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怎么说也是耍了半辈子嘴皮子功夫的人,我要是不晕过去,等他们回过神,我未必还辩得过他们。”
长长的宫巷内,年轻的姑娘被一个紫衣少年背着,她靠在他的肩背上,声音虚弱得几乎只有他能听得到。
“娘子聪慧。”
少年稍稍侧过脸,朦胧雨雾里,他的声线仿佛也裹了些潮湿的凉意,但他看向她的目光分明是温柔的。
“太子妃在九璋殿受惊,身体不适,遣人告诉光禄寺,将鷟光殿的宴席撤了。”他唤来柳絮,淡声嘱咐。
“是。”
柳絮领了命,当即便去使唤跟在后头的宫娥太监。
冷雨滴答滴答地拍打在伞檐,子意小心地撑着伞,尽量避免雨水落在太子与太子妃两人的身上。
宫巷里除却众人踩水的跫音,还有离她这样近的少年清浅的呼吸声,还有满耳不绝的雨滴声之外,戚寸心再听不到什么,事实上,她的神思已经变得有些混沌,连他的呼吸都好像离她有点远。
“缈缈,我好困。”
她的声音裹满疲惫的睡意,有点软,或因昨夜受了寒,鼻音也有些重。
他忽然停下来,再度侧过脸去看她,她绛紫的衣袖覆在他肩上被风吹得微荡,朱红的宫巷是这烟雨朦胧的一片凄凉景中唯一的亮色,他望着她,嗓音极轻:
“睡吧。”
好像脑内一直紧绷的那根弦因为他这样温柔的一句话而松懈下来,戚寸心闭着眼睛,靠在他的肩头,不知他背着自己走了多久,也不知这长长宫巷多久才有尽头,她的思绪都停滞了,梦里什么也没有,只余一片混沌的黑。
窦海芳等人在九璋殿中不敬太子元妃,致使元妃急火攻心,不省人事,太子怒而下令,命他们几人在皎龙门前受仗刑二十。
“你们做什么?我要见陛下,我要去见陛下!”在九璋殿中最先逼问戚寸心的那名官员挣扎着挥开那些要上前来将他按在长凳上的东宫侍卫的手,要往九璋殿的方向去。
但他哪里真能躲得开这些身强力壮的习武之人,三两下便被人轻轻松松地逮回来重重地按在了长凳上。
“窦大人……”另一名官员趴在长凳上,满面惊惶地去看身侧的窦海芳,以往德宗皇帝和荣禄小皇帝在位时,他也曾同人一起谏言,也撞过九璋殿里的柱子,但受这仗刑,还是破天荒头一回,没由来地教人心里打颤。
“众目睽睽之下,太子妃的确是因我们几个而晕倒的,如今太子要罚我们,陛下自然不可能拦着。”
窦海芳还算平静,他一边脸压在长凳上,瞧了一眼侍卫手中的红木板子,“我们就受着吧。”
太子妃被太子殿下抱出九璋殿的情形许多人都瞧见了,太子妃在殿中那一番慷慨陈词明显是专说给延光帝谢敏朝听的。
扯上北魏的汉人百姓和绥离之战,便是正中谢敏朝的下怀,窦海芳心里是清楚的,这位新皇还是齐王时便数次领兵出征抗击北魏大军,若非是他与永宁侯徐天吉这两人先后用兵抵挡住北魏的挞伐,再加上当初周靖丰成功刺杀了当时的北魏皇帝呼延平度,只怕北魏也不会答应与南黎签订停战书。
时年德宗皇帝只有荣禄小皇帝这么一个子嗣,自然不可能送荣禄小皇帝去北魏为质,于是北魏的目光便盯准了战功卓著的齐王谢敏朝。
指名点姓的,要他的嫡子入北魏为质。
当年死于谢敏朝之手的北魏名将并不在少数,他的儿子到了群狼环伺的北魏,必然不会好过。
但他还是毅然送出了嫡次子谢繁青。
自那之后,德宗皇帝因听信掌印太监张友谗言,对谢敏朝逐渐有了忌惮之心,卸了他的兵权,转而培植永宁侯徐天吉。
窦海芳以为,这么多年过去,谢敏朝应该没了年轻时那一番激进好战的心思,却不曾想今日于太子妃这一番陈词之间,倒令他隐约察觉出这位新帝的几分想法。
自绥离战败后,朝中主和派心思更为保守,甫一觉察出点什么风吹草动,便会纷纷上书言绥离之战已损耗南黎诸多元气,短时间内不该再起刀兵。
但今日太子妃戚寸心的一番话,却是给了谢敏朝一个好机会,他自然不会管太子是否仗刑窦海芳等人,反而能借着这仗刑警告朝中的主和派。
窦海芳不必深想,便也能猜得出,明日的早朝该是何等景象。
“太子妃是女流,又是天家的儿媳,她在天家面前可以委屈辩驳,可以哭得不成样子,还说晕就晕,可咱们怎么能行?”
板子才打下来一下,一名官员便疼得厉害,他紧紧地抓着长凳的边角,一张老脸都憋红了,“咱们这回是真栽了个跟头……哎哟!”
窦海芳咬着牙受刑,一声也不吭,但剧烈的疼痛已经令他满头冷汗,他想起今日九璋殿中那太子妃年轻苍白的面容。
到底是周靖丰的学生,竟还能想出这样混不吝的招数,以往还是他小瞧她了。
往后再想用那个北魏汉人贺久来做文章,怕是不能了。
皎龙门正打着板子,东宫紫央殿内戚寸心则被外头隐约的说话声,以及耳畔小黑猫的呼噜声吵醒。
“那些个老家伙平日里趾高气扬的,今日当着陛下还给咱们姑娘气受,如今却在皎龙门被打得嗷嗷叫呢!”
外头是子茹不知收敛,得意的笑声,“打板子的个个是咱们东宫侍卫府的人,姐你是没瞧见他们被打的样子,可好笑了,一个个的跟老乌龟似的。”
“子茹你小声些,别吵着姑娘,她生着病呢。”
子意的声音隐约压低了些。
几声喵喵叫,毛茸茸的小猫脑袋蹭过来,戚寸心才清醒了许多,她伸手将贴着她脖颈蹭来蹭去的小黑猫从枕头上抓下来,又摸了摸它的脑袋。
忽有推门声响,雨天的光影暗淡,散入殿中也不过只令室内稍亮几分,柳絮掀开珠帘进来,她身后跟着端了药碗的宫娥。
柳絮抬首瞧见床榻上的戚寸心睁着眼,便忙走近,“太子妃是何时醒的?怎么不唤奴婢一声?”
戚寸心嗓子有些泛干,不大想说话,柳絮扶着她坐起身来,又唤人添了一碗水来,递到她眼前。
喝了些水润了润嗓,戚寸心人却还是困倦的,勉强撑着喝了柳絮递来的汤药,她才躺下,便见谢缈掀了珠帘进来。
他似乎是才沐浴过,湿润的乌发披散着,身上也换了件宽松些的常服,行走间衣袂柔亮润泽,暗纹生动。
“殿下。”
柳絮与几名宫娥忙行了礼,随即便掀了帘子出去。
他在床沿坐下时,便捻了颗糖到她嘴边,或见她吃了,他便掀了被子将她抱起来往里挪了挪,随后自己也躺上去。
她含着糖,只这么一会儿的功夫便模模糊糊的,不自觉闭起眼睛,直到他冰凉的指腹戳了一下她的脸颊,她才一下又睁开眼睛。
“今日是你的生辰。”
他的嗓音犹如涧泉一般清泠,沉静地提醒她。
光禄寺筹备鷟光殿的生辰宴就筹备了好些日,戚寸心哪会记不得这天是什么日子,可她抿了一下唇,隔了会儿便一下下挪过来,伸手抱住他的腰,就跟小猫似的,缩在他的怀里。
小九的死仍旧狠狠地压在她的心头,令她眼眶泛酸,“也没什么好过的。”
谢缈垂眼,手指轻轻地按压她薄薄的眼皮,在她抬眼看他的刹那,她听见他说:
“可我送你的生辰礼,你不能不要。”
他支起身,带着她也坐起来,随后指了指在她尚在睡梦中时便被人搬进来的一个箱笼。
戚寸心随着他所指的方向看去,那箱笼开着,她只一眼便瞧见里头堆满了各色封皮的书籍。
虽看不清都是些什么书,但戚寸心猜也猜得出,大概是从各处搜罗来的话本传记游记之类。
除却那些,还有几个箱笼里尽是崭新的绫罗衣裙,钗环首饰。
他忽然将一枚玉佩塞入她的手里,玉佩的料子极好,只是相比于箱笼里那些精美繁复的首饰它便显得要简朴得多,上头只刻了一朵忍冬花,除此之外便再没有其它纹饰。
或见她垂着头发呆似的盯着手里的玉佩看,他似乎有些不太好意思,微抿了一下唇,轻声道:“不好看吗?”
戚寸心摇了摇头,捏着玉质微凉柔润的玉佩,说,“好看。”
简短两字,落在他耳畔便是极好的夸赞,他一双漆黑的眼瞳明亮许多,不由又伸手摸了摸她的脑袋。
两个人裹着被子向窗而坐,推开窗后,雨珠点滴打在窗棂,但因风声不盛,雨水也没飘入室内来。
“缈缈,你说神明真的能在这一日听见我的心愿吗?”她失神地盯着落在翠竹叶片上的雨珠,鼻间满是湿润的草木清香。
“与其祈求神明,你倒不如指望我。”少年的嗓音平淡。
戚寸心偏过头,看向身侧的少年,他的面庞便是在此间暗淡的,潮湿的天光下,也仍然惊艳动人。
他的手指拂开她耳畔的浅发,一双眼睛纯澈认真,“戚寸心,试试看。”
她盯着他好一会儿,耳畔的雨声都不甚清晰了。
“我想你活得长久一些,一定要比我更长久,这样也可以吗?”
她出声了。
谢缈闻言,便是一怔。
“我的身边发生了太多我以前想也不敢想的事情,我曾经以为我可以陪着姑母很久,我以为我和小九可以做一辈子的好朋友,他能像他的名字那样活得长久,可是他们都死了。”
她望着他,“我想你活得长久,你不认你的命,我也不认我的,我们就这样一起走一条路。”
“做一辈子夫妻,岁岁常相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