事,你出力不少,可是以你父亲一向的老脑筋,一方面觉得自家人理应出力,另一方面又总觉得女儿总归会出嫁,未必会想到给你什么实质性的奖励。”

    她知道张黎黎说的是事实,“那又怎么样?”

    “我给你一个提议,请听好了。顶峰借壳上市成功之后,我会让董事长给你和你弟弟各一笔股份。之前不管发生了什么的事,我们都就此揭过,不必再提。同意吗?”

    司凌云也看着她,停了一会儿,微微一笑,“张总此举是想证明你对我父亲做任何决定都有着最终的影响,向我示威的意思大过示好吧。”

    “随便你怎么解读。”张黎黎也笑,“就算我一味示好,你也未必领情。各自亮出手里的牌,让双方利益最大化,不是更好吗?”

    “所以张总认为,这件事情里面,我们需要考虑的只是利益?”

    “我以为我们已经达成了默契,你不拿着亲情伦理的大帽子来谴责我,我当然也相应尊重你的智力,不假惺惺跟你演情非得已的苦情戏。”

    “默契?言重了。我们达成的只是一个协议,你遵守你的承诺,我遵守我的。我不费事去评价别人的行为,而且,”她懒洋洋地说,“以张总一向的行事作风来讲,谴责对你来说没意义吧。”

    “你到底还是忍不住要挖苦我了。司小姐,要不要也顺便评价一下你大哥背着老婆跟他那位新秘书鬼混在一起的事啊。”

    张黎黎显然多少受酒精影响,说起话来傲慢直接,司凌云一时为之愕然,只得仓促地说:“他的生活跟我没关系,当然,更不关你的事。”张黎黎欣赏着她的表情,哈哈一笑,“好吧,我们更直接一点,评价一下令尊一向对婚姻的态度还行。他最近一次搞大一个女孩子的肚子就在一年半以前,那女孩子年龄比你还小一点儿。我花了好大一笔钱,才算让她打胎走人,没给你再添个弟弟妹妹什么的。”

    司凌云胃里一阵翻腾,努力抑制住厌恶,冷冷地说:“你来跟我声讨我爸爸,就未免太可笑了。这么说吧,我对我爸爸这个人从来没有任何幻想。至于他对婚姻的态度,他的人品,应该是你从一开始就清楚并且欣然接受的,他做出什么样烂事来,你都不用在我面前表现一副惊讶兼委屈的模样。另外,我也真得谢谢那姑娘没像你当年一样执着,不然司家不免又得再换一任女主人,白白让坊间多些八卦。”

    张黎黎倒也并不动怒,保持着冷漠,“人人都有双重标准,涉及自己的亲人就更不必说了。我不怪你,不过我可真是烦透了你成天对我摆出一副居高临下的姿态。我不妨明白告诉你,王军已经摆平了他家那个疯女人,没有人证,又过去了好几个月,就算你跟闻洁想讲什么,我也没什么可怕的。我的提议不过是让大家都省心,放弃前嫌开始合作共赢而已。”

    “不管你觉不觉得多余,我都需要一个明确的保证,有些事情,不能再发生。”

    “司小姐,你明明不信任我,还非要我下这个保证,更多是想证明你对你父亲的关心超过对利益的关心吧。”她嘲讽地大笑,却将语气放得加倍柔和,“回去开股东会,我会正式提出给你们姐弟股份。大家彼此彼此,交易愉快。”

    张黎黎站起身,头也不回地离开。司凌云待她走了出去,才垮下肩膀,伸手托住脑袋,手指使劲按压着痛得要爆裂一般的太阳穴。她想,她过的这种生活其实根本没她向弟弟说的那么有成就感,如此的相互算计、各逞心机,甚至必须不时进行上不得台面的交易。浸润其中,她的某些言行甚至开始像她的母亲。也许像司凌锋那样单纯诚实的孩子,还是留在国外过简单、没有追求的日子比较合理。

    她的手机响起,是傅轶则打来的,“这次出差顺利吗?”

    “还好,就看明天的股东大会了。”

    “今天汉江市刚下了一场雨,气温低了好几度,夏天好像快结束了。”他低声笑,“你还要这样忙多久?”

    “那我可真说不好。”她的手指移到脑后,一路揉捏到酸痛的后颈,“我也希望明天股东大会能有一个结果。”剩下的话,司凌云没有讲出来:不然,不要说她吃不消,顶峰也拖不起了。

    各类财经类报纸差不多在同一天发出报道,ST巨野集团进行重大资产重组,股票于当日停牌。记者特别提到,巨野集团因连续数年亏损而沦为ST股票,此次停牌之前,重组双方都对谈判情况秘而不宣,但此前以地产为主业的顶峰集团试图借壳巨野上市的传闻不止一日,有消息称顶峰提前布局,已经通过某资产管理公司以并购债务的方式,购得了巨野7.4%的股权,成为大股东之一,虽然双方曾各自辟谣,但重组预期使得巨野股价稳步大幅上扬,近几个月来虽然一直表现坚挺,成为股民寄予厚望的黑马股之一。

    司凌云在出差回来的飞机上读到这篇报道,她的目光停在报道的最后,记者写道:耐人寻味的是,在巨野宣布停牌的前三天,股价大起大落,异动明显。明眼人一看可知,这种背离股票真实价值的上涨不是来自巧合。

    没有人会天真到相信巧合。合上报纸,司凌云看看前方一排坐的司霄汉与张黎黎,心想,除了当事人的小动作、各种机构进场以外,真不知道又有多少方方面面的投机客嗅到利益味道,闻风而至,可以赚得满盆满钵了。

    顶锋的高层都已经提前坐到会议室中,司凌云随着司霄汉、张黎黎走进去,除了司建宇以外,他们居然齐刷刷全体起立,并且大力鼓掌,司凌云被吓了一跳,可是看司霄汉春风满面,张黎黎镇定自若,她又不免自叹没有他们这份长期以来被雇员培养出来的淡定与受用。

    司霄汉十分乐观地通报与巨野谈判细节,声言按他的估计,最迟到今年年底,顶峰便能成功借壳上市,公司同时将出台高层管理人员持股计划,与大家“分享巨大的财富与公司灿烂的未来”。他一向便非常有感染力,现在情绪饱满之下更是如此,偌大一个会议室内,所有与会人员都面现亢奋之色——仍然只有司建宇是个例外。他看上去心事重重,面色阴郁,甚至没有勉强摆出一个礼貌性质的笑意,目光定在会议室的上方,没有看任何人。

    司凌云有说不出的担心,视线扫过全场,与张黎黎碰到一起,两人都若无其事各自移开目光。可是她心底已经没有任何开心的情绪。

    散会之后,她站起身正要下楼,司建宇叫住了她,“凌云,我有事情要和董事长谈,我希望你也能在场。”

    他的声音平稳冷漠。司凌云一怔,嗅出了危险的味道,而其他高层管理人员显然比她更敏感,除了司霄汉与张黎黎以外,他们全都加快脚步走了出去。她只得重新坐下。

    司建宇直视着司霄汉,“董事长,地产公司由我负责,集团就算要插手人事任免,也需要通过我。请你解释一下,为什么不经我同意,突然解除李元中的副总职务?”

    司凌云一怔,看向司霄汉,司霄汉十分平静,“李元中恃着资格够老,在公司里拉帮结派,多次抗拒执行我的指令,主管销售不力,业绩下滑严重,让他走人,是我的决定。”

    “业绩下滑——董事长应该不用我来分析现在的房地产形势给你听吧。所谓抗拒执行你的指令,就更可笑了,李总确实拒绝按照张总的意思,将地产公司账户内的所有款项划到集团账户里去,但那不是他自作主张,而是执行我的决定。”

    “划走款项是我的决定。买壳正式展开,集团需要调用这笔钱。”

    “董事长明确对我讲过,集团已经筹齐上市需要资金,我如果要做同仁里项目只能自己想办法,你不支持、不干涉我的行动。我签订融资协议弄来资金,启动项目,你却突然抽空我的账户……”司建宇的声音越拔越高,在这里戛然止住,会议室陷入一片死寂。司凌云只见他眼睛充血,衬衫被汗水浸透,脖子的青筋迸起,搁在桌上的手在微微颤抖。她充满不祥的预感,却不知道说什么才好。

    司霄汉的语气放得十分温和,“建宇,我刚才已经讲了,上市近在眼前……”

    “别跟我讲大道理。”司建宇勉力开口,声音变得沙哑低沉,“我不是那些需要你打兴奋剂鼓励的员工,司董事长。你许的愿很吸引人,讲的前景都很激动人心,可是同仁里项目停工带来的后果你理解吗?”

    张黎黎若无其事地插言,“凌云刚提交了新的报告,借壳计划需要这笔资金。顶峰现在最大的目标就是上市,所有的项目都必须无条件为这个目标让路。李元中自以为是,出言不逊,被免职是活该。”

    司凌云恼怒地刚要说话,司霄汉抬手制止住了她,“同仁里项目不是停工,而是暂缓进行。到了上市完成之后,所有的问题就都解决了。房地产公司仍然是顶峰集团最重要的子公司和最大的利润来源,重要性绝对不会降低。”

    司建宇已经没有在听司霄汉说什么,而是将目光转向司凌云,如同看一个陌生人那样看着她,“这么说,你也参与了划走我账上的资金。”

    “凌云,你最清楚我融到这笔资金的艰难程度,还有轶则对于资金使用附加的保证性条款。你应该知道把这笔钱划走,他可以拒绝支付下一笔资金,并且要求巨额赔偿。你居然还跟着一起算计我?”

    司凌云又惊又怒,“划走资金的事,我事先并不知情。”她看着司霄汉,“董事长,你……”

    司霄汉沉下脸来,“你们两个人,既是我的儿女,也是公司高层,一个负责房地产公司,一个负责投资部门,居然会分不清轻重缓急,为这么点事跟我争论不休。建宇,这件事就这么定了。凌云,你让投资部马上拿出详细的资产置换方案来给我。”

    他站起身,拂袖而去。张黎黎却慢条斯理地收拾着面前的文件,然后谁也不看,高跟鞋敲击着地板,款款走出会议室。

    “大哥,你……需要喝水吗?”

    司建宇冷冷地说:“放心,我预先服了药,不会在这里发作。”

    她看他虽然说话条理清楚,可是面色灰败,在冷气过分充足的会议室内仍旧不停流汗,不得不担心,只能再一次解释,“我真的事先并不知道这两件事。”

    “那你至少可以帮我说服董事长把钱划回地产公司账户,保证同仁里项目的运转。”

    “董事长既然已经做出了决定,我怎么可能说服他?”

    “你能开口,起码证明我不是一个人在这里争取。我越是努力,在他看来,越像是为自己的目的想阻接他上市的大计。”

    司凌云踌躇一下,“大哥,借壳上市的谈判进行得很艰难,对方提出的条件比之前预计的都高出不少,我相信爸爸也确实是需要资金才出此下策。”

    她的回答显然在司建宇预料之中,他看着她的目光已经没有任何温度,“他们许诺了你什么?加薪你肯定看不上。更高的职位?公司的股份?”

    司凌云如同被针刺了一下,她想辩解,却无法反驳他的指责,“太哥,随你怎么想,但借壳上市进行到目前这一步,如同箭在弦上,真的容不得有任何因素耽搁了。”

    “你们现在倒真是一个腔调,以为上市可以解决所有问题。可是同仁里这么大的投资项目损失不必说,带来的连锁反应波及之下,影响不可估量。我倒要看看,最后由谁来收拾残局。”

    “残局”这个词入耳惊心,司凌云皱眉,“大哥,我理解你的心情。你需要好好休息一下,然后我们再来商量怎么解决资金问题。”

    “谢谢你的理解,来得可真宝贵。”司建宇讥讽地说,骤然止住,站起身来,向会议室外走去。

    “大哥……”

    司建宇头也不回地说:“没什么可说的了。”

    司凌云回到办公室,心情沮丧,头重新隐约作痛起来。可是她根本没时间沉溺于这些情绪之中,她只来得及吃下两片阿司匹林,秘书小周便来告诉她,投资部的全体工作人员已经等着她过去开会。

    要交出完整的资产置换计划,而且要跟形成的借壳协议进行调整,需要布置的工作量十分巨大。等到会议结束,已经远远过了下班时间。司凌云这才意识到,傅轶则没有按约好的那样过来接她去吃晚饭。她拨打他的手机,过了好一会儿他才接听,“我现在在汉江心脏病医院。”

    “你怎么了?”

    “不是我,是你大哥心脏病发,被送来抢救,晓岚不知道怎么办好,打了我的电话。”

    “他现在怎么样了?”

    “还在急救室里。”

    “我马上过来。”

    汉江心脏病医院是国内最大的心脏病专科医院之一,司凌云进去以后,便有些搞不清方向了,抓几个护士问都不得要领,正准备再打傅轶则电话,却一眼看到司建宇的秘书小王坐在大厅一侧,连忙走过去。

    “司总在哪里?”

    小王一脸的失魂落魄,茫然地看着她,她不得不再次重复问题。

    “他在二楼,左边的第三急救室。”

    司凌云匆忙上楼,迎面看到的便是米晓岚正伏在傅轶则怀中痛哭失声,而傅轶则轻轻拍着她的背安慰她。司凌云吓得一下呆住,停了一会儿,声音颤抖地问:“大哥他……怎么了?”

    傅轶则轻声回答,“还在里面,不过医生说他已经脱离了危险,正在上心脏监护装置,可能过一会儿就能出来。”

    司凌云松了口气,同时有些恼怒,“既然大哥没事了,大嫂你何必哭成这样,吓死我了。”

    傅轶则摇头示意她别说话,然而米晓岚已经抬起满是泪水的面孔爆发了,“谁让你来的?你马上给我离开这里。”

    司凌云惊讶地看着她,尽可能把语气放温和,“镇定一点,大嫂。”

    “你破坏我跟你大哥的婚姻,想怂恿他出轨,跟秘书鬼混来羞辱我。现在你开心了,司凌云。你居然还有脸过来看他。”

    这出人意料的指责让司凌云失去了耐心,“你要撒泼也好,撒娇也好,都得换了场合,眼下你先生还躺在里面接受监护。你抱着别的男人哭也就罢了,无端端跟我吵什么?”

    “凌云——”傅轶则沉声喝止她,音量并不高,但透着严厉。他从来没用这种口气跟她说话,她一下抿紧了嘴唇。

    米晓岚看看她,突然重新伏入傅轶则怀里,抽泣着说:“轶则,请送我回去吧。我不想在这里受这种羞辱。”

    傅轶则仍旧轻轻拍着她,同时对司凌云说:“她现在情绪不稳定,在这里也帮不上忙,我送她回去。”

    司凌云的目光从他们身上移开,耸耸肩,什么也没说。等他们下楼,她顿然坐到靠墙的椅子上,还没缓过劲来,看到急救室门打开,条件反射地站起来。护士将司建宇从里面推出来,他仰躺着,面色苍白如纸,睁大眼睛张望,司凌云过去,他声音喑哑地问:“你大嫂呢?”

    她迟疑一下,只得回答:“她知道你脱离危险就放心了,冬冬也需要她照顾,轶则送她回去了。”

    护士将司建宇进入监护病房。医生问病人家属在哪儿,她连忙答应。医生疑惑地打量她,“送他来的那位王小姐呢?”

    “那是他的秘书,我是他妹妹。”

    “好,这里有些文件需要你签字。”

    她一边签字一边问:“我大哥现在怎么样?”

    “他已经脱离了危险,现在需要给他做24小时的心脏监护。”她略微放心,问:“他今年做过全面体检,排除了心脏问题,怎么会突然心脏病发作?”

    “病人在我们这边建了病历档案,有检查记录,肯定已经不是第一次发作了。”

    司凌云一怔,医生误会了她脸上的表情,安慰地说:“你也不用太担心,他的情况并不算很严重。”

    “他有焦虑症,一直在服用药物调节,对于心脏有影响吗?”

    医生十分有耐心地解释,“他上次来就诊也问了这个问题,甚至想停服药物。我告诉他,千万不能那么做。他表现出的心脏不适症状其实跟焦虑情绪反复发作有关,体内激素改变,导致左心室一块心肌变薄,局部血管痉挛,诱发了类似冠心病发作的反应,跟真正的心脏病还是有区别的。只是今天发作得太厉害,我们需要在完成心脏监护以后,再做一个详细检查。”

    司凌云点点头,“我明白了。”

    “只要心脏没有实质性病变,严格注意休养,心肌还是有恢复正常的可能。不过,”他含蓄地停顿一下,“一定要注意保持情绪健康,避免紧张、激动和焦虑。”

    她想想白天在会议室中那场争吵,只得苦笑,“我会劝他注意的。”

    司凌云一转头,发现小王在走廊一侧探出头来,被她看到,明显受了惊吓,局促地抓紧自己的皮包,却还是鼓起勇气走了过来,小声问:“司总怎么样了?”

    司凌云没想到她居然还留在这里,面无表情地上下打量一下她,“他已经脱离了危险。”

    小王吁了一口气,“哦,那就好。”

    “王小姐,麻烦你解释一下,你怎么会在这里?”

    她小声说:“我送司总来医院的。”

    “他在哪里犯的病?”

    小王没有回答,其实她也根本不需要答案。她一直待在办公室,如果司建宇在公司发病,不管是小王还是保安,都会通知她;如果他是在家里发病,不会轮到小王送他就医,米晓岚更不会这样歇斯底里发作。她想,原来张黎黎的那句嘲讽竟然是事实,她心目中忠实于婚姻、几乎是过于深爱太太、在意太太感受的大哥司建宇真的和他的秘书有了婚外情。

    她不打算追问细节,“王小姐,你看上去是成年人了,知道跟结了婚有孩子的老板发生私情意味着什么吗?”

    小王的眼眶中一下涌出大颗泪水,她嫌恶地摆手,“别在我面前哭。你明天一早就去人事部门办理辞职手续,自己从顶峰消失,我会让鲁经理给你多结半年薪水作为补偿。”

    小王面如土色,勉强开了口,“司小姐,不是你想的那样,我跟司总在一起不是为了钱。他很苦闷,压力很大,心里装满心事,没人可以讲……”

    “于是你怜悯他、给他安慰、充当他的红颜知己?”司凌云冷笑一声,“你逾越了,王小姐。在公而言,你只是他的秘书,需要时刻谨记工作范围包括什么不包括什么;在私而言,他有妻有子,就算婚姻有问题,也不是跟你玩婚外情的理由。请你现在马上离开医院。”

    “我看到他太太走了,至少我可以在这里陪……”

    “不必。他在接受心脏监护,有护士守着。”

    “司小姐——”

    “什么也不用说了。你应该庆幸是我来打发你,而不是他太太。不要再联络司总,不然,等着你的麻烦是你想象不到的。”

    小王终于“哇”地哭出了声,捂着脸匆匆跑走。司凌云也想离开,可是一时全身无力,筋疲力尽地坐到走廊长椅上,合上眼睛,用手指按压着太阳穴。

    “不用在公共场合把一个年轻女孩子弄得那么难堪吧。”

    一个低沉的声音从她上方传来,司凌云睁开眼睛一看,曲恒正站在她面前。她知道他大概看到了小王在她斥责下哭着离开的一幕,可是他的声音里并没有什么责备意味,她也根本不想辩解,“你要是看不惯,刚才就应该过来英雄救美啊。”

    他轻轻一笑,“我怕你会连我一起臭骂。”

    再怎么满腹心事,她也苦笑了,“看来我已经是一个很有威慑力的泼妇了。”

    他看看她,“你没事吧?”

    “没事。你怎么会在这里?”

    “我母亲在这里住院,接受心脏移植手术。”

    “啊,她现在怎么样了?”

    “按医生的说法,手术算得上成功,她现在生命体征平稳,应该度过了危险期。我刚过来看了她,正准备回家。你呢?”

    “我大哥心脏不舒服送过来抢救,不过已经脱离危险了。”

    “那就好。不过,”曲恒打量一下她,“你的脸色看起来很不好。如果你大哥有人照顾,你还是早点回去休息吧。”

    监护病房并不需要家属陪护,她留在这里也没什么意义,站起身,“走吧。”

    他们一起往外走,曲恒突然说:“凌云,那个小区园艺绿化项目,谢谢你。”

    她带着点揶揄地笑,“你的小会计到底还是跟你说了啊。”

    “小蓉从来不擅长撒谎,我又不是傻子,想也想得出来从天而降的招标合同是怎么回事。工程完成得很顺利,款也结的很迅速。幸好有这笔钱,又遇上合适的供体,我母亲做成这手术。”

    “李总说你们公司的报价恨合理。规划和施工质量都不错,没理由不把项目给你们做,而且还会考虑继续合作。所以你不用谢我。”

    “好,我们都别再提这件事了。”他飞快地说。

    她看着他,沉默片刻,嘴角上挑,笑了,那个笑容复杂,混合着一点自嘲,与一点司凌云依然看不懂的情绪,“我还没祝贺你升职了。小蓉说你的办公室很大,又气派又豪华,你坐在里面的样子,跟她想象中白领精英完全一样。”

    “小蓉?是你那位会计小姑娘吧,还真是天真得可爱。”

    “她一毕业就到宜园工作,你也看过我们的办公环境了,难怪她有大公司崇拜情结。”

    司凌云抬手掩口打了哈欠,“告诉她,想象总比现实来得有趣。她那样小白兔一样的女孩子,最好还是待在单纯的环境里,才可能继续天真可爱下去。”

    曲恒莞尔,“工作很累吧。你看上去好想很疲惫,一个夏天不见,瘦了不少。”

    “是啊,最近总在出差,确实很累。”

    司凌云站到车边摸出来钥匙,突然一阵心悸头晕,伸手撑着车子才站稳。曲恒本来已经走到他的摩托车那边,回头看到,连忙跑过来扶住她,“你怎么了?”司凌云从来没经历过这种几近虚脱的感觉,定定神,勉强一笑,“我没事,大概是没吃晚饭,血糖低了的缘故吧。”

    “这都几点了,你想把胃彻底弄坏吗?”

    “出差回来就开会,又赶上大哥犯病,拖到了现在。没什么,我……”他已经拿过她手里的车钥匙,不容分说地说:“上车,我先带你去吃点东西,然后送你回家。”

    她没有精神拒绝他这个好意,绕过去坐到副驾座上,合上眼睛,尽量让自己放松下来,然而心头乱成一团,一会儿想到手头的工作,一会儿想到司建宇的病情,一会儿想到晓岚离奇的指责,车子停下来,她睁开眼睛,发现曲恒载她来了他们以前聚会到深夜以后时常光顾宵夜的一家半露天小吃店。

    她下车,看着那个简陋的店面,喃喃地说:“真没想到这家店居然还在。”

    “老城区改造还没有波及这一片。”

    她已经多年没有光顾这里,进去以后发现,老板依旧是那个面目阴沉的大块头老太太,跟从前一样,对顾客没有什么好脸色,根本不主动打招呼,只木然站在那里,她老实寡言的儿子负责整理桌子,文眼线、化着夸张浓妆的精干儿媳负责收钱,店里闹哄哄的,各式打扮的人夹杂坐在一起,唯一的变化似乎就是狭窄的店铺内装了一台空调,没有过去那么闷热难受,赶得很多食客情愿坐到外面。

    曲恒安排她坐到靠里边一张桌子,并不问她想吃什么,很快给她端来生滚鱼片粥、刚煎好的锅贴饺子,配着姜醋汁与辣椒酱,香气简单直白地扑鼻而来,让她顿时胃口大开。她拿起筷子便吃了起来。

    “慢点,很烫。”

    她已经被锅贴里溢出的油烫得一咧嘴,可是依旧把饺子吃了进去。

    “你这样子,该是多久没好好吃东西了?”

    她含着食物,含糊地回答,“我出差一向吃不好,再加上头痛……”

    “好了,专心吃,别说话了。”

    她一口气将锅贴吃完,粥喝得只剩一点,宣称再也吃不下任何东西了。曲恒带她出来上车,她系上安全带,摸一下油鼓账感的胃部,满足地叹气,“能够吃饱果然是一种享受。”

    曲恒发动车子,开玩笑的说:“好了,现在你还过魂来,可以继续把人训得泪流满面走掉了。”

    她好一会儿不说话。他有些奇怪地看她一眼,“生气了?”

    “别人讲的实话,我才不会生气。不用你提醒我也知道,我大概是很招人恨。我的秘书、我的下属见我都有点战战兢兢,大哥认为我出卖他的利益,大嫂甚至觉得我破坏了她的婚姻,继母不必说了,前男友恨我恨到非要一再找我打官司,现在——”她眼前浮现傅轶则搂着米晓岚的样子,摇摇头,没有再说下去。

    曲恒也并不追问,微微一笑,“你没有一点反省的意思,我就放心了。”

    她横他一眼,“有什么可反省的,我从来没有打算违背本性去装成一个友善的好人。”

    “你想装也不可能装成功,还是做你自己吧,”停了一会儿,他轻轻加上一句,“我大概已经习惯你这个样子了。”

    “无论我做什么,你都不会吃惊,谴责吗?”

    “我觉得你可以放温和一些,不过我理解你不管做什么,都是有理由的。”

    她蓦然有些百感交集,转头看着车窗外。路灯光掠过车内,阴暗不定之间,两人一直保持着沉默,直到行驶到她住的小区外面,他停下来,“自己开进去吧,早点儿休息。”然后下车,头也不回大步离开。

    司凌云坐到司机座上,看着他的身影消失在黑暗中,突然觉得迷惘而疲惫。

    程玥显然已经收到消息,一看司凌云回家,便有一连串问题等着问她:“这次出差很顺利吧?”“顶峰借壳上市这事应该是铁板钉钉了吧?”“你爸爸有没说起会给你和你弟弟多少股份?”“巨野会停牌多长时间再回复交易?”“你觉得到时候股价会上涨多少?”

    司凌云无心详细讲解目前的形式,一边无精打采地随口敷衍着,一边往自己房间走,突然觉得不对,回头盯住程玥,“你也买了巨野的股票吗?”

    程玥沾沾自喜,“你爸爸说我可以买点玩玩。这次真是买对了,停牌之前涨得实在好。”

    司凌云暗自恼恨父亲在这件事上的毫无原则,追问:“你买了多少?”

    程玥看出她眼色不对,打个哈哈,“你这么严肃干什么?没买多少啦,你又不是不知道,我坐吃山空的,能有几个钱,涨再多也就是赚点零花钱而已。”

    她端详程玥,程玥一脸的泰然自若,她知道再问不出什么,摆一摆手,“既然这样,就别追着我问这些事了。记住更不要对外人提起这件事。”

    她回房间洗澡,出来后看手机,傅轶则并没有打电话过来,她也不打算打电话过去,顺手关机,去找程玥讨要一粒安眠药,程玥疑惑地打量她,“要这个干吗?你一向睡眠不错的啊。”

    “我过去睡眠倒真是不错,不过现在被公事压得快神经衰弱了。”

    程玥一下紧张起来,“真的吗?要不要我带你去看中医调理一下,千万别在这个时候影响工作。”

    她给气乐了,“你这当妈的可真是贴心。谢谢你了,快拿药给我吧。”

    程玥取了药递给她,同时叮嘱,“这玩意儿偶尔吃吃可以,千万不要养成依赖。”

    她一口吞下,喃喃地说:“放心,我也只是偶尔需要睡到不省人事。”

    司凌云头一次吃安眠药,药效比她想象中来得强劲,她甚至没来得及排好第二天工作顺序,便睡得人事不知,可是一想到手头要做的事情,剩下的一点睡意顿时消散了。

    天气阴沉,她匆忙开车赶往医院,司建宇住一个单人病房,正靠着床头看报纸,面色多少有些憔悴,“大哥,感觉怎么样?”

    他放下报纸,招呼她坐,“我没事。公司那边——”

    “我打电话给了赵总,”赵总是司建宇的另一位副总,李总走后,他便是顶峰的第二号人物了,“告诉他你在做另一个例行体检,今天的日常事务由他处理。你放心休息吧。”

    司建宇吁了口气,停了一会儿,他突然开口,“轶则昨天跟你说什么没有?”

    “没有。昨天从医院走后,我就回家了。”

    司建宇顿时一脸焦灼,司凌云无可奈何地说:“大哥,医生说了,你得放松心情——”

    “你必须马上去找轶则好好谈谈,弄清楚昨天晓岚有没有跟他说什么。”

    “对不起,大哥,”司凌云厌倦地说,“我手头还有一堆工作赶着要做,实在没空关心大嫂的心情。恐怕你最好还是等出院之后亲自去跟她沟通。”

    “凌云,我不是要你去关心晓岚,”司建宇额头又冒出了汗珠。“昨天我从家里出来之前,跟她有一点……小争执,提到了我跟董事长的冲突、地产公司的资金状况。她知道同仁里这个项目是与轶则合作的,我怕她情绪一不稳定,会把什么都讲给轶则听,那就麻烦了。”

    司凌云想一想昨天傅轶则看她的神情,就意识到这个麻烦比司建宇想到的还要大一些,可是看看他憔悴仓皇、方寸大乱的样子,她只能安慰他,“没事的,大哥,我会处理这件事。”

    司建宇显然没办法放下心来,喃喃地说:“融资协议对于同仁里工程进度有明确要求,我们现在还能勉强维持一周左右的桩基工程施工。如果轶则知道资金被抽走,导致项目停工,他有权拒绝支付剩下的资金并要求撤资赔偿的,对于顶峰来说,这简直是釜底抽薪,后果太可怕了。凌云,你一定得去稳住轶则——”

    司凌云对于双方协议了然于心,完全清楚司建宇所说的后果,“大哥,镇定。项目的事,你别太担心,我会跟爸爸商量,尽量统筹出一笔资金给地产公司,让同仁里项目维持一个最起码的运转,不至于彻底停下来。”

    司建宇有些意外,好一会儿没有说话。

    “我知道这离你的要求还是很远,可是目前我只能争取做到这一步了。我会加紧准备借壳需要的各种资产置换文件,争取让顶峰早些上市,彻底解决资金问题。”

    “凌云,谢谢你。这段时间要辛苦你了。”

    “还有件事,大嫂指责我破坏你们的婚姻——”

    “她是生我的气迁怒于你,你别介意。”

    “我想了想,你们夫妻之间的关系需要你们自己处理,外人随便插话确实没必要。不过,我让你的秘书小王辞职了,希望大哥不要认为我又在多管闲事。”司建宇先是一怔,随即摆摆手,“辞职就辞职了吧,没什么。”

    司凌云本来打算从医院出来便直接回顶峰继续工作,但这时计划变了,她开车到了傅轶则工作的投资公司。

    这里是汉江市中心最高的一憧写字楼,她之前没有上去过。电梯抵达48楼时,里面已经只剩下她一人,她步入装修低调中显出气派的公司,漂亮的接待小姐礼貌地问她有无预约,打一个电话之后,将她带入会客室,给她倒了一杯水,请她稍候。

    这个“稍候”长达近两个小时。

    司凌云仿佛被彻底遗忘在了会客室,她也并不着急,打开随身带的笔记本电脑,连接上网络,一边看邮件、处理文件,一边接听各种工作电话,一直忙碌着,直到高翔进来路过会客室看到她,惊讶地止步,“凌云,你这么在这里?”

    她匆忙结束一个电话,“高总你好,我在等轶则。”

    高翔看一眼闻声过来的接待小姐,那女孩不安地小声说:“高总,傅总说就让司小姐在这里等。”

    高翔皱眉,摆手让接待小姐走开,“抱歉,我被一点事情耽搁了,平常不会这么晚到公司来。去我办公室喝杯咖啡吧。”

    “在这里等是一样,高总,麻烦你帮忙转告轶则,我不介意等到什么时候。”

    “逼得男女朋友讲出这种话来,他真应该惭愧。不过,你今天等不到他。”高翔无可奈何地笑,“他一早就去深圳出差了。”

    司凌云怔了一下,勾起嘴角也笑了,伸手合上笔记本电脑,收拾桌上的东西,“不好意思,高总,我这就走。”

    “凌云,我煮的咖啡味道不错,请务必给我这个面子。”

    司凌云只得随高翔进他的办公室,这里与傅轶则的公寓一样,有整整一面墙的玻璃长窗俯瞰市区。窗外天气阴沉,风起云涌,雾气不知不觉中聚集在大约30层楼的高度,骤然往下望去,下面那个他们生活的世界变得陌生而危险,让人有些目眩的感觉。

    他招呼她坐下,一边动手煮咖啡,一边说:“其实用这种咖啡机,根本没法吹嘘自己煮咖啡的手艺不错,改天我请你去喝本地最好的现煮咖啡。”她心不在焉,实在没心情应酬,待他将咖啡端到她面前,才回过神来,“办公室里能有Espresso就很奢侈了。谢谢。”

    “别生轶则的气。”

    她勉强笑笑,“高总真会给我打圆场,我既然能够赖在会议室一等两个小时,当然就表示自动放弃了生气的权利。”

    高翔若不经意地说:“昨晚轶则到我的酒吧,拉我陪他喝酒,他喝到大醉,还是我送他回家的。”

    司凌云想,这倒是与她昨晚在安眠药帮助下的入睡扯平,不知道米晓岚到底讲了什么,如果傅轶则愤怒到甚至根本不想听她解释道歉的地步,恐怕不是她放下姿态哄一哄就能哄好的。她捧起咖啡杯,凝视杯中冒着袅袅热气的液体,一时觉得疲惫不堪。

    “你看上去很累。”

    “是啊,工作就是这样,各种压力,没办法。”

    “我跟轶则认识了很多年,当时我是一个小商人,做着家里传下来的一门生意;他是出色的科学家,或者说只要继续努力下去肯定会成为出色的科学家。你知道我们这样各方面不搭界的两个人怎么会成为朋友吗?”

    她完全没有心情配合他猜谜,直接摇摇头。

    “我们先是借酒浇愁,成了酒友,后来发现彼此都对自己的职业、前途感到厌倦。我们每天重复做的事,早就不能激起我们的兴趣,可是我们不知道要怎么改变这一切。”

    她淡淡地说:“大概没有人能完全按自己的兴趣生活,把兴趣变成每天重复做的事,只会谋杀兴趣。”

    “这话我完全同意。不过,就算工作,也还是尽可能找能激发兴趣的部分,才值得长久坚持下去。所以,我后来除了继续做家族生意,还做了红酒代理;他放弃了他的学术生涯,转做资本运营。”

    “高总,你说的话非常有哲理,值得我反复思考。我也确实对工作有厌倦感了,可是有些责任不背不行,有些事,就算不愿意,也还是得去做,暂时还没有能力跟你们这样的境界发生共鸣。”

    “慢慢来,学会释放压力很重要。”

    她感激这个劝导,“谢谢。”

    “我无意冒昧介入你和轶则之间多说什么,不过,以我对他的了解,也许他只是需要点时间冷静一下。”

    “就算高总不给我这个忠告,我也不大可能再来公司这么纠缠了。”

    高翔哈哈大笑,“我当然不是这个意思。如果你对轶则能做到持续纠缠,他当然很容易解脱,也不用借酒浇愁了。”

    她尽管愁肠百结,却仍禁不住半是自嘲、半开玩笑地问:“那么高总希望我怎么做?”

    他看着她,温和而镇定,“轶则能够处理自己的生活,不需要别人保护;至于你,凌云,能够让轶则开口求婚的女孩子,是不需要我来教怎么做的。”

    司凌云将咖啡一口喝了下去,放下杯子,站起身,“谢谢高总的咖啡,我真的该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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