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碗药喂下去,聂枣用布巾拭净柴峥言的嘴角。
“莫神医,他要……什么时候能醒?”
“这我也说不准,或许一两个时辰,或许一两日。”
“我知道了……多谢莫神医。”
她等了这么久,也不在乎这一时。
靠在柴峥言身边,聂枣回想起了很多他们相处时的事情,每一点每一滴都能拿出来反复回味多时,她记得柴峥言微笑时的弧度,记得柴峥言无奈时的温和表情,记得她逗柴峥言时他无辜又有些茫然的表情……那些于她都是弥足珍贵的珍宝。
然后,她想,柴峥言醒了的话,应该跟他说些什么。
——阿言,你睡了好久,终于醒了。
——阿言,我等了你好久好久……
——阿言,我好想你……
但真正当柴峥言苏醒过来的时候,聂枣才发现,她什么也说不出来,她死死拽着柴峥言的衣角,低声呜咽,像是一场迟来已久的宣泄。
胸口涌起一股难言的臆气,反复捶击心脏。
耳畔是柴峥言低弱的声线:“……怎么了?”
迟滞了一会,他艰难地擡起手,在聂枣的背上轻轻拍了两下。
“没事的,别哭了……没事的……”
即便完全不知发生了什么,温柔安慰她仍是他的习惯。
聂枣哭得更厉害了。
窗外的枫叶一片温暖的火红,秋日里午后柔软的阳光漫射进屋内,明亮温存,空气里亦漂浮着阳光烘烤过的味道,暖得让人想眯起眼睛。
聂枣发泄过,才发现自己实在是太失态了,她抹了抹眼睛,婆娑着泪眼说:“你醒了。”
柴峥言轻轻“嗯”了一声,笑容亦很虚弱,苍白的脸颊毫无血色,嘴唇也是惨白,原本顺泽的长发杂乱无章披散在背后,唯独那双眼睛明亮依旧,像两颗星子,灿然明媚。
他略略动了下手臂,随即苦笑:“我好像已经昏死过去很久……”
聂枣捏了捏手心,轻声道:“差不多十年了。”
柴峥言一愣:“这么久了吗?”他将手伸过去,握住聂枣的手,“随云,是你一直在照顾我吗?”另一只手轻轻抹去聂枣眼角的泪痕,虚弱而温柔的声音含着浓浓的怜惜和心疼,“我的错,苦了你了。”
只一句话,聂枣就又想流眼泪。
她从不知道自己这么脆弱。
又或许因为……这么多年,她都再找不到能让她肆意流泪的人。
似乎是感觉到聂枣的情绪,柴峥言将聂枣轻轻拥入怀里。
“已经没事了……我醒了,我会陪着你的……”
聂枣知道柴峥言身体未愈,不敢真的靠在柴峥言身上,也不敢用力紧抱他,只轻轻抵住他的肩窝。
眼前的画面太美好,甚至有些不真实。
等了太久,在幻想中构筑了千百次,成真的那一刻仍是不敢相信。
胆怯,不安。
生怕这只是幻觉。
但鼻端柴峥言身上那股她已经习惯了的浓郁药味却在清楚的告诉她,这个人是真的醒过来了,哪怕只有三四天,他也醒过来了。
窗外的光线落在两人身上,斑驳明媚的大红树影凌乱铺散。
聂枣合上眼睛,竟就这么睡了过去。
多年来,从未有过的好眠。
***
睁开眼便看到那张温文面容,聂枣仍是愣了愣才反应过来。
柴峥言就靠在她身边,轻拥着她,双眸紧闭,呼吸浅浅,听见聂枣醒来的声音,柴峥言睁开眼,对她微笑。
那场景实在太过梦幻。
她撑着床榻直起身,靠近柴峥言。
柴峥言眨了一下眼睛。
聂枣轻轻将唇印在了那两片冰冷而没有血色的唇瓣上,只是吻没有*意味,干干净净清清澈澈,甚至还有些笨拙,但就这么贴着唇瓣厮磨,持续了很长一段时间,和周身暖融融的阳光一样令人舒适。
半晌,她撤回身,道:“早上好。”
柴峥言只在最初微讶,很快便反应过来,道:“早上好。”
聂枣爬下床,洗漱打扮后,便去给柴峥言准备早膳。
回来时,正看到扶着床柱要从床上下来的柴峥言,她吓了一跳,立刻按住他:“你身体还很虚弱,先别急着起来!”
“没事的,我……”
“先吃早膳!”
“……好吧。”
柴峥言在吃饭,她便靠到后面替柴峥言打理那头凌乱的发。
“随云,那位莫大夫来过,他跟我说了一些事情。”
聂枣一僵,随即道:“你能保住命,多亏了莫神医……他跟你说了什么?”
柴峥言反手覆盖住聂枣正在梳发的手说:“我真的拖累你了。”
“没有什么拖累,我心甘情愿。”
“如果两三天后我继续睡去,一年多后真的醒不过来,你便不要管我了……”柴峥言咳嗽了一声,又道,“再找个喜欢的男人嫁了罢。十年,已经够了。”
像有一根尖细的针,在聂枣的心尖用力扎着。
“我不要。”聂枣的声音也冷下来,“如果你死了,我就陪你一起。”
“随云!”
柴峥言又猛烈地咳嗽了两声。
聂枣吓了一跳,忙起身道:“我去叫莫神医!”
柴峥言止了咳,拉住她:“我没事……”
“我很高兴,但真的没必要……”
聂枣打断他:“你觉得我可能接受一个我根本不爱的男人过一生吗?你以为我爱一个人很容易吗?你以为……”
柴峥言只好无奈地看着她。
他说不过她。
从前就这样,她再小姐脾气发作无理取闹,他也纵容着她。
等聂枣一通说完,柴峥言才拽了拽她的衣袖:“我错了,别生气了……至少这两天,我不该提这个……”
看着柴峥言安静的眉眼,聂枣心又瞬间软了。
她转口道:“你先休息休息,有力气我们就出门逛逛。”
柴峥言见她不再生气,松了口气,笑道:“好。”
***
毕竟底子好,就算躺了这么久,身体虚弱,只休息了一会,柴峥言就能下床走动。聂枣还有些担忧,柴峥言只好无奈道:“我还不至于这么弱不禁风。”
聂枣:“可你是个病人!”
柴峥言捏了捏拳,适应这具身体现在的力量,又问:“这里……有枪吗?”
聂枣像看完全不能理解的生物一样:“你现在要?”
“我想试试锻炼……就算只有两三天。”
听见后半句,聂枣终是无奈答应:“好吧,我去找找。”
握住枪,柴峥言就仿佛找回了力量,一套枪法耍下来,虽然气喘吁吁,热汗直流,但那股锐利的杀气却并未减少半分,他战无不胜、无坚不摧。
聂枣站在一边看,既无奈又……有几分藏在心底的雀跃。
这是她的柴峥言。
真的柴峥言。
一切仿佛又回到了过去,无忧无虑天真的年代,她看柴峥言舞枪,心里只有一个念头,这个男人真是太厉害了。
松开枪,柴峥言坐到聂枣身边,稍稍平复了些许,才道:“真的生疏了……”
“你都病了这么久,已经够厉害了!”
柴峥言弯起眼睛笑,明媚的光线跳跃在他的眼瞳间,好看的不得了。
聂枣也忍不住扬起嘴角。
柴峥言:“你总算笑了。”
“诶?”
柴峥言吁了一口气:“醒来之后,你就一直不开心的模样,这么些年……”他顿了顿,“到底发生了多少事情,我不是明明应该……已经死了吗?之前莫大夫并没有跟我说详细,所以我……”
聂枣脸上的笑意略略敛却:“也没有什么,有人救了你,但你却一直昏迷不醒。我为了凑够救你的药钱,就一直在替他做事。”
“做事?”
“嗯,不止是我。他手底下有很多为他做事的人。”想了想,聂枣又道,“差不多等于探子之类的工作吧。”
“……那岂不是很危险?”
聂枣笑:“也不算危险,我现在可比当年的姜随云厉害多了。”
柴峥言看着她的目光仍旧担忧而心疼,倒让聂枣有几分无所适从,她低头看着脚尖:“我……真的变了很多,和当年的姜随云大概不太一样……你……”
“是我没保护好你,这些事本不该让你经历的。”
“你……”
两人距离离的很近,柴峥言略略低头就吻在了聂枣的额头上。
“无论你变成什么样,都是我的随云。”
面对柴峥言时,聂枣才发现自己过去的那些担忧是多么的无意义。
这是柴峥言啊,是她喜欢的人啊。
她喜欢的人……也定然是值得她喜欢的人。
***
莫神医的医馆地处偏僻,想要出去逛逛,须得走不少路,才能到一处小城。
聂枣带着柴峥言逛逛,本想易容,但想着是跟柴峥言,她便不想这么做,只是为防显眼,聂枣没有过多打扮,只简单插了一根簪子绾起发,胭脂水粉一概没抹。
出门时,她又担心自己打扮的实在太过素净,忐忑问柴峥言:“我……我不难看吧。”
柴峥言愣了愣:“随云,你怎么会难看?”
“……真的?”
柴峥言苦笑:“我还怕你嫌我……”过去他高大挺拔,现在虽仍是高,却显得纤瘦,对镜看时才发现自己足足瘦了一圈。
聂枣道:“你养养胖就好了,我就……”
或许是因为没有经历时间沧桑,柴峥言只是比当年多了几分成熟气韵,容颜却没怎么改变,而她已经……
“随云从来都是最美的,现在甚至比十年前还要美。”说完,柴峥言有些赧然,“其实我刚醒来见到你时,差点被吓到……”
“吓到?”
“……太漂亮了,我差点不敢认。”
聂枣觉得自己的脸有点烧,除却在鬼都这张脸已经很久不示人,而鬼都里一是互相竞争争锋相对的女子,一是令主,两种人都不会因为她的容貌丑美而产生任何反应。被人夸赞容貌,尤其是自己喜欢的人,但凡女子只怕都会觉得羞赧。
她径直拽上柴峥言的手,道:“好了,我们走罢!”
出了门,方知柴峥言所言非虚,一路走来,沿途盯着他们看的人实在不少。
城池本小,等他们坐进茶楼里,外头倒多了不少来围观的人。
聂枣什么样招摇的脸没顶过,倒觉得还好,只是担心柴峥言。柴峥言见聂枣无事,也显得十分冷静。
两人点了菜,吃过后,便在城中闲逛。
聂枣搀着柴峥言的手臂,左看看右看看,其实都不是什么稀奇东西,可她看得兴趣斐然,柴峥言从始至终耐心陪着她,温柔含笑,两人看起来就像一对再普通不过的夫妇。
***
只是没想到,到底还是惹了事。
没等他们逛多久,走到城中较为僻静的一处,就有几个提枪带棒的家丁走过来,领头一个管事似的人对聂枣道:“这位夫人,我家老爷想请夫人去喝喝茶。”
聂枣眉目一挑:“若我不想去呢?”
“夫人不要为难小人,小人也不想得罪两位。”
柴峥言也皱起眉,他再迟钝也看得出眼前人不怀好意,手还未擡起,就被聂枣按住。
他才刚醒来一天多,身体距离恢复还差得远。
聂枣温声道:“我同我相公单独商量一下可以吗?”
管事道:“可以,不过希望两位不要走太远。”
靠近柴峥言,聂枣在他耳边说:“你先到城外等我。”
柴峥言立刻道:“不行,这太危险……”
聂枣低声道:“我跟你说过我做过危险的多的事情,没事的,你先到外面等我,一会就好。”
“不行,要么我跟你一起去。”
聂枣无奈道:“你跟我一起去,我才不好逃,到时我还要多顾一个你。”
“可是……”
“好了,你先出城等我。”聂枣撤回身,转身道:“我可以跟你们去,你们能先放我相公离开吗?”
管事显然巴不得如此,忙道:“当然可以。”
聂枣松开手,一低臻首便跟着他们走了。
这状况实在不陌生,远得不说,当日在楚国芈君辽就是这么把她半压半捆回去的,不过这小城里的老爷自然不能跟楚王权势比,因而她也不是很担心。
半个时辰的工夫后。
某间别院的房间里,聂枣踩着这位王老爷的脸,毫不留情道:“小美人,叫谁小美人呢?”
王老爷立刻哀声连连,他也没想到之前娇滴滴的美人怎么一进房间转脸就变成个母夜叉。糟心的是他刚吩咐过下人,无论房间里发生什么,传来什么样的声响都绝对不许进来……
聂枣又狠狠在他脸上踩了两下,找了他本来准备对付她的绳索将他捆了个干净,又随便找了块破布堵住他的嘴。继而她在他的房间里搜了搜,看到两个锁起来的柜子,从王老爷怀里搜出钥匙打开,里面是他和齐都一位官员往来的书信……看完聂枣才知道难怪这位王老爷会如此胆大包天,原来齐国左仆射是他的小舅子,在这么个小城里自然是只手遮天。
不过此外,她还发现了那柜子里头放了好些女子的贴身衣物,式样各有不同,好些还染了血。
另有张纸上写了份名单,具是女子的名字。
聂枣想起他之前问她名字的行径,目光骤然冷下,她拿着那名单问:“这些女子都是被你强迫过的?”
王老爷惊吓着不肯说话。
聂枣却已经明了。
这种禽兽,简直留他何用!
不过杀人恐怕会惹不小的麻烦,聂枣想了想,她将王老爷的脚捆好,从腰间掏出薄刀,动手去褪王老爷的裤子……阉了总好吧。
王老爷显然已经明白她要做什么,惊恐着拼命挣扎。
聂枣充耳不闻。
不过因为他的挣扎,聂枣的事情没做完,倒是把王老爷的大腿搞得鲜血一片,惨不忍睹,就在聂枣有些失却耐心之时,门突然被撞开了。
聂枣飞快起身准备躲起来,却在看到推门进来的人时身体一僵,脸色霎时惨白。
柴峥言看见里头的画面,亦是一僵。
外面的人此时也追了进来,看到里面的画面,纷纷愣住。
聂枣当机立断,拖起柴峥言的手,朝外跑去。
院外的地上东倒西歪倒着不少哀嚎着的家丁,不过没人失去性命,大抵柴峥言还是留手了,不过对他而言,留手应当比杀人更难些吧……毕竟他的武艺都是在杀戮中练就……
聂枣想着这些分散注意,但心还是一直往下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