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势蔓延得极快,最初还只是在偏僻处的一间厢房,随后便沿着草垛木柴等物,烧得如火如荼,四处倾倒着刻意浇淋下的热油,火舌随即舔舐而上,灼热的夜风呼啸而过,霎时火光冲天,烟雾缭绕,半边天穹都仿佛在火焰里燃烧,明明已日落时分,却被映得亮如白昼。
自高处俯瞰,就好似整个黑色巨兽被火焰吞没了一般。
花焰静静看着,没想到有朝一日真的能亲手火烧停剑山庄——虽然她早就想烧了这个禁锢着陆承杀的地方。
谢应弦跟她说,陆镇行寿辰当日,必然是停剑山庄防备最松懈的时候。
祝寿各门派来人众多,鱼龙混杂,最是好混进来,而且他们人手不足,看守也定然会有懈怠,再加上到时各门派到齐,人多势众的情况下更是潜意识便不觉得敢有人前来造次。
果不其然,此时停剑山庄大部分的人都在忙着接待宾客,准备膳食,忙得人仰马翻,以至于没法在第一时间控制火势,花焰在这里呆过一段时日,知道此刻哪里无人,便专捡哪里烧。
已经有离得近的弟子察觉,急匆匆奔来查看火势,又到处去寻水桶灭火,其下到处是慌乱的脚步声和震惊的谩骂声。
花焰被莫名其妙骂了这么多次,如今头一回被骂时心情如此平静。
也是头一回做坏事做得如此平静。
身旁的魔教弟子难掩兴奋道:“圣女,要下去教训教训他们吗!”
一听说她想在陆镇行生辰火烧停剑山庄,教内简直一呼百应,比迎接谢应弦归教时还群情激奋,一个个出谋划策,摩拳擦掌,恨不得现在就去烧,馊主意一个接一个,还有些提供经验的,侃侃而谈要怎么烧如何烧,才能烧得又快又好,听得花焰都不禁汗颜。
于是,停剑山庄在紧锣密鼓的筹备寿宴,他们正义教也在紧锣密鼓的筹备如何烧停剑山庄,还特地研究了路线与地图,保证烧出一条坦途来。
这火势眼下已经伴随着滚滚浓烟越发不可控制。
花焰道:“不用,继续烧。”
说着,她握紧了火把,情不自禁朝着寿宴方向望去。
就在火烧起来的同时,寿宴当中,那白崖峰的老者已然大叫出声:“那魔教妖女果然胆大包天上门前来救这个奸贼,证据确凿,你们停剑山庄还有何话可说!”
他说话间已有不少停剑山庄弟子离席前去救火。
陆镇行此时也站了起来。
那白崖峰老者指着陆承杀道:“难不成此时此刻,你们还想继续包庇他?真等着那魔教妖女把他救走了,再处置不成?”
倒是青城门的掌门徐不惊此刻慢悠悠道:“刘长老,急什么。魔教都打上门来了,我们先处理外患,再处理内忧也不迟。火这么大,敢情烧得不是你们白崖峰,你们不心疼啊。”
那刘长老道:“又岂知那魔教妖女不是调虎离山,趁机前来救他,此子一旦逃离停剑山庄,入那魔教便是放虎归山!”
他话音刚落,便已听得一道女声响起。
“我才不是来救他的呢,我只是来看你们正道笑话的。”
红衣少女一身红裙鲜妍如火,不知何时已来到了近前,身后是万丈火焰,她高高立在停剑山庄三层楼的顶尖,腰身纤细,足下轻盈无比,层叠的裙角随风翩跹起伏,手中把玩着一根火把。
忽明忽暗的火光照在她本就明艳动人的脸庞上,显出一种摄人心魄不可方物的美艳,再加上背后的明焰,火舌妖娆遮天蔽日,她擡起一双剪水瞳眸望来,唇角勾起一抹近乎愉悦又有些无所谓的笑容,几乎形成了一副精妙绝伦的魅惑景象。
有不少年轻弟子闻声抻长了脖子看去,见过这位传说中勾的陆承杀神魂颠倒的魔教妖女的还是少数,大部分都是头一次见,实在忍耐不住好奇心,随后便连呼吸声都滞住了。
上了年纪的师叔连忙提醒底下弟子道:“不许擡头看!莫被那妖女蛊惑!”
然而更多人发现,依旧被桎梏着双手,话题中央的陆承杀也同样擡头望去。
她在屋脊上漫步,行路时裙角的罅隙间白皙精致的脚踝若隐若现,一条泠泠作响的银链缚在其上,随着她耳坠的长珠一并轻缓摇曳,越发惑人心神,而那根火把就在她如玉般细嫩的指间被反复抛动,像掂量着被她蛊惑的人心,一上一下。
人群中能听见极细微的喃喃声。
“难怪那陆承杀把持不住……”
“这谁顶得住……”
“换我也……”
花焰能感觉到所有人的视线几乎都投注了过来,她已反复练习多次,台词还请谢应弦捉刀修改,但临了却还是有一丝紧张。
她不敢去看陆承杀,只一味笑。
那刘长老怒道:“你这妖女竟还敢来!这些日子是不是你散布的……”
花焰道:“对啊,是我放出去的消息,但我说的不是实情吗?白聿江的确是被阴相思采补了啊,又不是我在造谣,不然你叫白聿江来,我们当面对质便是。”
风言风语传得厉害,可这还是头一回有人敢正面点破,而且说得如此言之凿凿。
刘长老当即便控制不住紧握手中长杖,朝她冲来:“妖女,受死吧!”
还未近身,便已有金发灰衣的青年举剑将他格挡在了远处,齐修斯面无表情便已开打,反正他无需动脑,只负责打架。
花焰继续道:“你这么气,有本事便去找阴相思报复,来这撒什么气。”
刘长老一边打,一边怒道:“不就是你们魔教所为!”
花焰道:“这里人多,我郑重申明一次,阴相思是万蛊门的门主,万蛊门早已与我们正义教毫无干系,你们有仇有怨,去找她本人报仇便是,不要胡乱连累。就像他停剑山庄做的事,难不成还能报复到你们白崖峰去?”
见刘长老被打,白崖峰已又抢上来一位长老。
花焰握紧绢扇,十数根银光闪闪的毒针蓄势待发:“我是来看戏的,用不着这么紧张。”
“那火总归是你放的!”
“对啊,我不止放火,我还下了毒。”花焰语气平平道,“魔教妖女杀人放火不是天经地义,席间有弟子气血不畅可以看看自己手腕,有没有一根黑线在,我在茶水里下了毒,一时半刻不会发作,待会也会给你们解毒,不过若是杀了我就不好说了,总得让我看完这场戏。”
下首的弟子们纷纷查看起了手腕,不少手上果真有一条黑线。
立刻有师叔道:“妖女尔敢!快!叫人去联系慈心谷!”
慈心谷因念衣之事元气大伤,到现在也没恢复,只派了几个年轻弟子前来,显然不够解毒。
花焰道:“慈心谷的人来了,估计你们也毒发的差不多了。我又没打算把你们全杀了,冷静点。”
“你到底要看什么戏!”
总算问到这里了。
花焰深吸了一口气,尽量平静地露出笑容道:“看你们杀陆承杀。”
此话一出,又是一片惊讶声。
“你不是来救他的吗?”
“他不是与你们魔教勾结?”
花焰旋即一笑道:“谁跟你们说的,我自然也是来看你们正道如何处置他的。你们凭什么觉得我会勾结一个杀了我们正义教这么多人的人?还有觉得他会跟我入教的,实在可笑,你们会愿意收一个把你们屠戮的丝毫不留情的人吗?”
她这一说,倒真有不少人怔住。
“他与我们正义教仇深似海,我怎么会看上他,我不过是利用他罢了,人间杀神陆承杀,如今为了救我背叛正道,还和自己的亲外公刀剑相向,这出戏难道不好看吗?”花焰笑得越发肆意,也越发魅惑,随后她长叹一口气,那口气仿佛叹在众人心口,“可惜他还不够听话,我让他杀你们正道之人,他死活不愿意,非说他是什么停剑山庄的人,不肯背叛正道,真没劲,枉费我在他身上花了这么多时间功夫。如今死了也就死了吧,你们什么时候动手?”
这一番话,说得在场众人悚然不已。
原来竟是如此!
这妖女果然毒辣至极!
那位刘长老在打斗中怒道:“胡言乱语!你分明就是想要为他开脱!聿江亲耳听到,你跟他早就……”
花焰道:“不过是逢场作戏罢了,白聿江不会连这个都不知道吧,难怪被阴相思骗得团团转,一勾引就把持不住,还不如陆承杀呢,哦,难不成他还在遗憾阴相思没有同他逢场作戏,这就不能怪我了。”
刘长老气得几欲吐血。
花焰盯着他,压根不敢去看陆承杀,手指紧紧攥着绢扇柄,心跳声如擂鼓,一阵紧一阵害怕,怕得她几乎想当场说这都是假的,是骗人的,可她还是要硬着头皮说下去。
“……那陆承杀要是真的肯帮我杀正道之人,我倒也不是不能留着他,奈何他实在顽固至极,气坏了我,要他在迷谷镇帮我杀人他也不肯,反倒逼着我陪他救人,险些害我被阴相思暗算,之后又差点害得我被正道围剿,我对他有怨气还差不多,怎么可能是来救他的。”
“如今他要死了,也算是为我们正义教解决了一个祸患,好歹相识一场,我来替他送个行罢了。”
陆承杀要做停剑山庄的人,她就成全他的道义和坚持。
就算他们这辈子不可能再过明路了。
他不可以在这里身败名裂,更不可以死在这里,他还要回去做他大名鼎鼎的正道少侠。
花焰咬着牙想。
那魔教妖女说得信誓旦旦,众人听进耳中,仿佛勾勒出了另一个真相,他确实为她动了心,但却不曾为她作恶,甚至竭力还想守住自己的道义和坚持。
此时再去看陆承杀周身冰冷流溢的杀气,和一双如冰如霜的眸子,似乎也更有了说服力。
“那你何故火烧停剑山庄!”
花焰轻轻笑道:“因为我生气啊!都说了我花了这么多时间功夫,可到头来他什么也不肯为我做,连背叛停剑山庄都不肯,执意要回来寻死,我不该生气吗?我气得彻夜难眠,非要亲眼看着他死了,才能睡得安稳。”
谢应弦跟她说,越说把话说到这个份上,他反而越是不会死。
因为正道不会想遂了她的愿。
回头她可以同他解释,但现在不能说,因为他如果毫无反应,这出戏就唱不下去了。
可她还是不敢看他,怕在他眼里看到失望或者难过。
她已经把话说得那么假了,他总该能明白一些吧。
只是没想到,话音未落,方才一直沉默的陆镇行突然朝她举起了剑,齐修斯还在和白崖峰的两个长老缠斗,而这一次再没有陆承杀会为她挡剑了。
花焰丢开火把,下意识握住了腰间的剑,而下一刻陆镇行已经从寿宴正中杀至。
她再次感受到了那股恐怖与危机感,甚至比上一次还要强烈,剑锋刚一接触,她就觉得手腕发麻,陆镇行的剑名为“无前剑”,和陆承杀的一样都既重且大,挥砍之下,力道千钧。
花焰想起陆竹生跟他说陆镇行受了伤,可他现在哪里像受伤的样子!
她片刻都分不了神,举剑竭力应对,可还是被他的剑势压得节节后退,就在这时一道灰影掠了过来,长袖一拂,瞬间便把花焰从陆镇行的剑下带走。
他声音轻快道:“堂堂停剑山庄庄主,欺负小辈可不太合适。”
花焰被他拂袖放下,才愣道:“教主,你怎么来了!”
谢应弦道:“怕你们出事,所以顺便过来看看。”
这对话传到下面,立刻引起了一阵慌乱。
“是魔教教主!”
“当初当山处刑的时候我见过那假的,就是长得这个妖孽模样!”
“他来做什么的!不会真的要和我们大战!”
谢应弦闻声,细长的眉眼微弯,笑眯眯道:“不用太紧张,我也是来看个热闹的。哎,可惜凌天啸不在,不然我还想和他打个招呼。”
谁料陆镇行得知他的身份,仿佛完全忘记了花焰,无前剑笔直冲向了谢应弦,冷肃的脸上更是杀气腾腾。
谢应弦闪着身法一边躲一边道:“哎哎哎,谁借我把剑,我忘带剑了。”
一旁的齐修斯从怀里摸了把短剑丢过去。
谢应弦接过,勉力应对,道:“这也太短了!”说着,他一个俯身,轻功直冲下了宴席人群中,那些弟子们以为他要大开杀戒,吓得连忙躲开,陆镇行紧追其后,无前剑寸步不离,谢应弦随手丢开短剑,从旁边弟子腰间随手摸了两把,一左一右架起了双刃。
此时,整个宴席中已彻底乱了套,惊叫声此起彼伏,时不时伴随着桌椅倒塌之声。
想捉拿魔教教主的也大有人在,谢应弦混在人群中,滑得似一尾游鱼,周围人太多,陆镇行反倒不敢大开大合使剑,以免杀伤普通无辜弟子。
白崖峰的席位中,终于有人忍不住道:“够了!别再演了!”
这一声石破天惊,众人皆愣。
“演什么?”
“你说什么?”
谢应弦已趁机溜到门外,不见踪影,消失前,他甚至还把那两把剑留了下来。
花焰早在陆镇行去追谢应弦时,就已经跳下屋脊,想找一处躲避,她要演的已经演完了,接下来她只要再寻个机会去找陆承杀说清楚就行,就在她落地寻觅时,听见了宴席里白崖峰的人高声道:“陆老庄主,你可敢说,这陆承杀的亲生父亲到底是谁?”
她的脚步顿住了。
陆镇行没有回答。
白崖峰的那人道:“你不敢说,那便由我替你说。”
“当年令你女儿陆怀仙不惜撕毁与前峰主婚约,也要与之私奔的,是不是那前任魔教教主谢长云?”
说到最后咬牙切齿,这一句才是真的震得众人都回不过神。
他在说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