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甘璐好不容易睡着以后,却被手机惊醒。这套房子没装电话,她答应了尚修文,手机保持开机,方便两个人联络。
她倏地翻身坐起,拿过手机,就着屏幕幽微的蓝光一看,却是父亲家里的号码,慌忙接听。
王阿姨惊恐的声音传了过来:“璐璐,你爸爸突然吐血了,怎么办?”
甘璐大吃一惊:“你马上打120,叫救护车过来。然后跟我保持联系,告诉我送到哪家医院了?”
她父亲甘博的身体一直不算好,她以前有过应付这种情况的经验,并不十分慌乱,匆匆下床,突然又想起王阿姨和父亲都没有手机,她的号码是被她存在家中电话的快捷键上,以王阿姨这样的惊慌失措,待会儿想不想得起来怎么跟自己联系都是一个大问题,她一下急得满头大汗了。
她拿手机再拨过去,那边电话已经是占线。她伸手去拿外套,额头一下重重撞到四柱床床尾的柱子上,一时疼得眼冒金星,她这才意识到,自己没有开灯,一直是摸着黑,只得捂住头,先借着手机的一点光亮,摸索着去把灯打开,努力恢复镇定,猛然想起了对策。
她调出聂谦的号码,手机响了几声后,聂谦接听了:“璐璐,这么晚了,什么事……”
她匆匆地说:“对不起,聂谦,我爸爸病了,应该已经叫了救护车,我马上赶过去,你住那附近,能不能帮我过去看看,救护车往哪家医院送,然后打电话告诉我。”
“我马上去。”聂谦简短地回答,挂了电话。
甘璐略微平静一点,套上外套,抓起皮包,飞快地出门坐电梯下楼出来,焦急地想拦出租车,已经过了十二点钟,面前道路上的车辆都是疾驰而过,好容易等到一辆空车,她刚坐上去,聂谦的电话打了过来:“急救车已经来了,说是往市三医院送,我开车跟在后面,你别急。”
“好,我马上过去。”
甘璐赶到市三医院急诊室时,甘博正在里面接受检查,王阿姨呆呆地坐在走廊长椅上等着,灯光照得她脸色苍白。
“王阿姨,怎么回事?”
“我也不知道啊,璐璐,吃晚饭时他还好好的,睡觉前说有点儿难受,我本来想给你打电话,他又说不要麻烦你,明天再说。好不容易睡着了,他突然坐起来说想吐,我还没来得及扶他去卫生间,他口一张,就吐出血来了。”
“他最近又喝酒了吗?”
王阿姨迟疑,甘璐顿时急了:“王阿姨,当初我跟您说得很清楚,他的胃动过手术,医生交代不能再喝酒了。”
“你爸爸的脾气你不是不知道,我根本拦不住他。”
聂谦拿了交费单据返回来,轻轻拍一下甘璐的肩:“你别急,看医生怎么说。”
甘璐满心焦灼,忍了又忍,还是禁不住问王阿姨:“他喝了多少?”
“今天不算多,只喝了两小杯白酒。”
甘璐大惊:“什么叫今天不算多,难道他是天天喝吗?我上次问,您还跟我说,他没沾酒。”
王阿姨脸色惨白,只得硬着头皮说:“他不让我跟你说。其实他一直在喝,我最多只能管住他,让他别喝劣质散酒,别喝过量。”
甘璐知道父亲对他自己的放任,为此迁怒于王阿姨未免不公平,她没法再说什么。她下出租车后一路疾奔进来,此时突然觉得全身无力,眼前一阵发黑,赶忙往后跌坐在长椅上。
聂谦皱眉看着她:“你先生呢?”
“他出差了。”
“新上任的旭昇董事长,大概会很忙碌吧?”
甘璐有点儿愕然,旭昇规模不算小,不过毕竟只是邻省的一个民营企业,做的不算热门的传统制造业,没什么名气,至少本地报纸并没刊登旭昇新闻发布会的相关报道。不过她再一想,聂谦做着地产行业,自然会留意经济类报刊,信和与旭昇又有着微妙的关系,他知道了也不奇怪。
她面无表情地扯开话题:“谢谢你,聂谦,不好意思,麻烦你了,你先回去休息吧。”
聂谦反而在她身边坐下,仔细看着她:“你额头这儿怎么了?”
她迷惑地抬手抚上额头,这才意识到,刚才撞的那一下着实不轻,那里已经略微肿起了,摸着便觉得痛:“不小心撞了一下。”
聂谦审视着被撞的地方,那个目光让她有点儿尴尬,尤其意识到王阿姨在旁边,只得往后一缩:“没什么了,也不是很痛。”
然而聂谦紧盯着伤处:“真是不小心撞的吗?”
甘璐简直不知道说什么好:“不然你以为呢?”
“你该注意,小心撞得更傻了才要命。”
甘璐怔住,随即苦笑了:“这么说,所有人都知道我是傻瓜了。”
聂谦倒后悔刚才说的话:“对不起,你别乱猜,我就是随口一说。”
“没关系,知道自己是傻瓜,总比当了众人公认的傻瓜,自己还不知道要好得多。”
她这个充满自嘲的口气让聂谦一时无话可说了。隔了好一会儿,他才开口:“谈不上众人公认,大部分人肯定都认为你们夫妇低调吧。”
再怎么忧心忡忡,甘璐也笑了,并且笑得肩头抖动,竟然有止不住的趋势。王阿姨惊愕地看着她近乎歇斯底里的笑,吓得看向聂谦,聂谦也从来没看到甘璐这样,他再次轻拍她的肩头:“璐璐,镇定一点儿。”
甘璐低头将脸埋入掌中,狠狠捂住这个自己听来都觉得怪异的笑声。医院走廊一时异样地安静了下来。
隔了一会儿,护士出来,告诉他们可以进去了。他们几个人走进去,这间观察病房放了四张病床,但只躺了甘博一个病人,值班医生告诉甘璐,B超的结果显示患者肝脏和脾脏均有异常,今晚留院观察并输液,得等明天做详细检查。
护士嘱咐家属注意观察输液,有不良反应马上叫医生。甘璐忐忑不安地谢过了他们,转头只见甘博脸色惨白地躺在病床上,露在外面的睡衣胸前沾着一大块暗红色的血迹,看上去更显得可怕。
甘璐坐下,疲惫地说:“聂谦,麻烦你帮我顺路把王阿姨带回去,今天晚上我守在这边好了。”
王阿姨担心地看着她:“璐璐,你脸色不好,还是我守着好了。”
她摇头:“您别跟我争了,看样子爸爸得住院,您回去收拾点儿衣物什么的,明天带过来,我明天上午还有课,不能请假的话,白天就只有您守着了。您先回去休息吧。”
聂谦并不说什么,带了王阿姨出去。
“璐璐,你这个不中用的爸爸又给你添麻烦了。”甘博勉强睁开浑浊的眼睛,有气无力地说。
“什么叫添麻烦,当爸爸的用得着这么跟女儿说话吗?”甘璐在床边椅子上坐下,强打精神安慰他,“别说什么了,睡吧,觉得不舒服的话,马上跟我讲。”
甘博合上眼睛,呼吸却并不算平稳,不知道是不是睡着了。甘璐呆呆看着父亲,他的面孔蜡黄发黑,嘴唇灰白,憔悴得仿佛比他实际年龄老了十岁不止,让她止不住鼻子发酸,只得强令自己停止胡思乱想。
药液缓慢地一滴滴落下,流淌进输液管,这个单调的情景似乎有点儿催眠效果,她也不知道自己接近无思无虑、心底一片空白地坐了多久,聂谦回来了,不声不响拿件风衣披到她身上,然后拉过一把椅子,坐到她身边。
“你回家休息吧,不用陪我。”
“出了什么事?”
“我应该早点儿想到的,王阿姨哪儿管得住他,唉,他的酒瘾大概一直也没真正戒掉,我太大意了。”
“你又来了,你父亲是成年人,做过一次手术后,应该清楚酗酒的后果,你用不着这么自责吧。”聂谦皱眉,“而且我也不是说你父亲,我是说你。你刚才那个样子,实在很反常。你十七岁的时候,你爸被送到医院就动手术,情况比现在还危险,也没见你失态。”
甘璐抿紧嘴唇不语。
“这么说,我猜得没错,你还真是傻到完全不知道你先生的身家。”聂谦沉下脸看着她。
“你怎么猜到的?干吗不和别人一样猜我低调,难道我平时表现得不像一个低调的、喜欢锦衣夜行的人吗?”甘璐脸上再度出现那个自嘲的表情。
“他为什么这样瞒着你?就算不想让你染指他的财产,也可以做婚前财产公证,甚至订立婚前协议。搞得这么神秘,有什么特别的理由吗?”
“不是每件事都有一个充足的理由,其实大部分时候,理由不过就是一种借口罢了。”甘璐脱口而出,却马上后悔了。她想,拖前男友来帮忙,虽然是情非得已,也已经算是过分了,再这样对着前男友控诉老公,未免有些别的意味。
聂谦完全没理会她这个悔意:“我一向认为,你是那种一定会把自己的生活安排得好好的人。”
“我也这么以为过。”甘璐只觉得意兴索然,“有人跟我说,人强不过命,我当时还不客气地笑了她呢。算了,不说这个了。你明天也得上班,回去吧,今天麻烦你了。”
“你脸色太差,去那边床上躺着,我照管完了输液,叫护士拔了针再走。”他挑起眉毛制止住甘璐的推却,“行了,不要再跟我客气了。你还要照顾你爸爸,总不能自己先垮掉吧。”
甘璐根本没有睡意,但的确觉得腰酸背痛,全身无力。她没有再客气,脱了鞋子,躺到旁边一张病床上。身体一旦放平,疲乏感铺天盖地地席卷而来,再也不想挪动一下。聂谦将风衣搭到她身上,她甚至连开口说谢谢的力气都没有了。
当然,十七岁时,她面临过同样的事情。可那时她生活中遇到的最大困难不过是考试成绩不尽如人意。再怎么孤立无援,她也有足够的精力去应对。
现在她有了足够的阅历,根本不用发愁金钱。她也能断定只要她打一个电话,尚修文肯定会尽快赶过来,接过她的担子,让她好好休息。
然而,她就是没法让自己放松下来,这些天她的心已经如同绷得紧紧的琴弦,似乎再也经不起一点儿拨弄了。
甘璐用眼角余光看向聂谦,只见他靠在椅背上,似乎正拿手机上网,隔一会儿,他会抬头看看甘博,再看看输液架。
她稍微放心,合上了双眼。
深夜的医院十分寂静,只能听到走廊上偶尔传来的脚步声。她不知道迷迷糊糊躺了多久,猛然惊醒,只见护士已经进来给甘博拔针,收起输液装置,同时嘱咐聂谦:“用棉签替他多按一会儿。”
她赶忙翻身下床:“我来吧。”
聂谦没和她争,让出床边的位置:“也不用按太久,待会儿还是去床上躺着,我先回去了。”
“谢谢你,你的风衣。”
“放这儿吧,又没被子,搭在身上,小心感冒了。有什么事,马上给我打电话。”聂谦顿了顿,加上一句,“不管是什么事。”
甘璐感觉再说谢谢已经很虚伪了,只得点点头:“回去休息吧,开车小心。”
第二天,甘璐给学校打电话请假,把课调到下午。王阿姨一早就拎了早点赶到医院,甘博必须空腹等待做检查。甘璐在王阿姨的劝说下,勉强吃了一点儿粥,果然马上就犯起了恶心,只好冲去洗手间。回到病房时,却看见甘博与王阿姨同时看着她,竟然都带着点儿喜色。
“璐璐,你是不是有了?”王阿姨小心地问她。
甘璐看着她和父亲脸上的期盼之色,一阵说不出的难受,鼻中发酸,只得强忍着点点头。甘博马上喜上眉梢:“璐璐,你怎么不早说,昨天还在这里熬了一晚上,快坐下快坐下。”
甘璐无可奈何地坐下:“还不到50天,没事的,你好好躺着才是正经。”
“你看你的额头,青紫了这么大一块,以后走路都得小心。”王阿姨叮嘱她,她笑着点点头,将刘海拨过来一点遮住那块地方。
甘博长吁短叹:“我这病来得真不是时候。唉,尽给你添乱。修文呢,怎么这个时候还出差不回来吗?”
“他快回了。”
说话之间,护士拿来一沓检查缴费单据,王阿姨说她去,甘璐连忙拦住她:“您也这么大年纪了,别楼上楼下地跑。还是我去,现在活动没什么问题,我会当心的。”
她缴清费用后,再租用了一个轮椅,和王阿姨一道送甘博去做各项检查,一个上午的时间很快过去了。很多检查结果都不是当场能够拿到的,她只得把手机号码写下来,嘱咐王阿姨,有什么事马上给她打电话,她先去上班,下班后再赶回来。
甘璐和衣在病床上将就了一晚,自觉样子憔悴而狼狈,先回了一趟家,快速洗澡换了衣服,再打车去学校,刚到校门口就接到尚修文打来的电话。
“璐璐,吃过饭没有?”
她含糊地“嗯”了一声,想起已经过了开饭的时间,转身向街道另一头的永和走去,准备强迫自己多少吃一点儿。
“我明天回去,你要是没胃口,还是让胡姐给你做饭送过去,现在一定要保证营养。”
她疲倦得没力气说什么,只再“嗯”了一声:“回来再说吧。”
尚修文的电话倒是提醒了她,她得打电话给胡姐,请她帮忙炖一点儿清淡滋补的粥,做三个人的饭菜。
“小尚今天要回来吗?那我去买点基围虾……”
“不是啊,胡姐,我爸生病住院了,别做海鲜,现在还不知道需不需要忌口,做一点家常菜就可以了。”
“什么病啊,要不要紧?住哪家医院?要不然我做好送过去吧。”
“在三医院,不麻烦你了胡姐。对了,你帮忙买几个大号保温饭盒,做好以后装起来,我五点半回来取了带去医院。”
胡姐连忙答应下来。
甘璐心神不宁地上完下午的课,并没接到王阿姨的电话,她安慰自己,大概爸爸的病情并没想象的那么严重。
下班后,她急急回了家,取了胡姐包得妥妥帖帖的饭盒,再连忙赶去医院,甘博已经正式住院,病房不比昨晚的观察室,里面放了六张病床,住得满满的,带着医院特有的浑浊气息,甘璐一踏进去,就一阵烦恶欲吐,只能强忍着。
王阿姨说检查结果在医生那里,只肯跟直系亲属讲。她嘱咐他们先吃饭,自己去医生办公室打听。
主治大夫姓赵,是位胖胖的四十来岁的男士,调出病历和检查结果,面无表情地一边看一边说:“你要有思想准备,你爸爸的病情并不算乐观。”
甘璐顿时有点儿腿发软了:“大夫,他到底是什么病啊?”
“他长期饮酒,慢性酒精中毒引发肝硬化,同时伴有轻度肝腹水,已经进入了肝功能失代偿期。”
上一次甘博住院开刀,甘璐收到医生的警告后,曾去查过资料,这个病症意味着什么她是有概念的。她心烦意乱,隔了一会儿问:“那他吐血是怎么回事?他九年前吐血,胃开刀切除过一部分,会不会胃又有了问题?”
“上消化道出血应该是因为食道静脉曲张破裂引起的,也是肝硬化的并发症之一。再住院观察一下,必要的时候,得做胃底静脉血管套扎手术。”
“他的胃还能动手术吗?”
“看情况吧。”
赵医生说话十分简略,显然并不打算跟病人或者家属多做解释,说完后就收拾桌面,摆出一副要下班走人的架势,甘璐纵有满腹疑问,也只得抓紧时间说:“我父亲的病情危险吗?”
“这个不好说。肝硬化是不可能彻底治愈的,不发展成肝昏迷或者肝癌就很幸运了。”
甘璐走回病房,一时却不想进去,坐到外面的长椅上,呆呆地出神。聂谦拎了大袋水果走了过来,在她面前停住脚步:“璐璐,你坐在这里干什么?”他看看她的脸色,在她身边坐下,“是不是检查结果不好?”
“肝硬化,还有肝腹水,医生说不乐观。”
“现在的医生都是提前把最坏的结果讲出来。治得好是他们医术高明,治不好也有理由可扯。这家医院规模小,还可以转去大医院请专家诊断,你何必悲观成这样。”
甘璐正要说话,却一下怔住,只见尚修文陪着他母亲吴丽君走了过来。
甘璐站起身:“妈,您怎么来了?”
尚修文看到聂谦,略微意外,却保持着平静,对他点点头:“聂总你好。”然后转向甘璐,“我打电话给胡姐,才知道爸爸生病住院了,我马上赶回来了。妈不放心,也过来看看。”
甘璐说:“谢谢妈妈。修文,昨天晚上是聂谦帮我送爸爸来医院的。”
尚修文马上致谢:“谢谢聂总,让你费心了,一块儿进去坐坐吧。”
聂谦也站起了身,微微一笑:“我是璐璐的老同学,举手之劳而已,尚先生不用客气,”他将水果递给尚修文,“那我就不进去了,再见。”
甘璐连忙说:“你等一下。”她匆匆跑进病房,将聂谦的风衣取出来交给他,“谢谢你,本来应该给你拿去干洗再还你,可实在抽不出时间。”
聂谦笑笑:“你照顾好自己,我走了。”
甘博看到吴丽君过来,颇为吃惊,连忙撑着要坐起来:“璐璐这孩子不懂事,怎么还麻烦您特意来一趟。”
“璐璐已经很懂事了,你躺着别动。”吴丽君站在床尾处,淡淡地说,打量一下嘈杂的病房,眉头不易察觉地皱了一下,“检查结果出来了没有?”
甘璐自然不想当着父亲的面说什么:“出来了,医生说没什么,就是有几个指标有问题,看样子得住院好好调养一阵子。”
甘博忙说:“没问题的话我就出院回家休息好了,何必要住医院里。”
王阿姨也随声附和着:“是呀,这里太不方便了。”
甘璐勉强一笑:“这得由医生说了算。”
“医生当然巴不得我住院。璐璐,你现在应该多注意身体才好,不适合经常往医院这种地方跑。”
尚修文笑着说:“爸爸,您还是听医生的比较好,我会照顾好璐璐的。”
这时一个五十来岁的矮个、半秃顶男人出现在病房门口:“吴厅长,您怎么不打个电话过来,要不是刚才出去碰到您的司机,我还不知道您来了。”
吴丽君点点头:“刘院长,我们去你办公室吧,你把这位病人的主治医生找过来,顺便带上检查资料给我看看。”
在刘院长的办公室,吴丽君一边翻看着那一沓检查报告单,一边听赵医生讲述着诊断意见。他说的基本上与刚才告诉甘璐的没有什么两样,但态度认真,语气也委婉审慎得多:“肝硬化是个不可逆的过程,需要对症治疗,延缓发展,减少并发症。一般来讲,有40%食管静脉曲张破裂出血的患者只要出血量不大,能自行止住,不见得非要做静脉血管套扎手术。”
吴丽君将检查单交还给他:“谢谢你,赵医生,辛苦了。”
赵医生一出去,刘院长马上说:“吴厅长,我马上安排转院吧。当然了,不是我不想负责任,赵医生也是我们医院的业务骨干。不过市中心医院的肝脏专科无论是设备还是技术力量都很强,外科邱明德教授是这方面的专家,在全国都排得上座次。术业有专攻,转过去更有利于治疗。”
吴丽君微微点头:“你安排吧。”
刘院长立刻去打电话安排车辆和随行医护人员。
“谢谢妈。”甘璐小声说。
吴丽君并不看她:“一家人,不用说谢谢。你现在照管好你的身体最重要。你父亲的病是慢性病,需要详细检查,治愈是有一个过程的,不用急。”
这已经是甘璐听过的婆婆说得最体贴的话了,她默默点头答应下来。
甘璐刚才坐在走廊上时,就想过去求吴丽君帮忙,她在省卫生厅担任副厅长,安排转院并找专家会诊没有任何问题。当然,上周才那样当着婆婆的面闹了离家出走,转头再去求她,确实需要厚起脸皮,但现在已经不是考虑自尊心的问题了,她只是在努力组织措辞,想是不是应该先通知尚修文回来再说更有效一些。
现在根本不需要她开口,甚至吴丽君都没直接开口,刘院长已经自动将事情安排妥当了,她再怎么不是滋味,也当然只有叹服与感激的分了。
吴丽君先回了家,这边转院手续很快就办好了,一位副院长亲自等在市中心医院住院部门口,马上安排甘博住进了一个放了一张病床、一张陪护床位的单人病房。邱教授也赶了过来,翻看了从三医院转来的病历和检查报告,告诉他们,他认为那边医生做的诊断基本没什么问题,至于下一步的治疗,还得再做几个相关检查,再确定治疗方案。
邱教授走后,甘博显得十分不安:“璐璐,是不是我病得很严重?要摆出这么大阵势,又是转院又是找专家的。”
“爸爸,您别乱想,这边条件比较好,有利于您尽早康复,而且璐璐到这里也很方便。她现在的情况,并不适合到处乱跑。”
尚修文含笑安慰岳父,他一向有让人镇定信服的力量,甘博倒安心了一些,却又想起了什么:“单人病房一定很贵,没必要花这个钱,换普通病房就可以了。你们马上要生孩子了,不能浪费。”
“爸……”甘璐努力克制着情绪,“钱的事儿不用您操心,修文……他刚换了工作,现在收入不错,我们负担得起的。”
安顿好父亲,王阿姨送他们出来,一脸的欲言又止,甘璐只觉得腰酸背痛,身体乏力而沉重,几乎站都站不直,却不得不停住脚步:“王阿姨,您有什么话要跟我说吗?”
王阿姨嗫嚅着:“璐璐,你爸爸的情况,你跟我说实话吧,让我也好有个底。”
“我没瞒着您什么,医生说的话您都听见了,明天他再来检查,您可以在旁边听着。”
王阿姨一脸愁苦:“我以前那个老公得的是肺癌,我伺候了他两年多。我不是怕苦怕累,只是实在不想再眼看着……”
尚修文马上握住差不多要发作的甘璐的手,打断了王阿姨的话:“王阿姨,您多虑了。爸爸这个病是肝硬化,不是不治之症。目前给他做治疗的是国内有名的专家,他说得很清楚,最重要的是调养,保持心情愉快。您的照顾对他来讲很重要,如果您先往坏的地方想,爸爸就更没信心配合治疗了。”
他的说服力显然对王阿姨同样有效,她点点头:“我明白了,你们明天都还有工作,赶紧回去吧。”
“璐璐明天要上班,我明天早上会过来的,您也早点儿休息,有什么事,马上打我们的电话。”
尚修文紧紧握住甘璐的手,一边往外走一边说:“别为王阿姨说的话生气,她只是害怕了。你现在得调整好心情,否则……”
“否则会对孩子不好,我懂。”甘璐有气无力地说。
尚修文沉默一会儿:“我更关心的是你,璐璐。你额头上是怎么回事?”
她漠然地说:“不小心撞到床头柱子上了。”
“太危险了,明天就搬回去住,不能再这样了。”
甘璐没有回应,她已经累得连话都不想说了,走路也有点儿脚步漂浮,尚修文似乎意识到了,伸手揽住她,她不由自主地将一部分身体重量交到他的手臂上。
两个人走到停车场,正要上车,甘璐的手机突然响起,她拿出来接听,是她妈妈陆慧宁打来的电话,劈头就问她:“璐璐,我听你秦叔叔说,修文出任了旭昇钢铁公司的董事长,而且还是那边的大股东,这是怎么一回事?你对他的情况到底清不清楚?”
胸口的烦躁不安和身体的极度不适搅在了一起,甘璐语气很冲地说:“我不清楚,我怎么知道,你自己去问他好了,你又不是没给他打过电话。”
以前甘璐虽然跟母亲不亲近,偶尔还有点儿不过分的冷嘲热讽,可是从来没这么出言不逊过,陆慧宁一怔之下,顿时也火了:“你现在了不起了啊,可以用这种口气跟我讲话,你真当我是前世欠你的吗?我是怕你傻乎乎地吃亏上当,你究竟知不知道好歹?”
甘璐的眼泪一下流了出来,一边哭一边说:“我就是不知道好歹,我就是……”她哽咽得语不成声,完全没法再说什么。尚修文没想到她突然失控,一手搂住她,一手拿过手机:“妈,爸爸生病住院了,璐璐现在心情不大好,回头我再让她给您打电话。”
他正要说下去,却发现甘璐捂住腹部,从他手臂中滑了下去,蹲到了地上,他大吃一惊,一把抱起她:“璐璐,怎么了?”
“痛……好像出血了。”她断断续续地说。
尚修文一下脸色惨白,马上抱着她转头跑进医院。
甘璐很快被送进妇产科。尚修文焦灼地守候在外面,过了好久,医生出来,一脸的遗憾:“胎儿恐怕没有保住。”
再次赶过来的吴丽君仍然保持着镇定:“有什么症状?”
“已经不是先兆流产,到了难免流产阶段,出血量明显增多,宫颈口扩张,一部分胚胎组织堵塞在宫颈口内。”
尚修文声音干涩地问:“我妻子有没有危险?”
“目前暂时没有危险,必须进行刮宫术清宫,肌注缩宫素以减少出血。”
“我能进去看看她吗?”
“修文,这只是做完当场就能离开的小手术。让医生清宫止血以后,你再进去。否则她情绪波动,出血会更多。”吴丽君制止了他,示意医生去准备手术。
“吴厅长,她的确情绪很不稳定,有点失控了,刚才检查时都不配合。”医生为难地说,“我觉得需要注射镇静剂。”
吴丽君点点头:“好,动完手术后,记得提取胚胎组织做病理检查和染色体分析,把报告直接交给我。”
尚修文机械地在护士拿出的手术通知单上签字之后,颓然地坐倒在手术室外的长椅上等候着。
吴丽君是医生出身,从政前有丰富的临床经验,见惯了病痛生死,并不为里面进行的小手术忧心,她只担心地看着尚修文灰败的面孔,却不知道该怎么安慰他。
坐在这里的这个年轻男人是她的独生子,她一向忙于事业,休完产假后,就将他交给了保姆,一直没有放太多心思在他身上。每次认真打量他,都吃惊于他的快速长大,有点儿惆怅又有骄傲的感觉。
如果现在回头看去,哪怕经历了那么多大起大落,过去的日子也差不多是弹指一挥间而已。他已经长成了一个成熟的男人,没有任何青涩的气息。他小时候长得像她,现在相貌仍然带着她的影子,气质神态却越来越像他的父亲。
一想到去世的丈夫,她心跳就加快了频率,而且节奏有些紊乱。她只能在尚修文身边坐下,让自己平静下来。几年来她都是这样,在尚修文的敦促下,她做了详细的体检,排除了心脏病,只能归结于心理因素。
她清楚地知道自己的痛,也知道儿子的痛。在他们共同的亲人去世后,他们几乎是相依为命地生活在一起,相互关心着对方,却似乎还是没有办法亲密相处,尽情诉说以卸下重负—至少在这个方面,他们完全了解彼此的骄傲,宁可选择各自背负下去。
她仍然是那个对人对己要求一样严格的领导,可是已经没有了事业上的野心,只满足于尽职尽责将分内工作做好。但是她知道儿子还有很长的路要走,她不希望他就那样颓废消沉下去,更不希望他的感情生活一片空白。
可是,她从来不擅长劝解,尚修文更有他的固执,能够在不动声色之间拒绝所有人。
听到尚修文突然说他打算结婚,吴丽君大吃一惊:“你不能玩闪婚,婚姻是一辈子的事,要慎重。”
尚修文好笑地摇头:“我和她认识交往快两年了,怎么说都不算闪婚。”
他简短介绍着女朋友的情况:二十四岁,一所中学的历史老师;父母早年离婚,一直与父亲生活在一起;父亲是纺织厂的工程师,退休在家。
“这女孩子年龄并不大,怎么会愿意这么早结婚?”
“她并不想结婚,可是我得求婚绑住她啊,不然她迟早会不要我的。”尚修文半开玩笑地说。
吴丽君向来没什么幽默感,皱眉说:“我觉得应该等她年龄大点儿,考虑成熟一点儿再谈婚姻,这样才会稳定。”
“她很成熟理智了,跟年龄没有关系。而且只有对着她,我才觉得,结婚,生一个孩子,有一个家庭,是一件很值得尝试的事情。”
尚修文突然提到孩子,母子二人眼神相碰,马上都移开了视线。
吴丽君并不是一个琐碎絮叨的女人,虽然有满腹猜疑,也不愿意再盘问下去了,只是说:“带她来跟我见个面吧。”
坐在吴丽君面前的甘璐看上去相貌秀丽,文静大方,在她一向能令下级不敢对视的目光审视下,也表现得很镇定,没有一点儿怯场,不是她一向厌恶的举止招摇、感情轻浮的外露型女孩子。
但这不是重点。吴丽君看向尚修文,只见他给这女孩子布菜,目光温柔,而她抬头与他目光短暂相接便移开,那个一闪而过的笑意同样温柔。
吴丽君想,这女孩子虽然说不上出色,但对儿子的影响却无疑是积极的。尚修文明显喜欢她,并愿意与她过正常的生活。这已经很让她安慰了。
她仍然不放心,找人调查了一下甘璐的家境背景:她就读师大,在学校表现良好;毕业后进文华中学教书,是个称职而受学生欢迎的老师;父亲甘博身体欠佳,每天的消遣不过是和邻居打打小麻将;她母亲早已改嫁,彼此之间很少来往;她家再没什么亲戚在本地。
吴丽君既然断绝了求上进的念头,当然也无意拿儿子的婚姻做筹码,进一步编织关系网。有同僚听说她有未婚的儿子,流露出给他介绍门当户对人家的女孩子的意思,她都断然谢绝。她不愿意再直接插手儿子的婚姻,勾起他的记忆。她更关心的只是对方不可以再给尚修文带来麻烦与耻辱,甘璐这样简单的家庭结构让她觉得很合适。
以吴丽君感情内敛、喜怒不形于色的性格,与儿子尚且相处得疏落,与儿媳当然更保持着距离,不可能亲密。好在甘璐性格沉静,似乎也没有任何与人亲近的企图,同样满足于这种有礼貌的相处模式。
吴丽君只是严格,并不挑剔,如果有人一定要问她,她会坦白承认,她对儿媳基本满意。
她不是传统意义上那种会视儿子为自己所有、嫉妒儿媳的守寡婆婆,这个评价完全不带她个人的好恶色彩和感情因素,而是建立在儿子对婚姻的反应上。
她能清楚地看到,尚修文越来越摆脱昔日那种让她担忧的状态,神态开始明朗,看向妻子的眼神更是温柔。儿子的幸福让她放心了。
然而,现在甘璐的意外流产,似乎再度勾起了尚修文惨痛的回忆,她不能不心疼担忧。
手术持续时间并不长,医生走了出来:“吴厅长,手术已经完成,您的儿媳睡着了,最好不要吵醒她。我让护士把她移到单人病房,那里很安静。”
吴丽君说:“留院观察一晚再说,辛苦了。”
尚修文马上走进了观察室,只见甘璐面无血色地躺在病床上,双眼合拢,头歪向一侧,不知这算是熟睡还是昏迷状态。他走过去,替她将一绺头发拨开,露出额头上那块触目的青紫撞伤,手指轻轻覆盖上去,只觉得一片冰冷。
吴丽君随后进来,皱眉看着他:“修文,别想太多,你们还年轻,以后有的是机会。”
“恐怕璐璐不会再肯给我机会了。”尚修文沉声说道。
“胡说,这次流产又不是你的责任,她有什么理由怪你。”
他没有答话,隔了一会儿才说:“妈,您先回去休息吧,我留在这里陪璐璐。”
吴丽君走后,尚修文在床边坐下,握住甘璐的一只手,只见这个他熟悉的纤细的手因失血而冰凉,原本闪动着光泽的粉红指甲有些泛白,他将手抬起,放到自己唇边,轻轻吻着。
他的内心充满了强烈的自责。
当然,从知道怀孕的那一天起,甘璐就乘飞机去了W市,在震惊中得知了他对她一向的隐瞒,然后满怀愤怒地回来。他眼看着她带着早孕反应,一天天憔悴下去,却还是丢不开工作,去了J市,让她独自一个人面对她父亲的生病住院,往来奔波。
在这样身心疲惫、心力交瘁的重压之下,他又怎么能说,她的流产不是他的责任。
更重要的是,甘璐刚刚表示出愿意看在孩子的分上与他和解,孩子便失去了,他不能想象以后她会怎么对待他。
一想到那个孩子,他心头抽紧,喉头堵得几乎不能呼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