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旁的傅宣暗道:有意见他也不敢表达吧?
大家沉默的吃完了晚饭,赵含章让曾越派人送三人回去。
赵二郎已经喝趴下了,曾越把他抱上车,王氏跟在后面上去。
今晚的王氏有些沉默,她今日才真正直面赵含章的威势。
赵含章和傅庭涵站在门口目送他们,等他们走远了才相视一眼,笑着手牵手离开。
赵含章和傅庭涵躬身应下,然后手牵着转身回去。
走到花园,赵含章没忍住打了一声喷嚏,傅庭涵紧张,“感冒了?”
赵含章摇头:“应该是谁在念叨我。”
是郭璞,他今日也跟着来参加婚礼了,近距离看了傅庭涵一眼,然后又忍不住去看赵含章,忍不住心中大笑。
这傅庭涵也有趣,含章可贞,这坤卦六三爻哪里是为她卜的卦,分明是卜她却应在了傅庭涵身上,他倒的确是个贤臣之相,与她相辅相成。
郭璞今日精力耗费过大,顿时头疼欲裂,他往后倒在**,呆呆地想,如此好玩的地方,又无危险,说什么也要多留一段时间。
看来卦象算的对,这的确是他的生路。
在这里,他总可以避开王敦那个克星了吧?
只是,在这里总不好一直借居别人家中,听汲渊的意思,赵含章有意征辟他,只不知是什么官儿,官若是不大,又清闲,他就当一当?
一路从江南逃到此处,郭璞身上早没钱了,虽然一路上靠着给人算卦批命没过过苦日子,但以卦计较钱财也太丢他的品格了。
不行,不行,还是当官比较好。
郭璞已经在盼着赵含章给他一个清闲又多钱的官了。
赵含章回到屋中,又忍不住打了一个喷嚏,她不由怀疑,难道她真感冒了?
可是感受了一下,嗓子没有异状,后背也不冷啊。
听荷上前道:“女郎,热水都备好了。”
赵含章回神,点头道:“好,你们下去吧。”
傅庭涵让赵含章先去沐浴,他把**那些乱七八糟的红枣坚果类都收进匣子里,把床铺好,然后就带上衣裳去侧屋里沐浴。
等他披散着头发急匆匆从屋外跑进来,赵含章已经盘腿坐在**,手上正拿着一个盒子在看什么东西。
她抬起头来看向他,“再多等一等就好了,去侧屋洗,冷风一吹很容易感冒的。”
傅庭涵将身上披的狐裘叠好放在木榻上,“不要紧,我裹好了的。”
赵含章挪了挪,给他让出一个位置来,“被子里用汤婆子暖过了,快上来。”
这汤婆子还是王氏怕冷,赵含章让青姑做出来的,很好用,然后她就让珍宝阁上架了这东西,从此以后就开始传开,现今不少人家都用着。
甚至使用方法传开后,有的人家用不起金属制作的汤婆子,便用牛皮、羊皮或其他的动物皮制成热水袋后使用。
傅庭涵坐到她对面,见她还拿着盒子,便不太自在的轻咳一声,“时间好像不早了……”
赵含章笑着把盒子递给他,“你看,太医院院正送来的东西。”
傅庭涵接过,看着里面的东西有些疑惑:“这是什么……”
他后知后觉的反应过来,眼睛都瞪大了,“这,这都能做出来?”
“连电台都做出来了,只要找到合适的材料,这世上有什么是不能做的?”赵含章道:“我暂时不想怀孕,至少天下未定之时不想生孩子,这是最好的办法。”
傅庭涵:“我以为会用药……”他自然知道他们此时不宜要孩子,他都咨询过太医了,男子也是可以用药避孕的。
“药伤身,不能多用。”赵含章靠近他,在他嘴角亲了亲,轻声道:“我们先用这个,不管用再说。”
傅庭涵咽喉动了动,伸手抱住她的后腰,低声应道:“好。”
赵含章难得睡了一个好觉,等睁开眼睛时外面已经天光大亮,透过窗户射进屋里的光线甚至有些刺眼。
赵含章扭头看了一眼旁边还紧闭着眼睛的傅庭涵,但见他睫毛颤了颤,便凑上前去盯着他的眼睛看,小小声的问:“还没醒吗?”
傅庭涵眼皮动了动,但没睁开。
赵含章便一笑,轻轻掀开被子起身,“那你继续睡着,我先起了。”
赵含章换好衣服去隔壁偏房洗漱,听荷等下人已经候着了,伺候好她以后,主屋也有了动静。
听荷道:“今早公主院里的任姑姑就过来问了,女郎和郎君今日可回那边府上用饭?”
赵含章想了想后道:“今日要去见汲先生,还要进宫看一下小皇帝,你就说我们公事繁忙,要是下午得空就回去用晚饭。”
赵含章洗干净脸,擦了些东西后问道:“昨晚几时下的雪?雪大吗?”
“后半夜下的,不大,今天一早醒来,下人们都说是瑞雪呢。”
“的确是瑞雪,”赵含章笑道:“这是今年的第三场雪了,都不是特别的大,却又足够厚,可以盖住小麦,你去准备一份礼物,一会儿去汲先生府上见郭璞时用。”
听荷应下,问道:“但不知这位郭先生喜欢什么?”
赵含章想了想后道:“算了,我一会儿去和庭涵要一些草稿纸,你去找一个好匣子,一会儿装上。”
听荷目瞪口呆,“送,送草稿纸?还是郎君用过的?”
赵含章点了点她的额头道:“可别小看他的草稿纸,在懂得的人心中,这可是无价之宝。”
听荷就沉思起来,她得找傅安说一说,以后郎君的东西,即便是写废的纸也得好好的收着,可不能乱丢。
赵含章在院子里活动了一下筋骨,活动开以后才回屋,傅庭涵也洗漱好了,俩人用过饭就一起去汲渊家。
傅庭涵带上了他计算五星的稿子,当然不是草稿,这是他精心计算的,其中还有些不明白,正好,郭璞不是擅于术数和天文吗,他亦想要请教一下对方。
古代的观星术,以及星体计算其实很先进,即便是到了近现代,也依然领先西方,其理论便是放在现代也不过时,甚至还有他们都解不开的谜题。
他从不敢小瞧了任何一位先人。
他将稿子仔细整理好放进盒子里,有些心虚,“拿这个当礼物会不会不周到?”
“不会的,送礼就是要投其所好,这不就是他好的东西吗?”赵含章肯定道:“他一定会喜欢的。”
傅庭涵代入自己想了想,如果有人送他正在计算的难题,并且共同探讨,他也会很高兴的,于是他点了点头,将盒子合上,“走吧。”
俩人一起去汲渊府上,汲渊早有预料,提早在大门口迎接。
赵含章问:“先生昨晚可安眠?”
汲渊:“我安眠,却不知其他同僚是否安眠。”
赵含章哈哈大笑起来,并不愧疚留下如此难题,让他们年都没过好。
汲渊请他们去花园的一处阁楼里,那里有第二层,第二层窗大,郭璞正在二楼围着火炉赏雪。
郭璞正在热酒喝,看到三人上来,连忙起身相迎,“郭某拜见大将军。”
赵含章虚扶道:“快快免礼,久闻郭先生大名,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我听人说,蒯邑等人能安全到达洛阳全靠先生带领,一路避开了许多凶险。”
郭璞并不谦虚,直接道:“不过是小计罢了,小祸小害可避,大灾大难却难以化解,只能顺应天时,早做准备。”
“哦?但不知这一年内大晋会有什么大的灾祸?”
郭璞唰的一下抬起眼眸,直直的看向她,片刻后他突然一笑,“大的天灾没有,小如个别郡县旱涝不平,以大将军之能也很快能安定。”
赵含章:“那就是有人祸了?”
“祸兮福所倚,说不得还是大将军的福气呢。”郭璞道:“天命已经因为大将军的贤德而改变,只要大将军不忘初心,不重蹈东海王、苟晞等人的路,那于国家来说就没有大的灾难。”
赵含章哈哈一笑,端起酒杯,“好,承郭先生吉言!”
郭璞目光微闪,将酒饮尽,他还以为她会问他天命的事呢。
毕竟,谁能忍住这个**呢?
琅琊王问过,连王敦都暗暗打探过,却没想到她会连提都不提,直接把话题扯到另一边,“朝廷就缺郭先生这样的人才,不知先生可愿意留在洛阳为官?”
“这……”
赵含章道:“我可举荐先生为太常寺少卿。”
郭璞目光微闪,说是举荐,但其实出自她口,就和直接封赏差不多了。
太常寺少卿,地位仅次于太常卿,主要干的是辅助太常卿搞祭祀、礼乐、社稷和教育一类的活动,哦,还有卜算,历算等。
昨天赵含章的婚礼便也算在太常寺的职责中。
这地方的活不多,据郭璞了解,除非皇帝死亡或者登基,君主更迭,不然大家一般就搞一搞历算的基本工作。
现在朝廷共用的历书基本是照搬太初历,有些地方直接就没更换,就用的太初历,他们也就每年修正,修正,多印些本子下发就是了,工作清闲得很。
一部副官,地位高,俸禄高,事还清闲,郭璞权衡了一下觉得这个差事可以接,最要紧的是,他逃了,琅琊王和王敦对他肯定恨不得除之而后快。
毕竟他们分别问过他那么要命的问题。
这一路上全靠自己的天赋和才能才躲过一拨又一拨来抓他或杀他的人,天下之大,如今可以庇护他的人,也就蜀王和赵含章了。
蜀王……算了,也不万全,万一琅琊王给的太多,他把他卖了怎么办?
而且现在蜀王也归顺赵含章了,所以还是赵含章最厉害。
命运指引他到这里来,说明他的归处就是这里了。
拿定主意,郭璞起身,躬身应道:“敢不从命!”
赵含章开心的大笑起来,顺势道:“我给先生安排一处宅院,就在太学边上,太常卿赵子途为太学祭酒,在太学治学,我看先生的术数极为厉害,不如先生也在太学里挂个名,做个博士如何?”
郭璞犹豫了一下,一旁的汲渊便笑道:“术数而已,赵祭酒教授经史子集,每日也有空闲饮酒喝茶,郭先生不必烦扰时间的问题。”
郭璞一想也是,官学对术数一类的学科不太看重,远比不上经史子集的强度。
似乎可以试一试,可以拿两份俸禄,他倒不是爱财,而是,他刚到洛阳,身无分文的,当了官,需要添置的东西多,还要买奴仆,他没钱啊。
于是他在赵含章满怀期待的目光下,还有汲渊的鼓励下答应了下来。
赵含章开心,这才把带来的礼物送给他。
郭璞本想留到一旁等人走了再打开看的,结果赵含章满眼期待的看着他,“郭先生不打开看看吗?”
郭璞顿了一下,就打开盒子。
郭璞:!!
他一头雾水的拿起里面的稿子,赵含章不会送给他诗赋吧?
虽然如此是很荣幸没错了,但他如今更缺钱财……
待看清稿子上的内容,郭璞脸上的神色渐渐转为严肃,他认真的看起来,同时在进行快速的心算,在看到后面一张的五星运动轨迹图时,郭璞一下坐直了身体,激动的问道:“这是谁算的,还请大将军告知,这是谁画的?”
赵含章指向傅庭涵。
郭璞扭头去看从上楼后一直安静坐着的傅庭涵,握紧了手中的稿纸,他倾身上前,一把握住傅庭涵的手,“同道中人啊,傅郎君,这五星运行轨迹图你是基于什么画出来的?”
“我算的椭圆轨道差,也就是太阳盈缩差。”算出盈缩差,自然也就可以画出轨迹图了。
其实他一开始做天文图是为了履行对赵含章的承诺,找回家的路;但后来他们发现不可能,也渐渐接受了这个世界,他再做研究就是为了写新的历书。
“椭圆,椭圆,为何你的五星运动是椭圆?”郭璞道:“天体会运动,是因刚气,天之气使然,但它们的运动并无快慢之分,为何是椭圆?”
傅庭涵道:“因为五星运动的轨迹有直,也有弯折,尤其是在近日点时,这才有盈缩差。”
“你何处得知轨迹有直有弯折?”
傅庭涵道:“可以观测得到,其实我更好奇的是星体运动轨迹与命理,以及时间和天气的关系。”这也是他虽然在做计算,但历书迟迟不敢下笔的原因之一,他会算,但他还不会融会贯通的使用啊。
最近业余时间都拿来看历代的天文学说,以及一些数据了。
但因为战争,官方的记载和书籍留下的不多,一时间他竟陷入无书可看,没有资料可查的状态。
他需要一个懂行,博学多识的人带领,郭璞就是很适合的人选。
郭璞停顿了一下,放下稿纸,正襟危坐,“却不知傅郎君以为天地是浑圆,还是盖天?”
浑天学说从战国时就有了,但普遍不被认可,一直到汉时才有更多的声音认定浑天说,可到现在,两种观点依旧相持不下,有些人哪怕知道天是浑圆的,悬浮于宇宙之中,嘴上也不肯承认。
所以现在还是分为两派。
郭璞觉得探讨学术要找基础认知一样的,不然剩下的时间都拿来吵架了,很影响他的寿命,所以他要先问清楚。
傅庭涵道:“天地浑圆,犹如球体,地如鸡子,我们看到的天其实是大气层……”
汉朝的张衡认为天比地大,天地就好似一个鸡蛋,天是蛋白,而地是鸡蛋中间的蛋黄,所以地被天包裹着。
其实一定意义上来说,他的想象和结论没错。
赵含章见他们谈起来了,就看向汲渊,点了点头起身离开。
汲渊忙起身悄悄的跟着退下,留两人在楼上论他们的道。
赵含章踩着雪嘎吱嘎吱的走到一株梅树下,看了又看,汲渊就递给她一把剪刀。
赵含章便把自己看中的梅花剪下来,“听说这两日洛阳的梅花都叫太学和洛阳学堂里的学生薅秃了。”
汲渊:“这也是他们对女郎和郎君的祝福。”
赵含章将剪下来的红梅递给听荷,“拿着,一会儿进宫去送给陛下。”
听荷捧了花枝下去。
曾越远远的站着,赵含章把玩手中的剪刀,问道:“昨夜大家是怎么想的?”
汲渊笑道:“几年大战,家中只余女儿的官员不少,而且,承继家产的毕竟是自己的女儿,大家还是疼爱孩子的,这个问题不大,只是女户改制……”
他道:“服役和赋税是一个大问题。”
“是啊,”赵含章叹息道:“我也知道,大部分女子力气皆不及男子,所以劳役一途是多需要男子,那若是将劳役改为捐呢?”
“您是说,女户的户主以捐代役?”
赵含章点头,“女子擅织,她们可以用丝麻布匹代役,但家中若有成年的男丁,则不在可以捐代役之列。”
汲渊沉思道:“如此一来,怕是会女户盛行,到时候……”
赵含章笑道:“那就减轻劳役的损伤,加大劳役的报酬,平衡一下,或许可抑制二三。”
汲渊微微蹙眉,然后平整开来,“女郎是故意的吧?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女户显然比男户更为划算,到时候天下贫寒之庶定会盛女户而轻男户。”
赵含章叹气道:“先生,手段太凌厉了易激起人的叛逆之心,您不总劝我要徐徐图之吗?如今太学三百八十九名学生中,女学生只十六人而已。”
“我举目一看,全国上下,能选入太学的女学生没有几个,我广告天下招生,前来求学的女学生也寥寥无几,”赵含章道:“这个天下缺人,而女人很多,为什么不把她们用起来呢?”
“而女人更懂得怎样去使用女人,让她们为这个国家尽一份力,因为前面三十年的教育制度和官制,读书的女子不多,所以十年内,我能用的女官是有限的,而来自于下层的女子就更少了。”赵含章道:“我只能从下往上,我不知道女户改制可以为将来养出多少能干的女子来,但只要有一个,她影响到身边的人,那便无悔矣。”
汲渊沉默下来,最后颔首道:“某会尽力促成此事的。”
赵含章心满意足的笑了笑。
“哎呀,你这个是如何得知的?”楼上的讨论声越来越大,汲渊和赵含章一起扭头看过去。
赵含章道:“我让人去找一栋合适的宅子,回头就让士兵们帮忙打扫,郭璞很重要,我打算重修历书,此非一日之功,还请先生务必将人稳住。”
汲渊有的头疼,“我观他是个懒散不受拘束的人,女郎一下把这么多工作交给他……”
“哎,我也不是让他一下子接受这么多,还过年呢,先把人安顿好,太学的课可以晚两个月上嘛,先适应太常寺的工作吧,要紧的是历书,历书一定要弄出来,最好开春前就要一个大致简略的,还有气候,让他多算一算。”
这么好用的天气预报员,不用起来浪费了。
汲渊忍了忍,还是没忍住,“女郎就不想问他天命的事?”
赵含章好奇的看他,“汲先生不是不信这个吗?”
“我是不信,奈何这世上很多人相信,我看女郎也不像是完全不信的人。”
赵含章哈哈大笑起来,然后严肃下来,沉声道:“已经决定要做的事,连退路都没有了,何必再问鬼神?”
得到好的消息会骄傲自满,从而疏于防范;得到坏的消息会焦虑难过,从而行事偏颇。
既两面都得不到好,不如不闻不问,就照着自己的计划来。
汲渊最爱她这份沉稳和坚定,当即道:“女郎放心,除夕那夜我便能给您消息。”
赵含章高兴的道:“先生出手,我自是放心的。”
傅庭涵和郭璞一见如故,相见恨晚,俩人连午饭都是在上面吃的,根本不搭理赵含章和汲渊,等天色渐晚,赵含章叫上傅庭涵回家时,郭璞还把人一路送到大门口,眼见着人上马了还不舍得离开,就在一旁拉着他的手殷切叮嘱,“你明天一定要再来见我呀,不然我上门拜访也可,或许你今晚留下,我们抵足而眠。”
本来还在想明天行程的傅庭涵立即道:“明天我上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