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也太急了,他以为,他们已经心照不宣。
赵仲舆有微微不悦,但还是放下笔,出了书房。
赵含章正仰着头看院子里的梧桐树,听到脚步声回过头来,也不行礼,而是指着恹恹的梧桐树道:“被前几天的火给烤的?”
赵仲舆“嗯”了一声道:“虽然离得远,但还是有了一些影响。”
赵含章叹息道:“我记得祖父还在的时候,就常在这株梧桐树下考校大伯和大兄功课。”
赵仲舆一听,也沉默了下来,他比赵含章年长许多,人情世故早已炉火纯青,赵含章这时候提起赵济和赵奕,还是以这样一个温馨的开头,显然是在网开一面。
这让他有些惊讶,没想到赵含章会退一步,反替他们说情起来,今天早上见面时,她那些话语分明锋利得很,前两天更是连赵济都不见,一副不严惩不罢休的模样。
赵含章知道他听懂了,她也沉默了许久才道:“郓城太过遥远,大姐姐还年轻,怕是会水土不服,既然大兄要回西平,便让他照顾姐妹们吧。”
赵仲舆悄悄松了一口气,颔首道:“好。”
他顿了一下问道:“那吴氏……”
赵含章嘴角轻挑道:“大伯母就拜托大伯多照顾了,到了郓城叔祖父再酌情处罚吧,路上总是不方便的,毕竟跟着陛下,而且,大姐姐和二姐姐已经定亲,她们出嫁也需要时间。”
这是要从立即执行改成死缓。
赵仲舆心底既有些感动,又有些生寒。
感动于赵含章还愿念着血缘之情,肯网开一面,这让他去做这个人质也更加心甘情愿了些;
生寒是因为,她将他的打算都算得一清二楚,为了平息她的怒火,他的确想让吴氏今晚就“生病”,带病上路,用不了几天便会因水土不服殒命。
他会带上赵和婉同行,由她来照顾吴氏。
她已经定亲,这次丧母会守孝三年,为了不耽误男方,他会退婚,等到了郓城或送她去出家修道,或是等她守孝期满另选婚事。
但再定亲,她不会定到什么好亲事,一辈子可能就这么毁了。
同样被耽误的不止赵和婉一人,赵二娘和赵四娘也要守孝三年,三年的变故很多,谁也不知道她们的将来会如何。
他觉得这样也足够赵含章消气了,却没想到她愿意退一步,容许吴氏活到郓城。
别看只是这一点儿时间差,造成的后果可是不一样的。
赵仲舆沉默了下来,祖孙两个难得这样安静的站着,心情还不紧张。
赵含章是看着梧桐树和树下的桌椅,她和赵长舆第一次见面便是在此处。
如果是他,他也不愿她赵氏大房和二房义绝吧?
赵含章叹息一声。
赵仲舆也叹息一声。
他道:“陛下想到郓城后召见宗室子和各地刺史,包括并州刺史刘琨。”
赵含章闻言冷笑,“是苟晞的提议吧,他想通过皇帝号令天下?但别忘了,如今有一半的宗室子在石勒手上,八王之后,现在还活着的司马家的人有几个?”
“还是有好几十个的,”赵仲舆道:“我忧心的是并州刺史刘琨,他如今镇守晋阳,很艰难才守住那一方土地,他一旦离开,只怕刘渊不会放过这个机会。”
“一旦刘渊攻破晋阳,那整个并州就全是他的了,”赵仲舆道:“并州有刘琨在,他能为你牵制住不少匈奴兵力,晋阳一失,洛阳和豫州就会直面刘渊所有兵力。”
他低声道:“朝廷特意点了他回来,并有意将冀州刺史的位置给他,我怀疑是苟晞的计谋,为的是让刘渊与你耗斗。”
赵含章:“……他都还没出洛阳,想的倒是挺多。”
赵仲舆,“你得联系上刘琨,说服他留在晋阳。”
赵含章点头,总算露出笑容,“多谢叔祖父提醒。”
赵仲舆:“我去郓城,为的不就是这个吗?”
一是做人质,二是做朝廷和赵含章间的桥梁,三就是为赵含章提供朝廷的信息了。
他抬头看向赵含章,很仔细的打量她。
赵含章疑惑的回看,“叔祖父?”
赵仲舆:“你和两年多以前改变甚多,我从不知,你是这样的人,甚至现在的你也和早上很不一样。”
赵含章道:“刚刚有人和我说,冤冤相报何时了。”
她摊开手给他看,道:“我们是骨肉血亲,打断骨头连着筋,我是有怨恨,但也不能否认我们的骨肉亲情。”
“何况,”她抬眼看向赵仲舆,“为大局,为宗族,这点恩怨似乎也不算什么了。”
赵仲舆看着她的手掌许久不说话。
赵含章将手掌合起,背到身后,微微一笑道:“自离京以后,我经历生死,战争,很多很多的事,为了活下去,我不得不变,而且越变越好,这不就是成长吗?”
赵仲舆沉默许久后叹息,“是啊,经历过便会长大,位置改变,想法自也改变了。”
“我一直不喜你祖父,”想通了的赵仲舆走到梧桐树下的席子上盘腿坐下,道:“从我少年起,所有人都夸赞你祖父大才,而我多有不及。”
赵含章走到他的对面,也盘腿坐下。
随侍的长随立即端了茶水点心上来,放好后躬身退到远处,低着头站着。
“而到了青年时,这些议论更多,也更大声,你祖父曾当着众人的面侮我,我一直记在心上,所以对他,我一直心有芥蒂。”
赵含章明白,赵长舆临终前也和她说过,他此生最后悔的一件事就是青年时轻狂,曾当众瞧不起赵仲舆。
不过,她觉得他的悔意并不彻底,因为赵长舆一直就瞧不起赵仲舆,直到临终前都对这个弟弟恨铁不成钢,觉得他很难当得起族长大任。
可是就是这样一个人,为了宗族,他也愿意和赵长舆一样,放弃小家的利益,更倾向于宗族利益。
赵含章抬头看向他。
“我们兄弟本就心有隔阂,贾后又从中作梗,我们兄弟二人彼此心知肚明,也乐得如她所愿互相争斗,本是半真半假的做戏,但到最后,却是假戏真做,两家的关系越发不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