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面银光微泛,四下清风簌簌。
年轻女子乌发披散,在此间冷淡的光影映衬之下,她的面容更透几分清丽苍白,她轻抬起眼帘,将面前这小姑娘细细审视一番,最终,她微微泛白的嘴唇微扬,嗓音如莺婉转,“你这丫头,从前我竟瞧不出你还有这样的能耐,如今你是大不一样了。”
可她仍是她。
不同于枯夏眉眼间的几分英气,她从来是这样一副弱柳扶风之姿,却偏如青竹一般无论在何种境地都千般风姿,嘴上从不轻饶人。
那曹满江乍听见这番话,他的脸色变了又变,下意识出声,“你不是枯夏?”
戚寸心观他这反应,才明白过来盐帮似乎并不知道她不是枯夏?
她才要上前几步,却忽然被身侧的少年攥住手腕,他那一双琉璃般剔透漂亮的眸子冷沉沉的。
戚寸心朝他摇了摇头,又将猫塞到他怀里,然后上前去将绿筠扶起来,“绿筠姐姐,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枯夏离开月童后,她是如何找到你的?你又为什么会与她换了身份,留在这里?”
绿筠站起身来,腿弯还有些隐隐作痛,但她仍旧勉力站得挺拔,“枯夏是为我才做的这桩生意。”
“为你?”戚寸心不解。
一缕浅发轻拂过绿筠苍白的面颊,她的目光再度落在戚寸心的脸上,她的记忆里还有好多个东陵的清晨或午后,她斜靠在楼上轩窗前,素手抛下一把铜子儿,便能引得这小姑娘在底下认认真真地捡来捡去,她则轻摇团扇,笑个不停。
绿筠凄然一笑,“怪我,竟妄想在烟花柳巷里寻一个良人。”
她本是从南黎被卖到北魏东陵的。
在被卖到东陵晴光楼前,她在澧阳的青楼内已做过一年的挂牌花魁,那时她正是十六七岁的年纪,端得是卖艺不卖身的派头,只靠一把瑶琴,也曾引来无数公子哥的竞相追捧。
其中正有一位文雅端方的年轻公子,不似他那些酒肉朋友张扬恣肆,他持有一身书卷气,说话也是温温柔柔的,每回入楼也只是自己坐着,不要美人,不要酒肉,只静静地听完她的琴便要告辞。
他是个琴痴,来青楼也不过是听外头盛传她琴技一绝,绿筠与他原本并无多少交集,直至某一日,他忽然将一本《琴学》交给了她的丫鬟。
“姑娘极有天赋,但授你琴艺的先生本领有限,致使姑娘难得进益,此《琴学》专为补姑娘短处而作,愿姑娘百尺竿头,更进一步。”
这仅是他在扉页留下的唯一一句话,此后他再没踏进楼内一步,但有时绿筠也会借由请教而使人送信于他,如此通信半载,她始终没再见他一面。
那时南黎与北魏尚在维持表面平和,他家的生意在北魏做得比南黎要好,他最后的一封信,是他随父亲去往北魏江通做生意却被父亲困在江通时托人寄来的。
他在信上说他并不同意他父亲举家定居江通的决定,并言自己一定会找机会回到南黎,为她赎身。
但还没等到他回来,青楼倒了,她被人花大价钱从南黎卖到了北魏,几经转手,她进了东陵的晴光楼。
此时,她已不是当初那个卖艺不卖身的自己了。
绿筠原本不打算再同他联系,但颜娘身死,晴光楼被封,她将自己所有的积蓄与颜娘搜刮来的钱财悉数奉上,才换来自己脱了贱籍。
“我去江通只是想看他一眼便回南黎,哪知他认出了我,又对我深情款款不计前嫌,”绿筠一双眼眸染上浅淡的水雾,她却又忽然轻笑一声,“试问几个女子听了他这样的说辞能不动心?尤其是我这样的烟花女子。”
“我还当他是什么南黎的好儿郎,他却当我是他偷着养在笼子里的画眉,不过几月光景,我便发现他早有一位伊赫人妻子,借着这位妻子娘家的势,加上他自己的家财顺顺当当地做了个江通知府的官。”
她眼眶微红,“枯夏那时还在东陵寻我,却不知我已深陷江通,我要逃,已是不能了。”
“绿筠姐姐……”
戚寸心此时望着她微红的眼睛,心内一时也是百味杂陈。
她原以为那日黄昏,绿筠离开东陵之后,往后半生都该得到她从前难以触碰的自由,谁知她离开了晴光楼的四方天井,却又囿于江通的金丝笼内。
枯夏掌握着西域往中原那条道上最大的商队,她不做北魏的生意,人却出现在东陵,算算时间,那时在东陵调查戚寸心的枢密院密探应该还未离开,这消息报入枢密院,他们要查枯夏为什么出现在东陵也并不难,而枢密院作为北魏最大的情报收集地,他们要找出绿筠远比枯夏要容易得多。
“都是我自己惹来的祸事,你也别用这种眼神看我。”绿筠到底还是一滴眼泪没掉,反而收敛了些情绪,“枯夏为救我而受制于人,枢密院不肯轻易放掉她,要她藏身京山郡作饵,是我以死相逼和她换了身份,代替她留在这儿的。”
很显然,北魏枢密院这么做,为的便是引谢缈盯住京山郡。
“当我得知城中出了个‘绿筠’时我便知有贵人前来,”绿筠说着便看向戚寸心身边那抱着一只黑猫的锦衣少年,“当初在晴光楼内我观小公子这般姿容举止便不似普通人,只是这丫头当时那十二两的善心,如今也说不清到底值不值得。”
身份是尊贵了,可命却不知还能保不保得住。
少年闻言,他眼眉微扬,语气轻飘飘的,“你若是想做个哑巴也可以,不若你先告诉我,你既受人所制,今夜又是如何出来的?”
少年仙姿佚貌,嗓音也清冽动听,但这一番话却好似隐隐裹着冰霜般令人脊骨生寒。
“我尚有几分可用得上的手段。”
绿筠稍稍侧过脸,看向那跪在地上,眼前仍被蒙着黑布的曹满江时,她的一双眼睛是冷的,“男人总是会有心软的时候。”
“京山郡的盐帮真是好大的胆子,竟敢与北魏蛮夷私下勾结?”徐允嘉狠狠地踩上曹满江受伤的腿骨。
曹满江疼得厉害,满头都是冷汗,“什么北魏蛮夷?各位饶命!我们只不过是京山郡的小小盐帮,即便是走私贩盐,我们也不可能将这生意做到北魏去啊!”
“还要嘴硬?”徐允嘉的剑刃已经抵在他脖颈处,轻易便划出一条血口子来。
“我说的都是实话啊!我发誓!”
曹满江抖如筛糠,“这枯夏,不,这绿筠姑娘并非是什么北魏蛮夷交给我们的,而是,而是……”
“是谁!”徐允嘉逼问道。
曹满江登时脱口而出:
“是京山郡太守裴育宁!”
此话一出,林中寂寂。
“好啊,如今你还敢攀咬太守裴育宁?”徐允嘉的第一反应便是此人在扯谎。
“我所言句句属实!裴育宁的儿子早前与京山郡的另一位富商合伙做了几桩生意,还是我们盐帮替他们送的货,这女子也是他儿子交给我们,又送了几箱银子来让我们看着,这事儿原只是我们帮主和副帮主知道,前段时间我和副帮主一块儿喝酒,副帮主喝醉了说漏嘴的,我把我知道的都说了!”
曹满江的声音都是抖的。
“公子……”
徐允嘉握剑柄的手一紧,抬眼去看灯影月辉下的少年。
戚寸心也不由看向他。
不甚明朗的光线里,少年微垂着眼帘,两片阴影投在他的眼睑,教人并看不清他的神情,只听他忽然问,“那富商叫什么?”
“陈维良!”
曹满江察觉到剑刃已经刺破他颈间皮肉就要更深,“叫陈维良!他去月童城与人合伙做生意,结果死在那儿了。”
徐山霁满脸惊诧,失声道:“那不是……彩戏园明面上的那个东家?那个大胖子?”
那时彩戏园被封后,他与兄长徐山岚去大理寺作证时,他隐约记得签字画押的证词书上所写的彩戏园持有者有两人,一人名为贺久,另一人名为陈维良。
山风阵阵,林间树影窸窣而动,这一瞬,戚寸心只觉得脊背发寒,大脑一片嗡嗡作响。
连珠之祸。
一绳所系,一珠为引,这一珠,原来还是彩戏园。
“缈缈……”
戚寸心不由去握他的手,可少年却仿佛又些失神,他的掌心也是冷的。
“您不该再往下查了,否则,您是会后悔的……”
他的脑海里回荡起当初在阴冷的牢狱之中,那彩戏园总管柯嗣那个怪异恶劣的笑。
“再往下,也许就是您的舅舅了。”
或许是察觉到了点什么不太对,原本还在少年怀里的小黑猫哆嗦了一下子,随即跳到了戚寸心的手臂上。
这么忽然一下,戚寸心下意识松了握着他的手,慌忙接住小猫,但也正是这一刻,少年忽然扯下腰间的钩霜,纤薄如柳叶般的剑刃抽出,转瞬刺穿了那曹满江的咽喉。
剑刃撤出,鲜血迸溅出来,星星点点沾在他的手背,甚至染上了一旁绿筠的衣袂,她的脸色更为苍白了些,双膝一软,踉跄后退几步,勉强倚靠住一棵树才不至于摔倒。
徐山霁也是吓得往子茹身后一躲。
戚寸心却还抱着猫,怔怔地去望少年被点滴血迹衬得更为苍白的侧脸。
“有人来了。”
宋宪双眼一眯,目光在四周青黑的林中一扫。
但很快,众人便又瞧见底下远处的官道上有了一片连绵的火光,随着那些人不断临近,林子里的异动又安静了下去。
“殿下!”
那足有几百人之数的一帮官差临近了,为首的那中年男子身着靛蓝大襟袍,头戴懒收网巾,发髻梳得十分整齐。
他瞧见那几盏灯火之下,那锦衣少年手握一柄长剑,泛着寒光的剑锋沾血,血珠一颗颗从锋刃上滴落下来,待身后如簇的火把将这片林子照得透亮时,他抬首便正对上那少年的一双眼睛。
谢缈将沾血的剑刃在曹满江的尸体的衣料上潦草地擦拭了两下,他微微扬眉,眼瞳却是郁郁沉沉,阴戾丛生,“育宁表兄。”
“滚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