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许她的睡梦里有一场淋漓的雨,否则她的呼吸不会这样凌乱,眉头也不必皱得这样紧。
寂静深沉的夜,灯笼柱内的烛火摇曳,晦暗的光线照在戚寸心熟睡的面容,她无意识地抓着被子,似乎很难从梦魇里挣脱。
少年拥着被子坐在床榻里侧,趴在他肩上的小黑猫发出呼噜呼噜的声音,要用脑袋蹭他的脖颈,却被他无声挡开。
他静默地看着她的面庞片刻,那双漂亮的眸子微垂,视线又蓦地停留在她脖颈。
她白皙的肌肤更衬得那片淤青更为显眼。
他一时想起白日里她扮作枯夏前往玉贤楼时,也仍不忘将披风的毛领拉高些,遮掩住这道惹眼的痕迹。
此刻,他的一双眸子是寡冷的,面上也没有什么多余的表情,乌浓的长发披在肩头,他的影子映在一扇窗前,轮廓疏淡,动也不动。
忽的,他从枕边的匣子里取出一只小巧的玉瓶来,双指拨开瓶塞,用竹片挖了一勺淡青的药膏。
也许是想起不算久远的某个夜晚,在东陵的那个小院子里,她也曾这样用小小的竹片挖出药膏来涂在他脖颈的蚊子包上,少年纤长的眼睫微动,盯着玉瓶片刻,眼睛忽而弯起了些弧度。
只是沾染药膏的竹片方才接触她脖颈那片淤青,陷在睡梦中的姑娘却骤然睁开了双眼,她才看清他面容的刹那,仿佛被扼住脖颈时濒死的窒息感再度来临,她的身体比脑子的反应要快,往后缩了两下,猝不及防地摔下床。
内殿里一片死寂。
手脚接触到冰凉的地砖时,戚寸心瞬间清醒许多,她细微地喘息着,却又猛地抬起头。
床榻上的少年乌发白衣,一双漆黑的眼瞳静静地盯着她,一只手中攥着玉瓶,另一只手上则是一枚竹片。
她后知后觉地摸了摸自己的脖颈,原来那样冰凉的触感,是药膏。
“缈缈……”
她张了张嘴,却只唤了一声他。
少年面上神色淡淡,只是垂下眼睛,慢条斯理地将木塞扣入瓶口放入木匣,随即在床上朝她伸手,“上来。”
他那一只骨节分明的手就在她的眼前,她盯了片刻,随即乖乖抓住他的手,回到了床上。
一盏烛火将息未息,戚寸心偏头去望他的侧脸。
“缈缈,我只是做了一个梦。”
她解释道。
可少年闭着眼睛,仿佛已经陷入睡梦般,呼吸清浅,动也不动,她等了一会儿,最终抿起嘴唇,转过身去。
“是噩梦吗?”
可他清泠的嗓音忽然从身后传来。
他不问她做了什么梦,却只问她,对她来说,那究竟是不是一场噩梦。
戚寸心闻言下意识地回头去看他,却见他仍是闭着眼的。
“不是噩梦。”
她斩钉截铁地答。
但他却不说话了,而适时烛火彻底熄灭,这内殿里陷入一片漆黑之中,她再看不清他的脸,也没办法去分辨他的神情。
眼睛看不清他,可她的耳朵却仿佛在这样的黑暗里更为敏锐了些。
她听到他似乎笑了一声。
那声音很轻很轻,意味难明。
后半夜再难安眠,戚寸心的脑子乱糟糟的,也不知是到了什么时候她才迷迷糊糊地睡过去,但她到底也没能安睡多久,殿外便传来柳絮的声音。
谢缈要上朝,而她要去九重楼。
“今日怎么心事重重的?”
周靖丰才在棋盘上落下一子,又抬眼去瞧对面的小姑娘。
“先生……”
戚寸心捏着棋子,垂下头去,蔫蔫地说,“我夫君好像生我的气了。”
今天早上他们坐在一起吃早饭时,他也不说话了。
“小夫妻吵架了?”
周靖丰闻声便来了点兴致,茶碗一放下,便问,“快,同我说说,怎么一回事?”
戚寸心自然不能将那夜谢缈从噩梦中醒来时发生的事说给周靖丰听,她犹豫了一会儿,只是道:“他好像觉得我在怕他。”
周靖丰面上带笑,看着她,语气颇有几分意味:“难道你不怕吗?”
“我……”
戚寸心才要脱口而出的“不怕”二字被周靖丰摆手打断:“寸心啊,多听听你自己的心,它才掌握着你最真实的想法。”
戚寸心抿紧嘴唇,一言不发。
“昔年大黎还曾强盛,伊赫人还未入关时,那些蛮夷屡次来犯屡次受挫,他们吃了这样的闷亏,入关建立北魏之后,必是要拿汉人出气的。”
周靖丰拨弄着棋笥里的棋子,“太子他不是在这南黎锦衣玉食长大的贵族,而是在北魏惦记着扬眉吐气的当口,被南黎送到北魏去的一颗弃子,不用想,那些蛮夷必定用了诸多非人之法去踩踏他的尊严,他也一定承受了诸般折磨。”
“他能活着回到南黎,又登上太子之位,足以见得他的智计之深,”周靖丰抬起眼帘,“像他这样的人,心性至坚,却也许还要比常人更添偏执极端。”
“先生是觉得他不好吗?”
戚寸心静默地听着,隔了会儿才抬头。
周靖丰摇摇头,笑道:“我可没说他不好,太子如此优秀,都不像是谢家出来的后代了。”
自当年在德宗皇帝面前斩断君恩后,在周靖丰心里,南黎谢氏早就是将落的夕阳,不要说收复失地,便连要保住这最后的半壁江山也是难上加难。
但周靖丰不得不承认的是,当初他一力反对却终究未能阻止德宗皇帝将质子星危郡王送去北魏时,他便没想过这个星危郡王能够从北魏活着回来。
可这少年不但回来了,还展露出他最为冷冽的锋芒。
“只是寸心,他心思深,你心思浅,他说什么做什么几时是出自他的真心,几时又是假意捉弄,你怕是根本不好分辨,他总要猜你的想法,你也总要去猜他的,”周靖丰说着便叹了口气,意味深长,“你们之间即便如今已经没有身份的沟壑,可你们两人之间,还隔着另一程需要跨越的山水。”
黄昏时分,戚寸心还还没下楼,便听底下的子意来报,“姑娘,柳絮姑姑说,太子殿下已经出宫多时了。”
“什么?”戚寸心一下站起来,随即又问,“柳絮有替他给我传什么话吗?”
“并未。”
子意摇头。
戚寸心不用细想便知道谢缈出宫一定是为彩戏园的事,可他这一回却偏偏自己去了,是他还在为昨夜的事情生气?还是事出紧急,他来不及等她?
可现下没有太子的手令,她根本没有办法踏出宫门一步,更不提去找他了。
如月亮般浑圆的圆窗外吹来凉风几许,她抬头看向那片蓊郁翠竹之后掩映的青苍山崖。
自九重楼重启之后,皇宫的禁军都换防到了玉昆门,玉昆门外,紫垣河与九重楼都不受禁军护卫,也没有人守。
——
西街楼巷之中的每一户都是一个院子再加一座木楼,木楼一般有两层,层层连接两道回廊,将院子包裹其中。
“远之义弟,我就说我大哥有办法吧?”身着靛青锦袍的青年对坐在旁边的雪衣少年说道:“这个秦越可是我哥好不容易找到的门路,他是彩戏园地下场子的管事之一,虽说要的钱的确不少,但我们家有钱啊。”
“不知山岚义兄他是如何找到这个秦越的?”
待上茶的女婢走开,丹玉才压低声音问。
徐山霁挠了挠头,“这个我也不知道,我哥他还在挨父亲的骂呢,叫我先溜出来带你和沈小公子一块儿来找这个秦越,他一会儿就到,到时你可以问问他。”
丹玉闻声,便偏头小心地瞧了一眼坐在一旁的谢缈,他垂着眼睛,偶尔咳嗽几声,端得一副病弱之姿,神色不清,也并不说话。
这二楼的厅堂有些暗,几扇窗都关着,唯有一道敞开的门才能透进天光,空气中有一种潮湿的霉味若隐若现。
脚步声渐近了,丹玉才端起茶盏,便瞧见一个身着琥珀黄长袍的中年男子抬步踏进门槛。
他就是那日在彩戏园里短暂露面的彩戏园第四个管事——秦越。
“徐世子没到?”
他才放下拎在手里的袍角,略微扫视了屋内坐着的三人,目光却是有一瞬在谢缈的身上多停留了一下。
“我大哥有事耽搁了,他一会儿便会过来,但这桩事,我们三人也是能跟你谈的。”徐山霁朝身后的小厮挥了挥手。
那小厮当即上前来,将厚厚一沓银票递到秦越的面前。
“秦管事数一数。”徐山霁抬起下巴,富家公子哥的派头十足。
“永宁侯府的二公子出手,能有什么错?”秦越只看了一眼,便笑吟吟地将银票放入衣袖内的暗袋里,他坐下来时,便有一名女婢上前来递了一碗茶。
“秦管事准备何时带我们去彩戏园?”徐山霁问道。
“二公子急什么?彩戏园地下的把戏是夜里才会有,这会儿天还没黑,再说徐世子也还没到,”秦越满面笑容,他抿了口茶,又摸了摸自己的八字胡,“按理来说,二公子这样的身份,何愁找不到个熟人领你与你大哥顺顺当当地下去?”
“看来有我认识的人下去过,”徐山霁听了他这话便反应过来,他随即有些忿忿不平,“好啊,平日里那群家伙跟老子称兄道弟的,老子请他们吃肉喝酒,他们倒好,见了稀罕玩意儿竟也不跟我提?”
“二公子慎言,我可没说什么啊。”秦越笑着摆手,端起茶盏喝茶的时候,那一双眼睛却状似无意般地一一扫过几人手边的茶盏。
徐山岚与丹玉毫无所觉,端起茶盏便要凑到嘴边,却听一声脆响,热茶倾倒满地,茶盏碎成了大小不一的瓷片。
一时间,堂内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那名身着荼白圆领暗纹锦袍的少年身上。
秦越笑容凝固。
“抱歉,手上无力。”
少年却微微一笑,云淡风轻。
但丹玉却因谢缈的这一个举动而敏锐地察觉到有些许不对劲,他当即低眼看向自己手中的茶盏,才将其放到一旁,他的手便开始慢慢往后去摸腰后的匕首。
而立在秦越身后的几名粗布麻衣的青年当即上前来,抽出桌底的刀,楼门外也多了不少杂乱的脚步声。
“秦管事这是什么意思?”
徐山霁一下站起来。
“二公子,”秦越吹了吹热茶,抿了一口,“我记得我与徐世子说好的是,他要向我买四个人下彩戏园地下的机会,可这第四个人呢?我说的,是那位枯夏姑娘。”
“枯夏姑娘岂是天天都有我们这闲工夫?”
徐山霁再怎么说也是永宁侯府的二公子,何况他虽为庶子却与世子徐山岚的关系极好,周围多是奉承之人,他又几时见过这样的阵仗?
“既然秦管事不想谈这桩生意,那便将银票还我,什么稀罕玩意,老子不看了!”徐山霁骂骂咧咧,抬步便要往门外走,却被外头乌泱泱占满走廊的一群凶神恶煞的家伙给吓得一下站定。
他回过头,便见那秦越站起身来,朝他笑,“二公子来得容易,要走可不容易,这桩生意当然可以做,只是我还要枯夏姑娘的一样东西。”
“你可想清楚,我是永宁侯府二公子,我哥是侯府世子,他可知道我在这儿!”徐山霁勉强镇定下来。
“永宁侯徐天吉手握月童三万守城军,若换了旁人定是不敢得罪的,”秦越的笑容越发古怪,“可我偏偏是个不要命的人,如今我只有一个将死的女儿,若不能得枯夏姑娘手中的西域良药医治她的病症,我请世子与二公子入瓮,又有什么意思?”
“二公子,你不该盼着你大哥来,而是该盼着枯夏姑娘来。”秦越摸了摸茶盏碗壁,他的目光停在谢缈的身上,“若这碗茶凉时,来的不是枯夏,而是徐世子,那么诸位便别出这个门了。”
偏偏徐山岚与徐山霁皆是不爱带什么侍卫在身边的,他们两兄弟在月童城内神气惯了,也没有几个人敢开罪他们,这便给了这秦越极好的机会。
“你怎知枯夏一定会来?”
谢缈却慢悠悠地问。
“她不会来吗?”
秦越眼底阴鸷浓厚,似乎十分有把握。
屋顶的铁栅栏忽然重重落地,将他们三人困在其中,徐山霁此时再也无法保持镇定了,和他那几名随行的小厮在一块儿念叨“完了完了完了”。
而丹玉则是在那铁栏杆落下的时候便变了脸色,他想也不想,当即看向谢缈。
果然,
少年面上此刻已不剩丝毫笑意,他轻瞥那铁栏杆,漆黑的眼瞳阴冷晦暗,好似透不进一点儿光。
连徐山霁也似乎察觉到了点什么,他看着这位“沈小公子”,总觉得后背更有点儿泛寒。
稍显苍白的指节微屈,少年的指腹轻轻触摸着腰间的白玉流苏,从楼门内倾泻进来的光线不甚明亮,照在他的侧脸,纤长的睫毛便在他眼睑下投了片浅淡的阴影。
“沈,沈小公子。”
徐山霁鼓起勇气,结结巴巴地开了口。
少年轻抬眼睫,一双清淡剔透的眸子盯住他。
徐山霁大着胆子跑到他的面前,小心地瞧了一眼外头的秦越,便凑近他小声道:“昨日喝酒我便瞧见了,那枯夏姑娘老是看你,我猜测,她一定是对你有意,你看哦,咱们不如这样,你就让秦越的人给枯夏姑娘带个字条去请她来,她一准儿来救你!”
或是见少年没什么反应,徐山霁便伸手轻拍了一下他的肩,苦口婆心地小声劝:“沈小公子,枯夏姑娘是强势些,但你年纪还轻,你只是没尝过吃软饭的滋味,你要是尝过了,一定食髓知味。”
“你听我一句劝,软饭其实还是很香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