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家二爷苏明瑞为从裴湘手中夺掌家权,不惜以苏家船货行为筹码与关家寨的关浮波做交易,苏家的船货行交给关家,关家便替他们除掉裴湘。
早在戚寸心与谢缈到新络的前五天,裴湘就已经失踪了,而今日,便是苏明瑞与关家人约好签契的日子。
关家寨在新络的孟婆山上,新络在南黎耳熟能详的一个传说里,是孟婆的故乡,而孟婆山上有一倒悬瀑布,自山顶往下四季长流,汇入犹如碗状的山涧泉水里,那泉水被当地人称作“一味尘”,据说是孟婆熬汤不可或缺的一味引子。
这样的传说没头没尾,无从求证,但关家寨却借此自诩孟婆后人,常年霸占涧泉“一味尘”,并大兴鬼神巫医,言他们虽身在阳间是肉身凡胎,却能凭此孟婆血脉与阴间鬼魂对话。
这听起来像是无稽之谈,却总有一些蒙昧之辈笃信关家寨巫医治人,短短数年,便是这些人不断抛出金银财物使一个穷寨子迅速壮大,近年来已与新络苏家不相上下。
关家寨的人性子怪,脸上总是涂几道或红或白的彩墨,此时领路的也是一言不发,路过一味尘时,瀑布水泽弥漫,清泠水声不断,如雾一般轻拂人的面颊,点滴都淌入底下碗状的深潭里。
苏明瑞与他夫人王氏跟在后头,一路上山已是口干舌燥,忽有水气拂面,他们二人便不由望向那一潭清泉。
泉水畔是自然堆砌的形状各异的怪石,却不知为何在那些怪石前摆着不少香炉,燃尽的香灰漫出炉,散落在细草间。
“一味尘的水可喝不得。”
领路的青年回头瞥了他二人一眼,嗓音颇有几分粗粝,“我们关家寨的人死了,骨灰都会洒在里头。”
他只这样轻飘飘的一句话,顿时便令苏明瑞夫妇汗毛倒竖,双腿打颤,但他们回头,对上仆人打扮的徐允嘉等人的眼睛,想起昨日钻入血肉的疼痛,他们又只得煞白着脸,什么话也不敢说,相扶着往前走。
与此同时,戚寸心与谢缈已赶至孟婆山下,当初宗庙祭祀,关浮波已经见过戚寸心的模样,而今谢缈的画像怕是也已经到了她的手里,他们自然不能冒险上孟婆山。
“哥,你功夫又不好,去了也没什么用啊,万一给徐允嘉侍卫他们添了麻烦就不好了。”徐山霁还在苦口婆心地劝他的兄长徐山岚,“公子不是说了吗?关家寨是不敢轻易杀裴湘小姐的,这应该只是他们骗苏明瑞夫妇交出苏家船货行的手段。”
提及谢缈,徐山岚便好似是被昨夜隔着薄薄窗纱瞧见的蛊虫钻入血肉的一幕给刺了一下,他恍惚抬首,望见那少年月白的衣袂。
昨夜沾血的那张脸,此时却是眉眼明净,透着几分冷感。
“殿下。”
徐山岚站起来,他喉咙有些泛干,“关家寨盘踞孟婆山上,寨中足有数百人之多,单凭徐允嘉侍卫他们,怕是不能救出裴湘小姐,臣请命,请公子让臣快马去找吴韶带兵过来。”
“此时去找吴韶,不就等于昭告天下,太子尊驾已到新络?那京山郡的事还怎么能够暗中查探?大公子,你不会不知道殿下与太子妃如今的处境多有艰难。”
子意皱了皱眉,上前说道。
谢缈一开始决定与吴韶兵分两路,便是想尽快抵达京山郡查清北魏枢密院密探羽真奇与枯夏之间的关联,查清北魏枢密院派出羽真奇到南黎来的真正目的,若此时放任徐山岚去找吴韶快马加鞭赶至新络,只怕太子车驾与随行的崇光军未到,那些蛰伏于暗处四处搜寻谢缈与戚寸心踪迹的亡命徒便先赶来取他夫妻二人的性命了。
“可裴湘……”
徐山岚神情有几分颓色,他坐下去,一时什么话也没有了。
他只是忽然恍悟,太子派徐允嘉等人去关家寨并非是为救裴湘,而是借苏明瑞与关家寨交易船货行一事,探关浮波的底。
身为人臣,他自是不能让储君以身犯险,可裴湘的安危又当如何?
“缈缈。”
戚寸心回头看了徐山岚一眼,“关浮波真的知道这件事吗?”
关家寨不该有那样的胆子动裴湘,至少如今裴寄清身为太傅,是朝中重臣,即便是关浮波背靠晋王谢詹泽,她应该也没有这个胆子在此时与裴家对上。
她远没有这个能力与裴家作对。
谢缈闻言,不由看向身侧的这个姑娘,片刻后,他眼眉微扬,却是什么都没说,只是伸手摸了摸她的脑袋,算作安抚。
铃铛细碎的声音透着几分清脆,红绳的颜色更衬他腕骨苍白。
暮云天边,一片金色霞光蔓延流转,对面的孟婆山上树高林深,满目青黑,少年静默地坐在林中石上,夕阳余晖在他衣袖间遗留几分浅金的色泽,直至对面山上忽有群鸟惊飞,扑翅鸣叫,他才一瞬抬眼。
不多时,竹林中平添了些响动,数道身影出现在林中时,子意与子茹本能地摸向腰侧的银蛇弯钩,但瞧见从阴影走出的那人的面容,她们才松开手。
“公子,关浮波一月前便已外出,今日见了苏明瑞和王氏的,是关浮波兄长的儿子关天璧,我们去时,走的也不是寨子正门,而是从小路被引上去的,而关天璧警惕,身边有能人相护,我们并未轻易动手。”
徐允嘉忙禀报道。
“还有,”
徐允嘉小心抬头,“关天璧说裴湘小姐两日前就已经死了,尸体是在一石洞内火化的,我去查探过了……”
他说着,便将一枚玉镯,以及几片残损的衣料取出来,“这是在石洞中发现的,据关天璧所说,裴湘小姐的骨灰,已经……撒入一味尘里了。”
“不会的!”
徐山岚才见徐允嘉手中的玉镯便是瞳孔一缩,下一瞬他站起来,“一定是那关天璧在哄骗苏明瑞!”
“对啊,咱们也没见到裴湘小姐的尸骨,万一是那关天璧胡诌的呢?”徐山霁忙去扶住徐山岚。
戚寸心一时也有些心乱,即便如今瞧见徐允嘉捧回的玉镯是她曾在月童时,便在裴湘的腕上见过的,但要以此去推断裴湘已死……她本能地不愿相信。
天色还未彻底暗下来,迎面而来的清风阵阵拂面,却有种微刺的寒凉,她抬眼瞧见对面孟婆山上红白两色的布幡随风摇摆。
她强迫自己冷静些,“现在只有抓住关天璧,我们才能知道湘湘到底是死是活。”
“关天璧少年时便在新络城中犯过人命案,此后被关浮波拘在关家寨三年不得而出,即便后来关浮波不再限制他,他自己也变得深居简出,不常下山了。”徐允嘉将自己打听到的消息如实道出。
关浮波一生未嫁,膝下也无一儿半女,而关天璧的父亲早逝,关浮波对待关天璧,便如亲子一般疼爱,便连她放到关天璧身边的那个护卫,也是功夫不低的能人。
“子意。”
戚寸心想了想,忽然回过头,“后日就是关家寨的月坛会?”
“是。”
子意不明所以,却仍点了点头。
月坛会是关家寨每月一次的集会,那些笃信关家寨巫医的百姓都会在这一日上孟婆山观一味尘,上供孟婆,求巫医治病。
“想在月坛会做文章?”谢缈只听她这样一句话,便猜出她的打算。
“嗯,这些年关家寨积累的香众不在少数,如果在月坛会上添些乱子,闹得大些,关家寨那几百口子人总有疏于防备的时候,我们混在其中,也许能找到些机会。”
戚寸心说完,又有些不大确定地望向他,“我说的对吗?”
她有点踌躇,似乎对自己的想法并没有多少信心。
谢缈将她的不安收入眼底,片刻后,他牵起她的手,兀自朝林间小径上去,嗓音清泠,“很对。”
关家寨的月坛会催生了新络城中面具制作的兴起,一些香众敬鬼神也怕鬼神,总会在这一日戴上各种青面獠牙的恶鬼面具前往孟婆山月坛会,以此阻止所谓“鬼气”近身。
“什么阻止鬼气近身,我看这就是关家寨敛财的手段之一,每月都要开一次月坛会,去的香众都得事先买鬼面具,以往月坛会上用过的,回去还都得烧了,这不摆明了就是坑钱么?”
翌日徐山霁一大早便去城中的面具摊子上买回来一大堆的面具,幸而他多花了些钱找了好些人帮他去买,不然他一个人买这么多势必是要引起一些不必要的注意的。
但东西买回来,他瞧了又瞧,又啧一声,“这些玩意看着就不吓人,反倒挺滑稽的,要不是非得用,小爷我才懒得买这些破烂。”
他说着一转头,却一下对上一张朱红扭曲的脸,他吓得从凳子上摔了下去,屁股生疼也来不及揉,就瞧见摘了那朱红面具的子茹挑眉,“二公子,不是不吓人吗?”
徐山岚坐在一旁神情沉重,徐山霁始终顾忌着兄长的情绪,也没咋咋呼呼的,站起来小声说,“那是你突然凑很近。”
戚寸心挑拣了两个面具,却在院子里找不到谢缈,这是徐允嘉暂时赁来的院子,并不算大,房檐平凑成四四方方的天井,将天地都收揽在这方寸之间。
檐上的少年在喝酒,风吹着他的衣袂猎猎而动,天边朝阳还未将这晨雾蒸发殆尽,在此般朦胧的天色里,他腰间的丝绦颜色最为鲜明。
底下的小姑娘拿着两只鬼面具,正在东张西望,他坐在檐上看了会儿,耐心地等她寻找,见她始终没有抬头往上瞧,才飞身下去揽住她的腰,带着她重新回到檐上。
戚寸心坐在檐上时还紧紧地抓着他的手臂,两只面具差点从她手中掉下去,她分明嗅到他身上轻微的清冽酒香。
少年拿了她手里的一只面具来,漫不经心地打量着,又拿起来遮挡住整张面容,看向她。
戚寸心透过面具看见他的一双眼睛,在晨光里如此剔透漂亮。
“娘子,若是裴湘还活着,你我要活着离开新络也许会很难。”他的嗓音浸润几分酒意,却不显丝毫沉重。
裴湘如果还活着,要从关家寨那数百人眼皮底下救出她,只怕仍要动用新络的官府,以及随车驾西行的崇光军。
如果真的要走到这一步,那么谢缈与戚寸心就相当于再度暴露在各方势力眼前,一时不知多少凄风冷雨终将袭来。
“那缈缈会不救她吗?”戚寸心却问他。
“我若不救她,那个老头只怕会气死。”
少年放下面具,一双眼睛望向檐上大片铺散的日光,他的语气冰凉。
他从不轻易袒露任何心迹,犹如坚冰一般凛冽又凉薄,教人看不清他的心思,即便是此时谈及裴湘与裴寄清,他也仅仅只是这样一句冷淡的言语。
可戚寸心却分明从其中感受到几分属于他的温度。
戚寸心也不知为什么,此时清晨薄雾微融,明明是最为静好的时刻,但她心头却是酸涩的,以至于眼眶微湿,“再难,我们也在一起。”
她忽然伸手拿了他的酒壶来仰头喝了一口,味道甘甜的烈酒入喉,呛得她一阵猛烈地咳嗽。
少年眉眼微扬,伸手轻拍她的后背,待她顺过气来,他问,“甜吗?”
戚寸心被呛得眼眶泛红,眨了一下眼睛便有泪珠滑下脸颊,腹中好似有一簇火,烧得她心肺发烫。
她摇头,轻声说:
“苦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