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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名字,你的姓氏 正文 第五章 我们婚姻的基础

    甘璐回家洗了澡后,早就过了平常上床的时间,第二天还要上班,然而她躺在床上却睡不着。刚知道丈夫前女友的存在,又重遇自己的前男友,一向波澜不惊的生活似乎悄然暗流涌动,拿着惯常打发睡前时间的推理小说,也无助于她安心入睡了。

    她想,她的父亲因为一场失败的婚姻开始愤世嫉俗,一蹶不振。为什么亲历同一场灾难的她,明知道婚姻的可怕与脆弱,竟然早早选择了结婚不说,还劝父亲为现实的理由再婚。

    如果在两年前那个深夜,聂谦早一点接电话,马上讲出那句话,她还会在第二天跟尚修文去民政局登记吗?

    想到那样自我的聂谦在计划未来时根本不考虑她,却也曾经因为她的一个电话飞回来,伫立在她工作的学校外,她不能不惆怅。

    那么,他的初恋跟她一样,不算雁过无痕,却终于在各自心底泛起涟漪后再各自平息,这可以说是最好的结果了。

    然而尚修文过去的恋情呢?

    按照他的说法,他们结识时,他已经与贺静宜分手三年了。从小到大,她身边一直有一个现成的困于旧事不能自拔的典型男人样本—就是她的父亲甘博,她不认为尚修文从性格到行为与她父亲有任何相似之处。

    可是,她不能说服自己对一切漠然置之。

    两年前的同一时刻,甘璐同样在床上辗转。她已经和尚修文约好,第二天去领结婚证,然后去马尔代夫蜜月旅行,不办仪式,也不请客摆酒。

    尚修文的说法是,他父亲几年前去世后,母亲从邻省调过来,除了舅舅吴昌智一家在J市,另有一个远房堂兄尚少昆长年在国外生活以外,并没什么亲戚故旧在本地,而且他母亲也不爱热闹张扬。甘璐的家庭结构就更特殊一点,父母离婚了不说,且早已经翻脸不相往来,绝对不会坐到同一张桌上吃饭。听到不用摆酒,她简直松了口气,欣然同意尚修文的安排。

    意见再怎么一致,回来以后,甘璐一样犹疑了。她在家里走来走去,甚至给聂谦打了电话,却又马上挂断,断然否定了自己的可笑举动,那天晚上她失眠了。然而长夜漫漫终究会过去,新的一天总是会如期到来。

    晨曦透过窗帘照进屋内,她爬了起来,走上阳台,这个小区绿化极佳,从哪个角度看上去都是满目青翠,清晨空气清新,小鸟啁啾,更衬出一派宁静美好。她想,没有必要再多想了,接下来要做的,不过是好好生活。

    她精心化好妆,换了一套妈妈带给她的灰紫色直身裙下来,只见尚修文站在车边抽烟。他穿着熨帖的灰色西装,打了灰蓝两色的领带,身形修长而挺拔,这是她头一次见他穿得如此正式,居然没有以前惯带的那点漫不经心。他看到她,眯着眼睛笑了,丢掉烟头,握住了她的手:“很漂亮,璐璐。”

    那是一个俗称“十月小阳春”的深秋早晨,飒飒秋风不带寒意,阳光温暖和煦,他的手坚定地包裹住她的,他的眼神和微笑同样温柔。一瞬间,所有的不确定似乎都化为烟雾袅袅散开。她想,两个有诚意的人,没理由会将一个婚姻经营失败。

    两年的婚姻生活,她并没有后悔过自己的决定。不管是那个不受她欢迎的工作调动,还是冷漠的婆婆,都没影响到她与尚修文的相处。

    她没想到,真正的考验是以这种方式来的。

    第二天,甘璐看到镜子里微略憔悴的面孔毫不吃惊,再不是二十出头可以肆意熬夜的年龄了,她只能化上淡妆让自己显得精神点。

    吴丽君吃着早餐,一如既往地沉默,她早上有一个在下面地级市开的会议,要出去两天,秘书打电话上来说车已经到了楼下,她拎了包已经走到门口,才状似无心地问:“你父亲那边,没什么事吧?”

    她与甘博只见过一面,交谈了几句话,此后再不曾有什么往来,和陆慧宁索性连面也没见。好在甘博向来对于人情往来很漠视,陆慧宁则耸耸肩,表示见见女婿足矣,甘璐倒不用操心亲家之间应该有什么交集,现在听她难得地关心一问,马上笑着说:“小事,已经解决了。”

    吴丽君点点头,径直出门。

    接近中午,甘璐收到尚修文发来的短信,告诉她已经返回,下午会去学校接她下班,一块吃饭,庆祝结婚周年纪念日。然而到了下班时分,尚修文却打来电话,告诉她公司出了点事情,现在与冯以安一块赶去处理,恐怕不能接她了。她当然说没事,回家后才记起,因为吴丽君去外地开会,她已经嘱咐钟点工今天不用做饭。

    她烧水煮面条对付了一餐,然后抓紧时间准备上楼继续写教案,门却突然开了,吴丽君匆匆进来,她吃了一惊:“妈,您不是说明天回吗?吃过饭没有?”

    吴丽君脸色铁青地问:“修文呢?”

    “他说公司有事,晚点回来。”

    吴丽君怔了一下,匆匆走进了她的房间。

    到了晚上将近十一点,甘璐靠在床上,照例看着推理小说,她临睡前看推理小说的习惯可以追溯到中学,紧张的功课后,似乎只有看看疑云密布的侦探故事,才能让自己放松下来。今天她手里拿的是英国女作家约瑟芬·铁伊写的《时间的女儿》,这本书将推理与历史悬案巧妙地结合起来,文风简洁而引人入胜,本该更引起她的兴趣,但她确实有些神思不属,听到楼下门一响,尚修文回家,她才嘘了口气。

    尚修文先进了他母亲房里,过了好一会儿才上楼。他走到床边坐下,神态有点疲惫地抬手摸摸她的头发。

    “公司没什么事吧?”

    “有一点麻烦,不过没关系。”尚修文看着她,“璐璐,有些事,我想跟你解释清楚。”

    甘璐静静听着。

    “贺静宜是我以前的女朋友,我们恋爱过几年,然后分手了。”尚修文声音平静,仿佛在客观讲述发生在别人身上的事情,“和你认识的时候,我跟她应该已经分手三年了,再没联系。一个月前,我们偶然碰到,我才知道她到了亿鑫集团工作,而且做到一个很高的职务。至于我去J市,不是为了特意跟她碰面。她代表亿鑫去那里洽谈投资采矿业,跟舅舅的钢铁公司有业务联系,并且有意跟旭昇一样,参与一个国营炼钢厂的兼并,既有合作,又有竞争,舅舅希望我过去帮着确定某些条款和细节。我们在J市碰了几次面,昨天你给我打电话时,我说我跟一个朋友谈话,那个朋友就是她。”

    他讲得十分详尽。当然,甘璐还有很多疑问:分手多年的女友会在夜半时分打来电话长谈吗?你母亲对她的态度为什么那么奇怪,警告你别去见她?钱佳西看到的那个应该不属于商务谈判的会面又怎么解释?

    可是她决定什么也不要问了。

    她与聂谦分手不到半年,便认识了尚修文,他随后展开追求,她没有拒绝之意。尚修文看到她与聂谦偶遇时,她也并没有介绍说,这是我的前男友,因为没那个必要。如果有人要仔细盘问她的心路历程,她只会说,生活中并无绝对的坦白。推己及人,许多事情是根本无须解释和细究的。

    更何况,尚修文看上去十分坦然,微微倾过身子,伸手握住她的手:“满意我的解释吗?”

    “我只希望,我们之间以后都不需要这样的解释。”她感喟地说。

    尚修文点点头:“这两年婚姻,我很快乐,璐璐,相信我,我珍惜我们现在的生活。”他起身去外面书房,打开他书桌的抽屉,很快取了一个精致的海蓝色小盒子回到卧室交给她,“结婚纪念日礼物,早就买好了,希望你喜欢。”

    她打开一看,是一对光泽柔润晶莹的白色珍珠耳钉。她凝视了好一会儿,抬头看着尚修文:“我很喜欢。”

    尚修文俯身吻一下她的额头:“喜欢就好,你先睡吧,我去洗澡,待会儿还得处理一点公事,不用等我。”

    看着尚修文出去,甘璐将礼物放到床头柜上,抚一下自己的耳垂,那里佩着一个小小的铂金蔷薇花形耳钉,是尚修文在他们结婚一周年时送给她的,她骇笑:“你不至于没注意到我根本没穿耳洞吧。”

    “我陪你去穿啊,你的耳垂这么饱满漂亮,不戴耳环可惜了。”

    第二天,他果然陪她去穿了耳洞,然后替她戴上耳钉。她承认,当老师不能随意佩戴过分打眼的首饰,她一直留短发,小小的耳钉倒是很适合她。

    可是,她此刻想起的是昨晚在电视屏幕上看到的贺静宜。她上台站定,神情镇定自若,摄像师给她一个面部特写镜头,耳朵上的钻石耳钉在聚光灯下闪过一个小而耀眼的光芒,让甘璐印象深刻。

    她倒并不是胡乱联想,可是一个男人关注的某些细节不是凭空而来的,想到他曾经用同样恋恋的目光注视过另一个女人的耳朵,尤其这女人的面孔已经清晰地出现到了她面前,她不能不有点违和感,同时,不能不再度说服自己,有些事情无须细究。

    接下来几天,尚修文早出晚归,两个人碰面交谈都不多。

    这天甘璐去参加教学竞赛的初赛,比赛在市里另一所重点中学一中的礼堂举行,这里是甘璐的母校,一进校园便觉得亲切,还特意去看望了以前的老师。

    一中这边做的是政史地三科赛场,按照规则安排,所有参赛老师都要现场说课时间十分钟,同时演示自己准备的多媒体课件与ppt电子演示文稿;然后是十分钟作品介绍与答辩,演示自己的参赛作品,回答专家评审的现场提问。

    甘璐拿到的号码比较靠后,排到了下午,她只能坐在那里,认真观摩别的老师讲课,一边做着笔记。

    比赛到中午告一段落,大家进餐后便在礼堂内午休。甘璐买了份晚报打发时间,随意翻到民生经济版的一篇报道时,一下被吓了一跳。

    前几天这家报纸刊登了根据一个神秘读者报料采写的报道,曝光本市某个楼盘采用劣质钢筋,建筑质量堪忧,那篇报道图文并茂,配发了在建筑工地现场钢筋加工防护棚拍到的一堆直条钢筋,并称找专家初步鉴定,无论直径与强度均不符合标准。当时办公室的几个老师都看到了这个报道,同时感叹现在房价虚高,奸商还要玩花样,实在黑心得骇人听闻。

    而今天登出的是后续报道,称有关部门高度重视这一情况,在全市范围内展开了建筑工地钢筋用材普查,对部分钢筋的强度、抗压、抗折等技术指标进行检测,封存了一批劣质钢材,同时特别点出几家供应不符合规格钢材的供应商名称,尚修文与冯以安合伙经营的安达建材商贸公司赫然就在其中。

    从结婚开始,甘璐与尚修文的经济就完全独立,尚修文明确告诉她,不需要她负担家用。她当时笑道:“言下之意,是不是要我只管自己,不用问你的收入?”

    尚修文也笑:“做一个建材供应商是很枯燥无趣的,而且发不了大财,不过幸好利润还算过得去。养家糊口是我的责任,不用你操心。”

    父母离婚后,她与父亲生活。甘博收入不高不说,而且根本没有一点算计。过了几个月捉襟见肘的日子后,甘璐就被迫早早开始接管了他的工资,计算家里的开销,尽可能将钱花得合理,这样的日子一过十余年,她早就厌倦了,现在乐得逍遥,当然不反对这个安排。

    尚修文平时很少主动说到公司的经营状况,跟她谈及公事从来都是一带而过。他开着一辆旧款宝来,并没什么奢侈消费,但讲究生活品质,出手绝不小家子气。甘璐觉得,这样钱不多不少,无须操心的小康状态简直完美,她很满意。

    然而现在他的公司出了事情,她再置身事外就说不过去了。

    尚修文除了比平常忙碌之外,并没什么异常,可是吴丽君这几天的焦灼神情是很明显的,差不多每天都要等尚修文回来后跟他单独谈上一阵子。甘璐猜想,至少婆婆是早知道了这件事。

    他们母子二人都觉得没必要告诉她,往好的地方想,可以说是不想让她担心;往坏的方面想,她不能不再次感到了那个家里微妙的气氛,始终有一部分是避开她的。

    她本能地想给尚修文打电话,却又忍住了,想了想,还是起身出了学校,这里离尚修文的办公地方并不算远,她叫了辆出租车直接过去。

    安达建材贸易公司在一个不算热闹的地段的一幢不起眼的写字楼内,门口挂着铜制招牌,公司规模不大,外面是开放式办公区和接待室,里面是尚修文与冯以安合用的办公室。秘书兼前台小刘认识甘璐,见她先是一怔,随即笑着跟她打招呼:“尚总出去了,还没回来,进来坐坐吧。”

    眼前所有的人都在忙碌,看不出有异样的情绪。她刚踌躇,冯以安便从里面办公室出来,嘱咐一个职员什么,看到她同样先是一怔,马上说:“甘璐,进来坐。”

    她随他进了办公室,里面两张办公桌相对而放,靠窗一圈深褐色皮沙发,再加一组文件柜,没有多余的东西,收拾得简洁干净,只是尚修文桌上放着一个小小的相框,里面是他们两个人去马尔代夫度蜜月的合照。

    冯以安比尚修文小两岁,以前一向是个衣饰修洁、举止洒脱的公子哥模样,现在看上去却有几分无精打采,似乎还颇消瘦了一点。不知道是因为尚修文含着笑意说的“失恋”,还是眼前公司面临的意外。

    “你一向是稀客啊,今天怎么有空过来?”

    甘璐从包里拿出那份晚报,他点了点头,显然早看过了,并不吃惊:“哦,你也注意到了啊,没什么大事,不用担心。”

    甘璐想,对这事如此镇定,看来真是失恋有影响,她还是忍不住义正词严了:“以安,建筑质量牵扯的责任太重大了,出了事谁也担不起,你们怎么能这样?”

    冯以安倒笑了,指着报纸让她细看:“你先别急,再仔细看看这段。”

    她顺着他手指,再细看一遍报道,果然看出了一点别的东西,提到尚修文的公司,说的只是他们代理的钢筋型号不符合规格,与另外两家被直指为供应劣质钢筋是有区别的。

    “可是不符合规格也不对啊。”

    “我们与建筑公司和开发商订立了明确的供货合同,严格按照他们要求的规格供应钢筋,每一个批次的货物都附有检验合格证书。”

    甘璐需要动一下脑筋才明白他的言下之意:“你是说这是建筑商或者开发商的责任?”

    “现在说谁的责任还早,不过不管从哪个层面讲,我们都是站得住脚的。这篇报道嘛,对我们公司肯定有影响,我和修文这几天都在商量善后。我很奇怪这个记者的报道角度。”冯以安皱眉说,“肯定是有所针对,我已经托人去打听了。”

    “修文去哪儿了?”甘璐随口问。

    一时间,冯以安脸上掠过一个奇怪的表情,马上回答道:“他今天中午有个应酬,我还真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哎,你今天下午没课吗?”

    “我下午还得去一中呢。”

    “我送你过去吧。”冯以安站了起来,很殷勤地说,甘璐挑眉看着他,他有点不自在地说,“怎么了?”

    甘璐笑盈盈地说:“我觉得你似乎很急于让我走。”

    冯以安有点狼狈,掩饰地打了个哈哈:“我是怕你赶时间好不好。”

    甘璐也站起了身,看看表,莞尔一笑:“我倒确实是要赶时间。”

    他们的时间赶得非常巧。

    下了楼后,冯以安刚要去一边停车场开自己的车,一辆火红的玛莎拉蒂GT双门跑车便停到了写字楼面前,副驾驶的座门打开,尚修文从里面出来,他看到甘璐,明显有点吃惊:“璐璐,你什么时候来的?”

    甘璐还没来得及回答,司机座门也打开了,探出一只黑色高跟鞋,然后两条浑圆修长的小腿斜斜迈了出来,一个穿着暗绿色真丝V领上衣、黑色花苞裙的高挑女郎随即立在了甘璐面前。

    她比甘璐高出近半个头,似笑非笑地看一眼甘璐,然后转向尚修文:“修文,怎么不给我介绍一下。”

    尚修文的视线隔了车子投了过来,表情平静得近乎冷漠,他正要开口,甘璐先说话了:“你好,贺小姐。”

    贺静宜微微诧异:“咦,你认识我?”

    “久闻大名。”甘璐含着浅浅笑意,清晰地说道。

    贺静宜若有所思地打量她,笑了:“哦,还没请教你是……”

    尚修文的声音平稳镇定地传了过来:“我太太甘璐。”

    “久仰。”贺静宜对她点点头。

    甘璐也同样点头,然后转头看向尚修文:“修文,正好我要赶去学校,你送我吧,省得麻烦以安。”

    尚修文点点头,转过车子,左手轻轻扶住甘璐的腰,然后直视贺静宜:“再见,静宜。”

    “我下午还有比赛,不想再为这个分心,有什么事晚上回去再说吧。”甘璐上车后,简单地说。

    尚修文点点头,将车开到一中,却跟她一块下来,锁上车:“我下午没什么事,去看看你比赛吧。”

    甘璐没有反对,两个人一块进了礼堂,坐在靠后的位置,她抓紧最后一点时间,重新看着教案。总算几年老师做下来,至少可以做到在上课前摒弃杂念,不将个人情绪带上课堂,此刻她正是运用这门修养,说服自己将注意力集中到比赛上,不理会身边安静坐着的尚修文。

    轮到她上台时,她是紧张的,拿起教案站起来,轻盈地走上主席台。她以前只在师大读书时参加过类似的比赛,不过学校里都是纸上谈兵,大家状态相对放松,显然没这个正规。现在虽然经过私下反复排练,心里仍有点没底,好在准备还算充分,站到台上,她调整呼吸节奏,开始说课便镇定下来。

    甘璐讲的课题是《鸦片战争后的中国社会经济》,限于时间,并不可能完全展开,但她做的多媒体课件简洁明了,引用史料丰富,略微沙哑的嗓音娓娓动听,表述流利。

    尚修文看着台上那个纤细的身影,隔着十余排座位与前面一排排脑袋,她的面孔显得有点小而模糊,声音却来得十分清晰,他突然想起了他们刚认识时的情形。

    吴丽君从邻省调动过来任职后,尚修文也来到这个陌生的城市生活,起初颇有点离群索居的味道,待认识了冯以安,两个人开始合作,偶尔也会结伴出去消遣。只是那些娱乐再提不起他的兴致,他只是懒散地待在热闹喧哗中打发闲暇时间罢了。

    冯以安结交的朋友中不乏打扮时髦、谈吐活泼的各式美女,相形之下,甘璐长相秀丽,举止毫不张扬,谈锋不健,多半时候都是一个倾听者的姿态,并不算引人注目。他看出钱佳西想将她介绍给冯以安,本来无意与她搭讪,却无意中听到钱佳西与她低语,劝她忘记旧人,开始新感情。

    这恰好是头天晚上他母亲吴丽君放下报纸,字斟句酌对他讲的话。吴丽君固然一直忙于工作,更重要的是似乎母性天生不够强烈,从小到大与唯一的儿子都不算亲密,他与女友的分手更是母子两个人之间的一个心结,轻易没人愿意触及。他当时的回答几乎与甘璐如出一辙:“谢谢您关心,不过您不提的话,我大概可以忘得更彻底一点了。”

    甘璐的声音低而沙哑,让他心里一动,侧头看去,她微微垂首,视线落在眼前的茶杯上,眼神却似乎飘向了远方,嘴角那点笑意带着无可奈何。

    尚修文本来不爱唱歌,那天却没有如往常一样吃完饭就走掉。

    到了KTV,甘璐只喝饮料,滴酒不沾,给出的解释是乖乖女最爱用的借口:“我酒精过敏。”

    旁人自然不信,偏要劝她喝,倒了百利甜酒,将杯子伸到她面前,半是诱哄半是激将,她只是好脾气地笑,任对方说得天花乱坠,没一点预备让步的表情,倒是钱佳西唱完歌回来,伸手夺了过去,一口喝干了,笑道:“璐璐不是装,是真不能喝,我认识她这么久,也没见她喝过酒。快点歌,她的歌唱得很好。”

    甘璐先唱了一首《温柔的慈悲》,幽暗的灯光下,只见她凝神看着屏幕上的歌词,神态专注而宁定,秀丽的面孔上散发着光彩。她果然唱得不错,略略沙哑的嗓音婉转低回,非常有原唱的神韵,赢得满场喝彩。一曲唱罢,她却不肯再点歌了,只笑着推托说:“现在咽炎比以前严重,医生警告不能过度用嗓。你们唱吧。”

    尚修文根本没点歌,两个人坐在大包房一侧,自然地交谈起来。他这才知道,她竟然是中学历史老师。她身上的确有教师的风度:斯文沉稳,有条不紊。可是尚修文总觉得,她那股子镇定坦然的态度,不见得属于教师的职业修养。

    接下来尚修文证实了他的猜想。他不打电话,她当然没有主动与他联系;他打电话过去,她毫不吃惊。

    尚修文早已经养成了淡然旁观的生活姿态,一般女孩子很难抵住他看似无意却实则一眼看穿内心的锐利扫视,可是他没有在甘璐的举止里发现缝隙。她有女孩子的小情态、小娇嗔,开开心心享受他的追求,却一点不问为什么。

    直到他突如其来地求婚,她才表现出了慌乱与吃惊,可是她仍然没问他行为的动机。隔了几天,她打电话给他,用如同此刻一般略为沙哑却清晰的声音告诉他:我同意。

    甘璐结束了说课与提问环节,收拾好讲义回到座位。尚修文突然握住她的手,她微微一惊,正要挣脱,他倾过身子,轻声说:“幸好你手上还有一点冷汗,否则我会认为,任何状况、任何场合都吓不到你。”

    他的掌心带着点薄茧,温度并不高,却干燥稳定,牢牢将她的手握着,她不再动,眼睛看着前方,同样轻声说:“我只是从小学到了一点,不管你慌不慌乱,某些事总会发生,不如镇定下来,倒可能会有享受过程的乐趣。”

    比赛进行到五点半钟才结束,外面已经是暮色沉沉。尚修文与甘璐出来,一边走一边拨了电话给他母亲:“妈,今天我和璐璐都不回去吃饭。”停了一会儿,他说,“好的,我知道。”

    甘璐并不说什么,上车后也打电话给家中的钟点工,告诉她今天只做吴丽君一个人的饭,同时照例与她商量着第二天的菜谱:“还是炖山药排骨汤,对,再买一条鲈鱼清蒸,对了胡姐,看看有没有西兰花卖,没有的话,买菜心也行,嗯,菜心加点蒜蓉清炒。”

    放下电话,她回头看着尚修文:“我们去哪儿?”

    “江边新开了一家海鲜餐馆,据以安说,食材全部是当天空运过来的,很新鲜,我们去试试吧。”

    这间海鲜餐馆从装修到格调都更像高档西餐厅,没有客人的大声喧哗与斗酒,只有背景音乐如水般流淌,空间高深,墙壁用深紫色为基调,挂的是文艺复兴时期巴洛克风格的油画,座位是古典风格的厚重天鹅绒沙发,台位之间用紫红色帷幕分隔,水晶吊灯投射下来的灯光照得餐具晶莹剔透。小小的情侣包房是不规则的椭圆形,装修得别具心思,更可以凭窗看到江边夜景。

    甘璐拿起装帧华美的菜谱一看,价格果然不出意料地很不亲民,她同时想到,现在自己已经是典型为人妻的思维,出来吃饭不是以享受氛围、美食和情调为优先考虑,居然会大致算账,看什么样的搭配比较经济合算,不禁有点好笑。

    尚修文不等她多想,已经代她点好了餐,他一向熟知她的喜好,她也懒得费心再挑选了。

    “贺静宜今天突然来了公司,然后中午约我吃饭,她说亿鑫集团在本地有一个商业地产项目投资,有意和我们公司签订建材供应合同。”

    “生意的事我不大懂,修文。可是我想,她去J市,与你舅舅的公司有生意往来;回来本地,又与你有合作意向,大概不是一个单纯的巧合吧。”

    “没错。亿鑫与舅舅商谈合作,还说得过去,毕竟旭昇公司是J市最大的民营钢铁企业,那边的矿产资源也是国内很多集团的投资目标。但亿鑫在本市的项目按正常途径讲,应该是与建筑商共同公开招标,代理商基本没有参与的实力。以我们公司目前的规模,和亿鑫也完全没有对等谈合作的资本,我已经明确谢绝了她。”

    “我相信你对生意的判断,我的疑问大概只是她这么做的动机和目的了。”

    这时服务员轻轻敲门,将小巧的铜制海鲜汤锅、调料和涮食的海鲜送了上来,然后退了出去。尚修文将鲍鱼仔先下到锅内,出了一会儿神:“我知道,这样很容易推理出暧昧来。可是事实上,我和静宜早就已经完全没有了可能。”

    他的声音微带苦涩,然而这并不是一个能让甘璐释然的回答。从理智上讲,她清楚知道谁都有前尘往事,有些甚至根本不足与人道,只留在自己心中慢慢腐朽。她无意去计较一段已经过去的恋爱,可是尚修文话语中流露的那点凄凉味道让她心里一凉。

    不是没有了感情,而是没有了“可能”—她不自觉地抠着字眼,这算是对抗不过命运的认命,还是对爱情走到尽头的无奈?那么与她结婚是一段感情没有可能之后的选择吗?

    甘璐看着海鲜汤慢慢在锅内开始翻滚,心事同样翻涌。尚修文替她捞起煮好的鲍鱼仔放入调料碟内:“璐璐,请不要多想这件事了。”

    “你觉得我算是爱无端生事的人吗?”

    “你不是,我最欣赏你的一点就是,你看问题有足够的理智。”

    甘璐看着他,他的眼神毫不闪避地迎接她的注视,她慢慢笑了:“这大概是一个夸奖,可是让我有点不是滋味。修文,如果一个男人是因为一个女人处事理智而欣赏她,甚至娶她,这段婚姻的基础就很成问题了。”

    这家餐厅的海鲜如冯以安预报的一样新鲜美味,但两个人都吃得意兴索然。甘璐想,选在一个价格昂贵而且情调良好的地方进行这种谈话,对于环境和食物都实在是一种很大的浪费。

    尚修文看上去和她一样没什么胃口,吃了一会儿,索性关掉了咕嘟作响的火锅炉子,室内只余背景音乐轻轻响着。

    “我竟然让你质疑到我们的婚姻基础了吗?”尚修文轻声问。

    “你高估了我的理智,我从来没有强大到能自动修复过滤一切,修文。”

    尚修文沉默了一会儿:“璐璐,我不愿意回忆旧事,可是有些事不能不跟你说了。我读大学时认识静宜,我们恋爱了四年,分手的原因很复杂,甚至牵扯到我们的家庭,总之不管从哪个方面来讲,都是完全不可能挽回的那种,这一点我相信静宜跟我一样清楚。”

    甘璐没有作声,这个解释对她来讲意义不大。她当然知道,走到末路的爱情全都各有各的原因,她并不想知道那些细节。她的疑问也并不在此,然而她内心烦乱,似乎没办法再追问什么了。

    “她这次的来意,我并不清楚,而且我认为,也并不重要。那天我对你说过,我珍惜我们的生活,不是随口说说。我不希望这件事影响我们的关系。”

    “修文,我从小看到的就是父母不成功的婚姻,其实从来不敢对婚姻乐观。答应跟你结婚时,我想了三天,明知道是冒险,还是舍不得拒绝。知道我为什么会犹豫吗?你说我理智,其实你的求婚才是来得真正理智,让我害怕。理智是个好东西,可是一个人全凭理智去做选择,肯定会错过生活中更值得期待的事,我现在真的怕你是用理智在约束自己。”

    尚修文笑了,若有所思地看着她,她烦恼地移开视线,嗔道:“你每次这个样子对我笑,分明就是施展美男计来蛊惑我。”

    “我倒不知道我居然有施展美男计的资本。”他的笑意愈发浓了。

    甘璐叹气,他当然有。

    跟尚修文刚认识时,她对他的印象与钱佳西差不多,觉得这个男人带着点懒散颓唐感,一双眼睛偏又深邃不见底,举止过分冷静从容,似乎对什么都提不起兴趣,又对什么都太有把握,有点莫测高深。她对这样的男人有本能的戒心,并没有与之接近的打算。

    两个人若即若离地来往了很长一段时间。尚修文既不过分进逼,也不刻意冷淡她,约会安排得疏疏落落,有时她几乎以为两个人没了下文,他又突然一个电话打了过来,闲闲地约她出去,或者看电影吃饭,或者郊外散步,或者短途出游。

    甘璐想,如果这算是泡妞玩情调的话,目的性未免太弱。可是这样倒也十分投合她无意与人深交的心境。

    她并不能说服自己马上忘记上一段恋爱,投入到新的恋情中去。

    当时她父亲被王阿姨照顾得不错,不需要她时时操心。她的工作不算轻松,可也不算压力很大,闲时看看书听听音乐,给自己做顿美食。如果觉得寂寞无聊了,她会去赴钱佳西的热闹聚会找乐子。尚修文的偶尔约会,也让她觉得安全而轻松。总之,她生活过得前所未有的安逸自在,简直十分满足。

    有过聂谦那样英俊的男友后,她对男人的容貌基本有了免疫力,等闲帅哥并不会惊动她。尚修文只能算五官清朗,可是他身材修长,一举一动看似漫不经心,总有一点说不出来的风采,偶尔展颜一笑,不同于平时的冷淡,倒是光彩焕发,有一种自信而且让人安心的力量。

    头次看他对她微笑,她便有小小的目眩。吃惊之余,她暗想,这个男人笑起来的杀伤力还真是不容小觑。

    好在尚修文并不爱时时开怀而笑,更多的时候他都是懒洋洋的,不管是谈起他的工作还是刚看完的煽情电影,全有点不当回事的轻描淡写,笑也只是嘴角一勾,颇为敷衍潦草。

    甘璐才与聂谦那样进取心强烈、无暇顾及感情的典型工作狂分手,又面对如此不同,甚至不好简单归于哪个类型的男人,的确很不适应。可是她告诉自己,你根本不需要用看男朋友的眼光去看他,只管享受眼前的好时光就足够了。

    然而两个人出去得多了,周围的人自然便当他们在一起了,包括钱佳西也这么认为。她先还辩解,后来一想,多说什么也是矫情,也就懒得再说了。

    那年春节,尚修文打电话给甘璐,问她有没有兴趣去J市玩玩,参加两省交界处一座山峰的短途穿越。她从来没玩过户外,未免有些好奇,便答应了下来。

    尚修文接了她,与大家会合,她才知道,这次穿越是冯以安发起的,尚修文带着调侃轻声说:“以安为了追女朋友下血本了,把我们全弄来当幌子。”

    看看冯以安身边站着的那个穿灰蓝色冲锋衣安静而美丽的女孩子,甘璐想,这个血本应该是值得一下的。

    车队到达了J市,已经是晚上,先在市区一间酒店吃了饭,然后去郊外尚修文舅舅吴昌智的一幢别墅住宿。到了那里,除了冯以安知道旭昇的企业规模和吴昌智的身家,不算意外,其他人都有点吃惊。

    这幢别墅位于J市难得的风景区旁边,视线内有山有水自不必说,占地面积更是惊人,别墅是徽派建筑,粉墙青瓦,高脊飞檐,宽大的前后庭院里又隐隐然是苏州园林的风格,假山鱼池一应俱全,花园打理得井井有条,外加一个玻璃温室,室内一楼全套的紫檀、花梨木家具,看上去已经不能单纯用气派两字形容了。

    当晚大家聚在客厅内喝酒聊天,商量第二天的行程,相互检查各自的装备。甘璐发现,这帮人包括冯以安的女友辛辰在内,全是有多年户外经验的驴友,他们的计划是第二天开始重装穿越,而离J市还有三小时车程的那座山峰海拔虽然不算高,但以地形险要地貌丰富闻名,他们准备带帐篷露营,路线包括登山、徒手攀岩与一段岩降。

    冯以安以前并不玩户外,开始追求辛辰后,才去买了全套行头,预备舍命相陪。他对尚修文说:“修文,你怎么一点准备都没有,不是预先告诉你行程,给了你装备单子吗?”

    尚修文不光自己没准备,也没告诉甘璐要带什么,他笑道:“我不打算去,明天这边还有点事要处理,璐璐恐怕也去不了,我带她在附近转一下好了,你们去玩吧,回来了我给你们接风。”

    甘璐看过他们的装备,再看看自己穿的羽绒服和耐克板鞋,知道自己也是不可能奉陪的,便点头同意了这个安排。

    第二天,他们一早出发,尚修文陪甘璐吃过早餐后,先去处理了事情,接近中午才回来,开车带她出去。J市周边并没什么特别的景点,尚修文说打算带她去看看郊外的矿区博物馆,她欣然同意。

    博物馆位于一个早已经开采完毕的废弃矿区内,车子很快开到了那里,可是正值春节,那条路空空荡荡,不见一辆车一个人,坐落在道路尽头的小小博物馆建筑十分不起眼,大门紧闭,贴了个墨迹淋漓的公告,说闭馆休息,节后重新开放。尚修文似乎有点意外,回头看甘璐,她正对着公告微笑:“这人的颜体书法很有功力。”

    他也不禁哑然失笑:“大概是宋馆长写的,他是本地的书画名家,跟我舅舅时常来往。”

    虽然吃了闭门羹,两个人倒没觉得扫兴,在旁边一处台阶上坐下休息。

    “我母亲的老家在这边,我小时候,她偶尔带我回来,总会带我到这边来参观。里面其实也不算大,不过有奇形怪状的矿石晶体、古生物化石,还有很早的冶炼设施和淘金工具,我当时觉得很有意思,一度还想去学考古,你看,和你学的历史倒有一点关系。”

    “那为什么后来没学呢?”甘璐随便问,却好一会儿没得到回答,她回头一看,尚修文正好收回神驰远方的目光,对她笑了。他的笑容展开,不同于他以前那种礼貌性质的浅笑,只是右边唇角向上一提,笑容一闪即逝,而是从嘴角直到眼底,在冬日有点苍白的阳光下,显得十分动人。甘璐一下屏住了呼吸,心跳加快,忘记了自己的问题,却突然记起了大学时看过的一本小说。

    那是美国作家菲茨杰拉德写的《了不起的盖茨比》,薄薄一本书,具体的情节甘璐已经淡忘了,却依稀记得作家不吝笔墨形容男主人公盖茨比令人向往的笑容。她合上书时,有些感叹,她当时的男友聂谦一向心事重重,眉目坚毅,很有酷劲,笑得少而且敷衍,她倒是宁可他能放开怀抱一点。

    而眼前这个男人的笑容来得温暖开怀,让她恍惚。她想,不知道他是不是重游故地,记起了某段年少往事,才会如此会心。

    尚修文声音悠然地说:“那会儿没有定性,看过几本考古探险的书后,似乎兴趣很快就转移了。你以前打算学什么,不见得是历史吧?”

    甘璐收回思绪,笑道:“我本来第一志愿是英语专业,可惜没考好,被调剂到历史专业,唯一庆幸的是总比调剂到政治教育专业来得好点。”

    “当老师只是出于职业考虑啊,我是问,你最初的兴趣是什么?”

    甘璐还真被问住了,从读高中文理分班起,她考虑得就十分现实,全是将来报什么专业,从事什么职业可以比较快地担负起养家的担子:“兴趣嘛,我喜欢看恐怖电影、看推理小说,全是当不得职业的爱好。能把兴趣变成职业的是极少数的幸运儿,我更愿意在职业之外保有一点兴趣算是调剂,更何况真正学了历史后,对历史也算有了兴趣。”

    尚修文没继续谈这个话题,提议去博物馆后的矿山走走。山区气温低,坐着不动的确有寒意。两个人先是顺着水泥路走着,沿途并没风景,处处都是废弃荒芜的宿舍,斑驳脱落的外墙面,老式的木制窗框,只有零星几个人出没,小小的商店全关着门,可以想见,昔日这里即使不算繁华,也曾有过热闹。

    走出宿舍区后,四周是被采矿破坏后新生的植被,在北风中瑟瑟作响,并没什么风景,空气寒冷,带着沁人心脾的清冽。再走一段,脚下变成了土路,他们的步子频率相同,不疾不缓,鞋子偶尔踏上路上结的薄冰,发出轻微的咔嚓声,甘璐发现自己居然很喜欢这种在安静环境下出现的突兀声音,于是特意捡结冰的地方踩,尚修文看得莞尔。

    她玩得开心,却没想到再一脚踩上去,冰面“咔啦”一声破开,下面却是一处浅浅的水洼,她一下踏空踩进水里,险些失去平衡,幸好尚修文一把搀住了她,她定住神,禁不住失笑,抬起头来正要说话,发现尚修文也正大笑,这个正对着自己的笑再度让她失神,待尚修文双臂圈住她吻下来时,她完全恍惚了。

    他们认识快一年,约会不算少,可是身体接触仅限于过马路时尚修文扶住她的手肘而已,并没引起过她的任何遐思。

    这个突如其来却漫长热烈的吻结束之后,她摸着自己肿胀的嘴唇,认识到了几件事:他非常会接吻,称得上吻技高超;她对他的吻有反应,而且反应不小;他笑起来太要命了,恐怕以后还是少对她笑比较好。

    然而从那时到现在,尚修文虽然仍是一个性格清冷得有点莫测的男人,并不爱时时微笑,在她面前展露笑容的时候却实在不少。

    服务生敲门进来,撤换骨碟,送上甜品,是她喜欢的芦荟黄桃炖雪蛤。她无精打采地拿勺子舀一点送进嘴里,对自己招认,与尚修文在一起,很大程度真是迷惑折服于他的这个笑容了。

    从J市回来后,她心念一动,特意去书店买回了一本《了不起的盖茨比》,翻到描写盖茨比笑容的段落细看。

    “一瞬间,它凝聚到你身上,对你表现出一种不可抗拒的偏爱。它所表现出的对你理解的程度,恰恰是你想要被理解的程度。相信你如同你乐意相信你自己那样,并且让你相信他对你的印象不多不少正是你最得意时希望留给别人的印象。”

    当然,尚修文的笑容并没有如此玄妙或者含义丰富,他也完全不是书中那个说话字斟句酌,谨小慎微地遥望灯光,试图守候一份无望爱情的男人。

    相识日久,甘璐渐渐认识到,他的自信与锋芒被藏在懒洋洋的姿态下面,谈吐是教养使然下的随意与礼貌,举止介乎于洒脱与漫不经心之间,而他对她绽放的笑与他冷静的举止恰好成了对比,如春风拂面般让她觉得温暖安心。

    尚修文伸手过来,抚摸她的头发:“你想得太多了,璐璐,人也许能用理智约束自己的行为,但不大可能决定自己的好恶,更不要说决定爱情了。”

    “也许吧,”她勉强挣扎着一笑,“可是理智能决定婚姻,说真的,我觉得理智决定的婚姻也没什么不好,至少比盲婚哑嫁来得清醒。”

    “你是理智地决定嫁给我的吗?”

    “让我苦恼的就是这呀,我要是有足够理智,大概不会早婚,跟你继续恋爱肯定会开心很多。”

    “这样吗?”尚修文有些诧异,同时又禁不住微笑,“我一直以为,我不够热情浪漫,算不上好的恋爱对象,再不快快求婚绑住你,恐怕你会很快厌倦我。看来我的决定是正确的。”

    他表现得如此轻松,甚至有了调侃的兴致,甘璐有点迷惑地看着他,突然记不大清今晚他们谈论的重点是什么了,也只能苦笑:“这算是肯定我的魅力吗?好吧,我就当是了。”

    她想,如果结婚后再来对过去的事执着于一个答案,大概注定是徒劳了。就算反躬自问,她也没法讲清楚她在决定结婚时有多爱尚修文。她折服于他的笑容,认定这个人能给她平静和美的生活,而事实上,两年的婚姻,他确实也做到了。她当然没法否认这一点。

    “我和静宜是过去的事了,对我来讲,那就是一段画上句号的感情。”

    甘璐犹豫一下,仍然问了:“你说你跟她没有可能,这个表述实在有太多外界因素影响的意思了。如果……我是说,”她烦恼地蹙眉,不知道怎么样表达自己的意思才算恰当,“如果没有那些外界因素,你和她会怎么样?”

    尚修文仍然微笑,眼睛里掠过一点她看不明白的情绪:“这种事情没有如果,璐璐,我只能坦白告诉你,现在我和她,只是认识的陌生人而已。”

    “你觉得我是在无聊穷究一段和我无关的往事吗?修文,我只是忍不住要怀疑,你向我求婚,不过是对生活的一种妥协。”

    “璐璐,你觉得我为什么要结婚?”尚修文收敛了笑意,手顺着她头发滑下来托住她的下巴,正色看着她,“当然,我母亲的确希望我结婚安定下来,可是她不是一心抱孙子的家庭妇女,我也不会为了取悦她就去给她找一个儿媳。”

    “我说的妥协并不见得就是指妈妈给你的压力。”

    “我懂你的意思,璐璐,”他凝视她,目光深邃而温柔,“我向你求婚,是因为我觉得和你生活在一起是件开心幸福的事情。我从来没想过一定要自己的妻子是什么样的性格类型,会怎么样为人处世。我要的只是愿意把我的生活和你联系起来的那种信任,你给了我愿意付出信任的感觉。”

    他对她表白的时刻并不多,哪怕求婚时,也只是语气比平时来得郑重,并不热烈。然而此刻,她心绪激荡,眼睛内涌起潮湿之意,将脸靠到他的掌中,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她仍然有不确定,可是当他如此诚恳地面对着她,所有的疑问似乎都显得微不足道庸人自扰。她想,她应该和他一样,选择付出信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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