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
三天后的早晨,村里的女人们来到林祥福的家中,她们带来红棉袄和红纸,她们让小美脱下花布棉袄,穿上红棉袄,开始将红纸剪出囍字。村里的男人们牵来一头猪和两头羊,他们在门口杀猪宰羊,猪羊的热血喷到那块石臼一样的冰雹上,使坚硬的冰雹融化出丝丝的水迹,血在冰雹上往下流的时候,颜色越来越淡。
有一个村民穿着宝蓝长衫而来,他在寒冷的冬季里穿上这春秋季节的长衫,冻得脸色青紫,他是唯一穿着长衫前来贺喜的村民,其他村民围着他,上下打量这件有着污渍的长衫,询问是从哪里弄来这么体面的长衫。这个村民得意洋洋,说是挑两袋玉米进城卖,剩下半袋玉米时见到一个五十多的人过来,走路踉跄,饿得不行,拿出这件长衫与他交换了半袋玉米。这个村民说完后补充了一句,这人额头上有疤痕,像是被人砍过一刀。
这天上午,村里的女人们在屋里像麻雀一样叽叽喳喳,男人们在屋外牲口一样叫个不停,小美安静地看着她们和他们,林祥福走过来对她说,今天什么事都不要做,今天你是新娘,说完林祥福带着田氏五兄弟进城去打酒。
有人说:“牵上毛驴吧,毛驴可以帮着驮些东西回来。”
林祥福摇摇头说:“这季节不能使毛驴,这季节会伤着毛驴的。”
他们六个人排成一队,都是缩着脖子双手插进袖管的模样,他们沿着村里的小路走去,拐过一棵被闪电烧焦的榆树,走上通向城里的大路。
中午过后,煮熟的猪肉羊肉摆上桌子,囍字贴上了门窗。女人们仍然在叽叽喳喳,男人们仍然在门外叫个不停,他们说酒碗已经在桌上一字儿排开,排了好几排一字儿,可是他娘的打酒的还没有回来,他们说去城里也就是十多里路,就是乌龟也应该爬回来了,可是他娘的打酒的还没有回来。女人们在屋里说,打酒的不回来也就罢了,新郎还没有回来,新郎不回来,新娘也不焦急。
小美笑了笑说:“会回来的。”
差不多是黄昏的时候,林祥福他们出现在大路上,六个人挤成一团东倒西歪走来,像是一只羊皮筏子摇晃在茫茫白色里,他们拐过那棵焦黑的老榆树,走上通往村里的小路以后,不再是羊皮筏子,而是走成一排,身体摇摇晃晃,嘴里叫叫嚷嚷,哈哈笑个不停。
这六个醉鬼来到门前,每个人手里提着两个空酒瓶,林祥福摇晃着身体,喷着满嘴的酒气,对等待他们的人举起空酒瓶喊叫:
“酒来啦,酒来啦。”
他摇摇晃晃走到门口,伸出手摸了一会儿门框,确定这是门以后,嘿嘿一笑走了进来。他将空酒瓶往桌子上一放,对屋里的人说:
“喝,喝吧,喝酒。”
那些嘴里含满口水期待已久的男人看着桌上的空酒瓶说:“喝个屁,他们在路上喝光了。”
林祥福的婚礼在六个醉鬼沉睡的鼾声中和一群饿鬼狼吞虎咽的咀嚼声里进行。小美一个人静静坐在一边,她看着林祥福躺在里屋的炕上,脑袋上的头发像是一撮杂草。堂屋里挤满了人,还有不少人在院子里,这些饱受饥饿折磨的人都鼓起他们的腮帮子,他们低头咀嚼的模样让小美想起遥远的南方,在某个夏日的黄昏里,有人将一把稻谷撒在地上,一群鸡鸭张开翅膀飞奔过去,接下去的情景就像此刻挤在一起吃着的人们。
林祥福在沉睡中度过自己的婚礼,醒来时已是夜深人静,他感到头痛,痛出了嗡嗡的响声。在煤油灯跳动的光亮里,林祥福看到小美端坐的背影在墙上纹丝不动,他发出的哼声让小美转过身来,他才意识到小美就坐在身旁。
小美低头讲述他的种种醉态,她嘴里的气息洒在他的脸上,那是无色无味的气息,像晨风一样干净,在他的脸上吹拂而过时有着难以言传的轻柔。
然后小美站起来,说给他熬好了姜汤,她在走去时说喝醉酒以后会头疼,喝一碗姜汤就会好一些。小美端着姜汤回来时,还端来一盆肉,说这碗肉是她偷偷藏起来的,她说没有见过这么多的饿鬼,小美张开双手,说就那么哗哗几下,桌上的肉全没了。
她心疼地说:“那可是一头猪和两头羊啊。”
这天晚上,小美给林祥福打开自己的包袱,移开衣服之后,拿出三条蓝印花布的头巾,小美说自己什么都没有,只有三条头巾,这是她仅有的喜好。小美将三条蓝印花布的头巾铺在炕上,林祥福见过凤穿牡丹的,另外两条头巾没有见过。小美手指一条喜鹊登梅的图案告诉林祥福,这是喜上眉梢的意思;另一条的图案是显示吉庆欢乐的狮子滚绣球。
小美对林祥福说:“我的嫁妆只有这些。”
也是这天晚上,林祥福移开了里屋墙上的一块砖,从墙的隔层里取出一只木盒,他展开两张有些泛黄的纸,一张是房契,一张是地契,他指着地契告诉小美,这上面有四百七十六亩田地。然后他又从木盒里提出一个沉甸甸红布包袱,打开以后小美看到了十七根大的金条和三根小的金条,林祥福说大的叫大黄鱼,小的叫小黄鱼,十根小黄鱼才能换一根大黄鱼。
林祥福将那些金条一根一根摆开来,往事涌上心头。他告诉小美,这些金条是他家祖上就开始积攒的。在他不多的童年记忆里,仍然留下父亲脚穿草鞋,从城里风尘仆仆回来的模样。父亲死后,母亲风尘仆仆了,每一年的麦收之后,田大牵着毛驴,母亲骑在驴背上前往城里的聚和钱庄,这样的情景让他回想时不由阵阵心酸。年幼的他看着母亲坐在门槛上,把草鞋套在布鞋上,然后与田大走上小路,走上大路时她骑上驴背,在上午的光芒里渐渐远去,直到下午才与田大回到家中,母亲每次回来时都会向他举起一串糖葫芦。那时候家中的毛驴在前囟门上系着红缨,脖子上挂着一个小铃铛,毛驴上路时,红缨飘飘铃铛声声。母亲病倒那年的麦收后,他继承母亲的风尘仆仆走向城里,当他下午回到家中时,母亲已离世而去,母亲是睁着眼睛死去的。
林祥福叹息一声,说人死时儿孙应该守候在旁,缺一人,就是月亮缺一角,死者就不会闭上眼睛。林祥福说母亲去世时身旁一个人也没有,那情景就是乌云蔽月。
往事在冬天漫长的黑夜里接踵而至,醉酒后的头痛让往事如杂草一样在林祥福脑子里到处生长,直到入睡以后,他才进入到安宁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