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一
腊月十二那天闯入溪镇绑票的土匪由三股人马组成,他们头目的江湖绰号分别叫水上漂、豹子李与“和尚”。水上漂人数最多,有七人,豹子李有五人,“和尚”只有三人。十五个土匪押着溪镇二十三个人票,走出溪镇的北门之后,走进了冰天雪地。
身穿红缎绣花棉袄的陈耀武走在最前面,他身后是酱园的李掌柜,还有徐铁匠、卖油条的陈三和豆腐店的伙计唐大眼珠。为了不让众多的脚印留在雪上,那个叫水上漂的挎短枪的土匪要人票踩着同一个脚印向前走,于是二十三个人票全都低下头,小心翼翼踩着前面的脚印,他们排成一条在白雪皑皑的路上向前走去,如同蠕动的蚯蚓。酱园的李掌柜有一脚没有踩准,那个叫豹子李的土匪举起枪托砸向他的脑袋,他嘴里呜的一声倒在雪地里,被绳子绑在一起的陈耀武和徐铁匠几个也倒在地上。水上漂和豹子李对他们一阵猛踢,把他们一个个踢起来,只有李掌柜趴在雪地里一动不动,用枪托打他,他不动,用脚踢他的脑袋,他还是不动。
那个背长枪的叫“和尚”的土匪说:“八成是死了。”
水上漂说:“他妈的装死,毙了他。”
豹子李将长枪顶到李掌柜脑门上,把枪栓一拉推了上去。李掌柜听到枪栓的声响,猛地坐了起来,连声说:
“老爷,老爷,我能走。”
他们踩着前面的脚印缓慢走上一条山路,看见一条潺潺流动的小溪后,土匪把他们赶到小溪里,让他们踩着溪水往前走去,这样就没有了脚印。他们走在冬天的溪水里,先是感到刺骨的冰冷,此后双脚麻木,失去了知觉。
黄昏的时候,他们经过一片山林,在一间破旧的茅屋里,一个穷得衣不遮体的老人裹着棉被坐在床上,几个土匪进去抢他的棉被,老人紧紧抓住棉被,哀求说这破烂棉被值不了几个钱。豹子李进去后,二话不说,举起枪托朝老人的脸上打去。接下去这个满脸是血的老人爬到门口,眼泪汪汪看着几个土匪将他的棉被撕成了布条,又用这些布条蒙住了二十三个人票的眼睛。那个叫“和尚”的土匪用布条蒙上陈耀武的眼睛时,陈耀武看见老人正在看着自己。
蒙上眼睛的人票由土匪前面领着,后面押着,深一脚浅一脚走上山坡,又走下山坡。接着他们听到了狗吠声,他们知道走进了一个村庄。豆腐店的唐大眼珠悄声对卖油条的陈三说:
“这地方好像是刘村。”
他刚说完,脸上挨了重重一枪托,他叹息似的哼了两声。他们听到豹子李恶狠狠的声音:
“谁他妈的再说话,谁就是找死。”
天黑后,他们被土匪带进一个潮湿的房间。土匪取下他们眼睛上的布条,借着油灯的光亮,他们看见自己站在一个没有窗户的大房间里,然后看见唐大眼珠青紫的脸,这个以眼睛大闻名溪镇的豆腐店伙计,此时脸部肿胀后只剩下两条眼缝。
土匪用绳子绑住每个人票,把他们串联在一起,让他们贴墙坐下,绳头吊在中间的屋顶上,便于看管他们。一个叫小五子的土匪抱着一捆干稻草走进来,他将稻草铺在屋子中间,再铺上一条褥子,又将一条棉被披在身上,将一根鞭子放在身旁,双手捧着一个猪蹄,坐在褥子上啃吃起来。
二十三个人票坐在冰凉坚硬的地上,身下的稻草已经霉烂,他们又饿又渴又累又困,看着小五子亲嘴似的啃着猪蹄,他们空荡荡的肠胃里滚动出咕咚咕咚的响声,口渴使他们连发馋的口水都没有了,只能伸出干燥的舌头,舔着干燥的嘴唇。其他土匪在隔壁的房间里喝酒猜拳,他们的叫声和笑声里夹杂着咀嚼声,他们不断起身来到屋外,冲着人票屋子的墙壁唰唰地撒尿。人票都不敢出声,徐铁匠实在忍受不住,轻声说一句:
“没有吃的,给碗水喝吧。”
那个叫小五子的土匪左手拿着猪蹄,右手拿起鞭子看了一会儿徐铁匠,确定刚才说话的就是他以后,扬起鞭子抽过去,徐铁匠脸上立刻隆起一条鞭痕。
小五子说:“谁说话,谁就是密谋,谁就得掉脑袋。”
说完小五子放下鞭子,舔了舔手指上的油渍,继续亲嘴似的啃他的猪蹄。所有人票都耷拉下脑袋,在饥寒交迫里听着隔壁房间里土匪吃饱喝足以后,开始抽大烟、推牌九、玩骰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